到底是遇到的第一处有人烟的地方,陈青禾在观察了大半个钟头,听到了狗叫声,瞧见家家户户烟囱里升起的黑烟时,才放下心来。
应该不是到了什么匪患蜗居地。
她跺跺脚,将身上覆盖的一层薄雪拍散,顶着寒风,走在湖泊边的泥泞小路上。泥土路冻住后又覆盖一层厚雪,走上去有些许滑溜。她走的万分小心。
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她走着瞧着,眼底的诧异更甚。
一眼望去几乎全是土坯房,有的人家院墙上用黑色、红色颜料刻着语录:
——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
——永远紧跟伟大领袖**奋勇前进*
——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1]
这些标语陈青禾有些许陌生,却又并不陌生,至少历史课本和政治课本里,都曾提到这样时代鲜明的符号,在建国之后,在改革开放之前。
“呀——”
陈青禾站立在一处标语前,思考该用什么方式去敲响一户人家,能不能瞧见有关这个时代的只言片语和相关信息时,便听到站立的这户人家,有人吱呀一声开了门,瞧见她时惊呼出声,随后便是一阵关切的问候:
“哎呀丫头,你怎么站在外面可不冻死个人!”
“快进来暖暖。”
“你是来走亲戚的还是?”
陈青禾顺从地又拍拍身上的雪,走进了这家狭窄简陋的大堂里。
堂屋地面是凹凸不平的光滑泥土,中间摆放着一张八仙桌和四条长凳子,大堂正中间还有一张长条供桌,香炉中间插着三支燃尽的线香,左边放着主席的木头雕像,右边则是一副已故老人的画像。
靠右边的墙上还挂着一副日历画,上面鲜红的几个大字让陈青禾心不由地提起——1975年12月3日。
75年?
据她所知,这个时代出门靠介绍信,衣食住行靠的是各种票,而她兜里20世纪才制造出来的钱票……就是废纸。
还可能让她被扣上什么要命的标签。
陈青禾干咳一声,脸上露出几分伤感的微笑,“我是来走亲戚的,结果这大雪迷了方向,这儿是哪个生产队啊?”
对面的大婶“啊”了一声,又拉着她的手坐下,轻轻拍了拍,脸上的关心不像是作假:“丫头,你要去哪个生产队啊?我们这是鱼湘子公社大河生产队的,要是离的不远,我还能给你指个路,等雪停了托人把你送过去。”
“这雪下的这样大,你一个姑娘家别往外面走,稍不注意就容易迷路。”
“先安心地到我们这歇息一下,来喝口糖水……”
大婶穿着青色打着补丁的棉服,套一件黑色长裤和同色系千层底布鞋,头发剪的短短的,脸上被冻出两坨酡红,厚厚的双眼皮有神的很。
还有点莫名的熟悉感。
陈青禾内心波涛汹涌,狠狠地用手指掐着掌心,跟着大婶,看她忙里忙外地挖了一小勺红糖放陶瓷杯里,又提了放主卧的暖水壶,铝壳喷漆的金鱼图案,有些喜庆。
“来,丫头喝点,暖暖身子。”
陈青禾接过陶瓷杯喝了一口,放在手心暖暖,这才深吸一口气,脸上适时露出几分难堪和委屈,说:“婶子,我是走投无路过来投亲的。”
75年鱼湘子公社、大河生产队……她并不陌生。毕竟改革开放后这儿改名为鱼湘子县、大河村。
这是她爸妈出生的地方。
她在大河村生活了十四年,直到中考考上省城中学才离开这里,后来工作忙碌,很少回来。
再仔细一看这婶子,虽然样貌年轻了许多,但分明是她三奶奶。
按年龄来算,三奶奶如今也才30岁出头,但应该是风吹日晒,显得有几分憔悴。
75年……她记得小的时候曾听过奶奶唠嗑聊过大河村的一些事,提起她爸刚三四岁时,队里有个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姓陈,快五十多岁年纪没个后代,但有几间房,便想托大队找个能摔盆的养子。
但是还没找到,同年就出了意外夜里掉河里淹死了。
她还记得小时候奶奶说“是他命不好,苦了一辈子”的话。
她很讨厌“命苦”这个词,因为小时候村里不少人就说她爸妈“命不好”,没个男娃摔盆养老。等后面她有了出息买了大房子,村里又说她爸妈“命好”。
她爸是70年的,三四岁的时候也就是前两年的事情。那这位陈姓大爷已经逝世,没个后人,父母也早已去世。
听说他不是本地人,是跟着老母亲流浪过来的,那可操作空间就太大了。
陈青禾缓缓道来:“您认不认识一个叫陈旺德的人?他是我表舅,我就是来投奔他的。”
婶子大惊:“陈旺德?”
雪下的大,婶子一家都在屋里睡觉,这会儿听婶子喊,家里的大大小小都裹着衣服被子出来了。家里穷,好几个小子都没有自己的过冬衣服,反正猫冬不出门,干脆就躺床上裹着被子凑合着,还节省了几斤棉花几寸布料。
“咋啦妈?”
“咋啦秀华?”
婶子叽叽喳喳这么一说,再一说探亲的对象是掉水里淹死的陈旺德,为首的两个大人都好奇地打量过来。
陈旺德穷啊,不过这年头家家户户也穷。
他们倒不觉得这姑娘是在骗人,毕竟陈旺德也没什么东西留下可供人惦记的,那房屋都充公交由生产大队了。
他们只觉得唏嘘,这陈旺德前两年可是一心惦记找个后代摔盆养老,结果没等找到就淹死了。结果两年后有个看着很齐整的后辈来找他……看看这事闹的。
还是陈旺德命不好啊!
陈青禾接受他们好奇的打量,又听为首的老者问:“你来投奔旺德?我记得他来这儿的时候,就只有一个生病的老母,你是他的?”
陈青禾面上露出几分诧异和惶恐:“我表舅……不会出事了吧?”
她强压镇定,眉头紧皱,眼里透着几分为难:“要不是实在没办法,我也不会来投奔我表舅……”
“我是沪市人,是被我爸妈捡回家的,那时候我已经五岁多有记忆了。但是我爸妈也还有3个亲生子女,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日子也不太好过。”
其他人一听也点头,刚听沪市人还羡慕了几下可以吃供应粮,但收养来的孩子……哎!
不过一看这姑娘脸色就知道没吃过苦,白里透着红,气色好着呢!身上穿的衣裳也时尚,瞧着就不便宜。
陈青禾又说:“我爸妈收养我受了很大的阻力,再加上那年头上了户口就算城里人可以吃供应粮,户口不好上,所以我长这么大也没个户口本子。”
其他人也表示理解:城里的户口确实不好上。像他们有个出息的长辈就去了县里,但是生的孩子都挂不了城里户口,只能挂村集体里。这收养来的孤女户口确实是个难事。
“前几年我爸在厂里出意外去世了,厂里补偿了2个工作岗位,我哥我姐就顶了位置。但因为我爸那一遭,我妈就病了,身体一直不好,我就在家一直照顾她,基本不怎么出门……但下雪前她病情又恶化顶不住,还是走了。”
其他人也跟着哎了一声。也是个苦命人啊。
陈青禾眼泪掉了下来,她擦了擦泪水强忍坚强:“我是收养来的,爸妈都走了,兄弟姐妹也怕我跟他们抢财产,所以赶我走……我是隐约听我妈在世前,提到她有个表兄好像在这边,但这年头见面太难了。我妈临终前一直惦记着他,刚好我又在沪市待不下去,就说来投奔他……”
那婶子也不住地抹泪,不住地拍打着她的手,叹息:“你那表舅……哎……”
颠三倒四的,还是把残忍真相告诉着姑娘。
陈青禾默默流泪,无助又悲痛:“……那我真没亲人了。”
一番话说的好几个多愁善感的人都掉眼泪,纷纷转头看向老者,挤眉弄眼的。
那老人也说:“日子还得过,你这年纪轻轻的可别想不开。等雪小了我就跟队里商量下,看能不能把旺德的房子给你暂住着。”
不然这大冬天的,小姑娘又没个去处,那不是逼着人去死么。
那就真的是太造孽了!
他还是非常相信有轮回下辈子这回事,多做几件好事,保不准下辈子能投个好胎衣食无忧。
陈青禾诚恳地道谢,言语中饱含感激之情,心里头也微松一口气,只要能先留在这里,余下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天色暗淡,炊烟四起。陈青禾这一晚是在三奶奶家吃了一顿,很……有当前时代的特色饭,红薯混着玉米粒再混着一些陈米做成的饭,一人也就拳头大的一点,吃不饱便多喝几口稀米汤。菜也只有两种,一碗白水煮的土豆白菜,一小叠鸡蛋饼,放了一个鸡蛋抹了点油煎的。
这鸡蛋饼一上桌,馋的几个小子姑娘都忍不住咽口水,眼睛也不离开盘子,但他们都知道这是给客人吃的,只好拼命扒着土豆白菜望梅止渴。
三奶奶秀华也是一个劲地将碟子放在她面前,招呼她吃,还有些不好意思:“菜不好,这大冬天的也没个什么新鲜菜。”
“您太客气了,”陈青禾环顾四周,用干净的筷子将鸡蛋分成了四小份,一个小辈给了一块,“给孩子们补补身体吧。”
都到了孩子们吃的邋里邋遢的碗里,三奶奶也不好夹出来再给客人吃,只好用眼风扫了一下几个孩子,“吃吧吃吧。”
秀华妯娌瞬间看这姑娘顺眼了,觉得她也不是那种贪吃没有礼貌的人,毕竟吃鸡蛋的几个孩子,有两个都是她的娃。
吃完饭,天色也彻底黑透。
这大冬天的大伙儿基本也都没有洗澡的习惯,没流汗嘛洗啥澡,柴火不要人去砍呐!鞋子一拖,往床上一滚,被子一盖,大伙儿挤挤就热乎了。
比如今晚,陈青禾就是跟三奶奶和她才8岁的女儿一起睡的一张床,连衣服都没脱,穿着保暖。
等身边鼾声四起,她轻轻叹了口气,透过松木窗棱看向不知名的暗处,手轻轻搭在大衣口袋里,摸着那坚硬的块状物,这才慢慢闭上眼睛。
鸡叫三声,天色还没大亮。
这大冬天的也没人愿意早起,反正早起也没有饭吃,一天两顿,余下的时间多数人都饿着肚子。
不过好消息是雪终于停了。
家里唯一的老者,哦也就是三奶奶的公公建国同志,带上她一起往大队长家走去。
雪几乎有一尺厚,脚一踏进去便余留一个黑乎乎的大窟窿,陈青禾穿着长靴倒也还好,但建国叔就一双厚底的皮胶鞋,半个裤脚几乎湿透。
她有些不好意思,可惜手头也没什么钱,只能等手里的镯子找机会出手后,再报答一番。
走了两百多米,路过了一户户半掩着门的人家,陈青禾对比着后世的记忆,想看看哪一户是她妈妈家。
哦对,她爸也在这个生产队。
她只知道她妈幼时伤了耳朵,有的说是发高烧未及时送医,有的说是掏耳朵捅伤了鼓膜,总之治疗的不及时,导致一侧耳朵听不太清楚,年龄越长,另一只本来还完好的耳朵也慢慢的听不太清了。
家里人便给她在同村找了户人家嫁过去,也就是她爸家,离得近好照应。
陈青禾垂下眼眸,从她有记忆起,她妈便总是那副勤勤恳恳、畏畏缩缩的模样,明明外婆家对她也一般,但一有好东西她便忙不迭拿去外婆家,一待就是一整天。
她儿时很是不解,后来长大,倒也慢慢懂了。
“咯咯……”
一声声孩童的笑声,收回了陈青禾的记忆。她下意识抬眸,便瞧见一约莫才两三岁的姑娘,穿着大大的不合身的棉服,深一脚浅一脚地蹲在门口的院子里,手伸进了雪里,冻的一哆嗦,又“咯咯”笑起来。
蹲的不稳,啪叽一下栽倒在雪里。
陈青禾还来不及反应,就已经三两步上前一把将小姑娘拉起来,半蹲着看她天真无邪的脸,良久,将头埋进她的颈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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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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