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知了——”

才过了六月，庭院里的桃树上就开始鸣蝉了，一声声叫个没完，惹得人心烦意乱。

庭院的台阶前，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双手撑着脸，重重地叹了口气：“哎……我要怎么办啊？”

“瞧瞧，阿负这是什么了？我们无所不知的小阿负居然也会有烦心事吗？”清脆的少女声音从小姑娘的身后传来，一个身着短衫黄裳的少女走到小姑娘身边，贴着她坐下，伸手戳了戳小姑娘脸上的小酒窝，“阿负要不要告诉我呀？我帮你一起想想主意。”

“吕阿姊，你什么时候来的？”许莫负一脸惊喜，扑进她怀里，“我好想你啊！”

“我也很想念小阿负啊。”吕雉小心抱住许莫负，防止她扑腾着掉下台阶去，对她解释道，“今年天热，稻米熟得比往年更早些，我家阿翁就提前将米粮运到温县，我就跟着他一起来了。对了，阿负，你还没说你在为什么苦恼呢？”

许莫负皱眉叹气：“我大兄说，他要去上郡戍边。”

吕雉有些不解：“你们的阿翁许公是一县之长，按理来说，你兄长应该已经免除兵役了，怎么他还要去戍边？”

“因为大兄他是自愿去戍边的啊。”许莫负无奈道。

秦朝规定，男子满十七便要开始服兵役，两年起步，之后随时征召，六十岁才算退伍。除非身有残疾，否则无法免除。而在这个人均寿命只有四十岁的时代，这个兵役期相当于是终身制了。

但任何时代都有特权阶级，秦朝也不例外。

许莫负的父亲爵位是大夫，属于贵族阶层，他的子女自然可以免除劳役兵役。

但许家大兄是自愿服兵役，那就没办法了。

许莫负不是不懂兄长在想什么。大好男儿志在四方，阿兄想要立军功封爵位的心情她能理解。

按理来讲，追随在皇帝的未来继承人身边是没什么错的，将来立个从龙之功绰绰有余。但问题是，这里是大一统之后的秦国，大兄想要追随的人是公子扶苏，三年后秦始皇死了，跟着被害的就是那位大秦长公子啊。大兄跟在公子扶苏身边做事，将来岂不是凶多吉少。

可是，这些话，她既不能和她心心念念想要建功立业的大兄说，也不能和满心支持大兄从军的阿翁说，更不能和眼前这位未来的大汉皇后、临朝称制的吕雉吕阿姊说。

明明知道自己的兄长即将陷入险境，她却无能为力，这才是她烦恼的原因。

吕雉轻轻摸着许莫负的发顶：“你家大兄既然立志如此，阿负又未必为此烦恼。他比你年长许多，会照顾好自己的。”

许莫负不知道要怎么描述这种面对历史的无力感，只好委婉地说道：“大兄决定戍边上郡后，我为他卜了一卦，卦象显示是大凶。”

吕雉这才恍然大悟，明白许莫负在为什么而烦恼。

她认识的这个许家小妹妹，是以善相闻名大秦的。据说阿负出生的时候手里握着玉块，玉块上还隐约可见文王八卦图。因为她出生奇异，不仅始皇帝陛下亲自赐下黄金百镒，让许父好好将其抚养长大；更有达官显贵不远万里来看这个出生奇异的女婴。她见了人若笑，那人便会加官晋爵，好事连连；她见了人若哭，那人便会厄运缠身，遭遇灾祸。等阿负渐渐长大，人们不敢招惹阿负，远远地看见她就避开她，生怕阿负说出什么不吉利的话来。

说起来，当年她随阿翁入温县贾粮，第一次见到阿负的时候，阿负也对她做出了预言。

她还记得那个软乎乎的小姑娘不过三四岁大小，故意当着她阿翁的面，对她大声说：“吕阿姊，你以后会成为非常了不起的人的。”

正是因为有了阿负的预言，阿翁对她愈发看重，家里凡事有什么大事要决定，不止会请叔伯兄弟，也会让她在一边旁听。

而如今，阿负对她兄长的未来居然卜出了大凶的卦象，也难怪她会为此担心了。

吕雉对这个小妹妹还是很喜欢的，她建议道：“阿负，你有把这个卦象和你大兄说吗？”

许莫负点头：“我说了的。可阿兄说，上战场杀敌哪儿有不遇到危险的，大凶的卦象必然是应在了这里。他答应我，戍边的时候一定会穿好护甲，尽量不让自己受伤。”

面对这种情况，吕雉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要不，你装病不让他走？”刚说完她便明白这是个馊主意：“不行，若是你大兄当了逃兵，后果更加严重，没准还会连累许公。”

许莫负苦着一张脸：“这事就没有回转余地了吗？”

吕雉正要说话，许家的仆从走进庭院，对着吕雉作揖行礼：“吕家娘子，吕公已经在外面等您了。”

“知道了，我这就出去。”吕雉不舍地揉了揉许莫负的小脑袋，“阿负，那我先走了。”

许莫负起身送她出庭院：“吕阿姊，我们又要等到明年才能再见了。”

“好了，我们不是每年都会相见吗？”吕雉的脸上满是少女明媚的笑意，“希望我和阿负再见面的时候，你的烦恼已经解决了。”

……

吕雉走到许宅外，吕父已经在卸完粮食的牛车旁等她了，等她上了牛车，吕父命仆从驾车出发，才坐到吕雉身边，笑道：“娥姁，你倒是和许公家的小娘子玩得真好。”

虽还未及笄，但吕父已经为吕雉定下了小字，“娥姁”，是形容女子温和美好的样子。

吕雉温温一笑：“阿负天真活泼，本就招人喜欢。”

吕父道：“你们玩得好便好。自从你和许家小娘子打上交道，许公便只买我们家的粮。温县的其他人看在许公的面子上，也大都愿意买我们家的粮。这些年可算是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吃穿用度，只是，不知道何时才能恢复我们吕氏一族的荣光啊！”

吕雉道：“阿翁还是慎言些的好，文信侯触怒始皇帝陛下，全家被贬蜀中，饮鸩自尽。只要陛下在位一日，吕氏绝无复起的可能。我们不过是吕氏旁支，好不容易才逃过一劫，何苦和他们扯上关系？”

吕父摇摇头：“娥姁，你不明白，想当年文信侯在时，我们吕氏一族是何等的风光？天下无人不敢给我们吕氏面子。文信侯，他可是陛下亲口承认的仲父啊，怎么一夜之间就落到了这般田地！”

两人说的是当年秦相吕不韦的旧事，文信侯吕不韦手握大权，吕氏一族也跟着崛起；吕不韦一朝败落，吕氏一族也跟着一败涂地。

说着说着，吕父不由悲戚起来。

吕雉在一旁静静听着，也不答话。这些年，她早就习惯了阿翁追忆往昔，光复吕氏一族，谈何容易，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吕父缓和了情绪，警惕地望了望牛车周围，仆从们离得远，听不到他们父女对话。他小声对着吕雉道：“若是扶苏公子能尽早登基就好了，听说大公子为人和善，必定会念及旧臣，说不定会想起吕氏呢。”

吕雉摇了摇头，不再理会父亲的痴人说梦。

……

另一边，温县许宅，许莫负正在苦恼该怎么办才好。

许莫负原本并不叫这个名字。她是现代人，在现代的名字叫许负，是华国一名普通的大二学生，俄语专业。因为救人，不幸穿越到了秦朝。

哎，天杀的怎么就让她这个倒霉蛋穿越了，还偏偏穿到了秦朝。

俄语专业穿到秦朝有什么用啊？教人小弹舌还是和人比拼喝伏特加？

幸好她在现代也没有什么亲人朋友，不用担心会有人因为她的离世而伤心。

说回秦朝，她这一世的名字叫许莫负，据说是因为她出生的时候带着祥瑞，始皇帝特意赐金下来让她父亲好好抚养她。她这一世的阿翁许望，是温县县令，秦始皇的死忠粉，特意给她取名叫“莫负”，意思是莫负皇恩。

许负有一万句吐槽不知道该什么说。

虽然她在现代的时候也会口嗨说什么“祖龙天下第一”“始皇爸爸万岁”之类的话，可那都是玩笑话，哪个脑子正常的现代成年人会想要穿越到秦朝啊？环境恶劣没人权的地方谁会喜欢？

不幸中的万幸，她这一世有了幸福的一家。阿翁许望虽然是个始皇迷，但却非常顾家，每次从官署回家都会给她阿娘带小礼物，狗粮可谓从小吃到大。

阿娘温和慈善，在这个人均胎教肄业的时间可谓博古通今，是他们四兄妹的启蒙老师。

她还有三个哥哥，大哥许执，就是那个最近叛逆期到了想要去当兵的大兄；二哥许钦，偷懒摸鱼的一把好手，在狱曹混了个小吏之职，每天和关在里面的犯人吹牛放屁，混吃等死；三哥许游，好学正太一枚，目前正跟着阿娘外出访亲，不在家。

正是因为阿娘不在家，家里没人压制大兄，他才起了当兵的念头，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许负实在是头疼，按照历史记载，三年后始皇帝崩于沙丘，秦二世胡亥即位，派人假传诏书，逼迫公子扶苏自尽，大将军蒙恬惨死狱中。

蒙恬曾经是许父的顶头上司，和许父关系很好，许大兄想要通过从军建功立业，投奔的人正是这位大将军蒙恬。

许负不知道这场改变了秦朝走向的祸事会不会波及一个小兵，可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不想让自己的兄长去冒险。

“娘子，暮食已经备好了，温公和大郎二郎正等您过去。”仆妇走进小院向她禀告道。

“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走进吃饭用的内堂，许负对着坐在东向的父亲许望作揖行礼：“阿翁安好。”又坐在北边的二哥许钦行了一礼：“二兄安好。”

然后理也不理坐在一旁的大兄许执，就径直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准备用膳。

二兄许钦对着大兄许执嘲笑道：“看来小妹还没有消气哦。”

许执有些无奈，对着许负道：“我今日逛东市的时候看见有农人卖晚熟的桑葚果，记得阿负你爱吃这些，便买了半篓，已经叫人洗净挂在井里，等你回屋就可以吃了。”

许负嗤笑道：“大兄今日既然去逛了东市，想必甲衣已经买齐。既然阿兄从军的决心已下，又何必巴巴地来和我说这些。”

秦朝严格限制武器流通，所以在秦朝当兵，国家会发放兵器，但作为防御用途的皮甲，如果有条件的话，自然是自备的更好。

许执自知失言，只好不再说话。

许父放下木箸，咳嗽了两声，劝道：“好了好了，莫负，你大兄既然立有此志，你又何必阻拦他。左不过两年兵役的功夫，他就回来了。他自小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勤练武艺，你又何苦阻碍他的志向？”

许负也觉得委屈，她不想阻碍兄长的理想。

可是，理想，会比性命更重要吗？

三年后就会天下大乱，大哥他真的能在两年后平安归来吗？

许负看向大兄许执：“阿兄，你真的执意要从军吗？”

许执看向妹妹，眼神坚定：“是。”

许负深吸了口气：“那好，既然阿兄志在此事，那我也不再阻止你。只是，阿兄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许执：“妹妹请说。”

许负站起身，一步一步慢慢走到许执身边，眼神坚定地看着他：“大兄，两年后，不管你在军中处于什么职位，你都必须找理由回家。”

许执敏锐地察觉到小妹话里有话，也知道这个妹妹颇有些神异之处，只是他没有多问：“好，阿兄答应你。”

许负忍不住红了眼睛，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许骗人。”

“嗯，不骗人。大兄什么时候骗过你？”

“骗人是小狗。”

许执伸手用大拇指腹部抹掉妹妹脸上的眼泪：

“放心，大兄不是小狗，永远不会骗我家小阿负的。”

1.许负的自我认知就是许负，所以本文前期之后在其他少数人口中会出现“许莫负”这个名字。

2.阿翁：对父亲的称呼。

3.公：对男子的尊称。许望可以尊称为“许公”，又因为他是温城县令，所以也可以尊称为“温公”。同类型，本章吕雉父亲“吕公”，刘邦打下沛县后称“沛公”。

4.秦朝兵役：非战时，男子满17岁开始要服兵役，每次2年，一年在本郡，一年在京都或边疆。

本文假定温县人口万户。许望官职是县令，爵位是显大夫（600石以上），属于贵族阶层，他的子女可以免除兵役劳役。

小声逼逼：大哥的叛逆期来得可真晚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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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大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