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心里有预期,许负并没有被吓到惊慌失措,只是心脏依然剧烈跳动停不下来。
许负忍不住问道:“许伯,这尸体是哪里来的?”
许伯:“娘子放心,这是狱中死囚误食了毒药,且尸身没人认领,我才命人带了回来。”
许负听出许伯这话里有水分,秦朝犯死罪一般是斩首,狱中哪里来的毒药?但她也不会把这话说出来。
许伯:“请娘子用上午攻击过我的手段对这男尸再攻击一遍吧。虽说人死后尸体会变硬,但娘子目前力道不足,恐怕对活囚也下不了手。”
许负闭上眼,心脏剧烈地跳动,深吸一口气,却闻到了若隐若现的腐臭味。她艰难地拿起匕首正要刺去,却被许伯夺过:“匕首会遗失,娘子现在没有匕首了。”
许负伸出双手看了看,时间却不知该如何下手:“我……”
她还是露出了怯意,看着那具双目瞪直的男尸,往后退了两步:“我……我不行……”
许伯不再多话,直接抓住许负的手往尸体上攻去。
手底下的触感冰冷僵硬,让她想起了冰柜里的猪肉,带着油腻恶心的腥味向她袭来。
“娘子,睁开眼。”许伯,“您现在连一具死尸都怕,将来还怎么面对攻击您的活人?”
许负睁开眼,脸上一片青白,肚子里翻江倒滚。
许伯叹了口气,把匕首递给许负:“罢了,今日就先用匕首吧。”
许负缓过神,接过匕首,往死尸肚子上刺去,暗红的血液顺着匕首喷到许负手上。
许伯还在一边讲解道:“比起尸体,活人的肉会更难刺入,娘子到时候最好将匕首转一圈,搅断对方的肠子。”
许负感受着手下令人作呕的触感,“哇”一声地吐了出来。
“阿负!”许游连忙上前,把许负扶着离开那片地,“怎么样?有没有事?”
假子也上前关心她:“没关系,你已经很厉害了,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吐得比你还厉害呢。”
许负震惊地看着他:“你杀过人?”假子他才十几岁啊。
假子却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匈奴人有时候会扰边,阿翁有时候会让阿兄带着我也去。你别怕,我杀得都是恶人。”
冷静下来之后,许负深觉丢脸,在场的两个少年年纪都比她前世年纪小,他们都不怕,她有什么好怕的。
一具尸体罢了。
许伯继续带着三人对这具死尸做研究,分析人的薄弱部位,以及怎么攻击就可以造成致命伤。
他还特意让人把暮食搬到这里来,让三人围着尸体吃饭。
许负忍不住问一直面无表情的许游:“阿兄不觉得害怕吗?”
许游摇头:“在秦国,犯下死罪的都是罪大恶极之人。惩恶扬善,本就是人间正理。”按照许游的逻辑,他或许永远无法接受伤害无辜的人,但对恶人,那就无所谓了。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不过如今天热,尸臭确实有些难闻。阿负,你若是觉得难以忍受,便和我换个位置吧。我这里是上风口,尸臭味会轻一些。”
许负道:“不必了,谢谢阿兄。”大家都是围着尸体吃饭,上风口和下风口能有多大区别。
假子也在一旁道:“他都已经死了,又活不过来,你干嘛害怕?”
许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害怕,可能还是无法突破心理障碍吧。
吃完暮食之后,许伯直接让人把草席也搬了过来:“今夜算不上冷,娘子和郎君们便在这里休息吧。”
许负:……
啊啊啊,忍不了了,让她去死一死吧。
就这样被折磨着度过了十月的新年,许负终于能坦然面对尸体了。
而许父也收到了来自咸阳的消息,胡亥为了能够顺利登基,始皇帝其余子女悉数被杀,朝中大臣反对他的也被杀了大半。许负预言成真,许父只能按照之前所言,做出准备。
……
第二年七月,陈胜吴广在大泽乡起义了。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许父顺利除掉三个县尉,抓紧时间训练兵卒。
许负有些不安:“阿翁,起义军会打到温县吗?”
许父无语半晌,敲了敲许负的头,纠正道:“是反叛军。温县只是小县,倘若叛军头领头脑清醒,他应该会直攻荥阳。拿下荥阳,可入关中;拿下敖仓,可取军粮。”
许负回忆了一下,她记得陈胜吴广的起义最后是失败的,可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她就不清楚了。
许父安慰道:“别担心,一切有阿翁在呢。”
许父的安慰没有起到半点作用。
很快,反叛军攻下陈县,真的分兵西征荥阳了。
许父道:“他们打不下荥阳的。”
许负疑惑:“为什么?”
许父轻蔑笑道:“世人皆知荥阳是入关中的咽喉,难道这个道理陛下会不知道?这里有陛下布下的重兵,那是攻下六国的百战之师,怎么会被一群拿锄头的农夫攻破?”
许负:……
阿翁,你看起来真的好骄傲啊!
但很快,许父就笑不出来了,因为反叛军分兵绕路,直达戏地,大秦危矣。
而温县,也遭到了一小股流兵攻城。
和温县的许多百姓一样,许负没有把这一小股流兵放在心上。除了紧锁城门,大家的生活和平时没有两样。
虽然温县周围没有天险可守,四面全是平原,但这毕竟是一座超万户的城啊。
城墙都有八米高,那一小股流兵到底是哪里来的勇气攻城啊?
不到半天的功夫,已经尽数被守城的士卒射杀。
检查无误之后,城门继续开放,徒留一地的尸体。
许伯觉得这是个难得的好机会,特意带着三个小的参观新鲜的尸体。
到了城门,便见士卒们正在兴奋地砍下尸体的头颅,砍下之前还要确认尸体身上的箭羽记号是不是自己的,抢别人的首级可是要挨揍的。
看着这血淋淋的一幕,许负已经能够泰然自若,面色如常了。
……
恰如温县的这次骚动一样,反叛军在戏地的战争也结束得特别快。
他们遇到了章邯率领的几十万刑徒。
从战力上来讲,一方是刑徒,一边是农夫,恶人对上普通黔首。
从数量上来讲,刑徒的数量是反叛军的好几倍。
失败已在意料之中。
许负一边担心,一边又庆幸自己能躲在温县这个桃源乡里。
自从战乱之后,她已经许久没有收到大兄的消息了,也不知道大兄在咸阳是否安好。
陈胜吴广死后,战乱并没有结束,反而愈演愈烈。
许负偶尔能从许父口中的消息中得到那些历史上熟悉的名字。
项梁、项羽、刘邦、魏豹……
巨鹿一战,项羽破釜沉船,打败章邯,整个天下都知道了项羽的名字。
她还知道师兄张良在率军攻打颍川郡,距离温县大概有几百公里。
她听说师兄攻下了几座城,但很快又被秦兵打了回去。
颍川是曾经的韩国旧地,师兄对复韩真的不可谓不执着了。
因为张良的关系,这段日子许父和许母闹了矛盾。
许父心底里是不承认秦二世胡亥的,因为许父觉得胡亥并不是始皇帝心中认定的继承人,但不管怎么说,张良打的是秦国领土,许父曾经是秦国将领,这让许父面对许母的时候表现得异常别扭。
许负私底下问过许母:“阿娘希望师兄能复韩吗?”
许负原本以为许母会坚定地回答希望,但她却说:“我不知道。”
“秦灭韩,固然让我深恨,但韩国,我也并不留恋。”许母看着许负,“阿负,六国尚存之时,韩王姬存在的意义便是联姻各国,而氏族贵女的作用是作为媵妾跟着王姬联姻。”
许负明白,无论是被始皇帝赐给许父,还是作为媵妾联姻,都不是许母所向往的人生。
无论是哪个选择,她都不得自由。
……
在刘邦的帮助下,张良最终还是拿下了颍川,张良找到曾经的韩国宗室子弟韩王成,作为韩王留守韩国故都阳翟,而张良则跟着刘邦一路向西。
许负原以为刘邦应该会一路攻下南阳,但没想到他会率军出现在温县城外。
这次就不是上次那一小股流兵的小打小闹了。
许负:“阿翁,你要应战吗?”
许父深吸了一口气:“取县印来,开城门,归降。”
许负震惊地看着许父:“……我还以为,阿翁会选择迎敌的。”
许父轻抚许负的脸庞:“必败之局,何必伤了士卒性命,大秦命数已尽。”
许父亲自打开城门,率领温县上下官员及其家眷,将县印献给刘邦:“沛公亲至,臣愿以此印献与沛公。”
刘邦下马,亲自上前将许父扶起,笑道:“温公何至于此,走,随我进城。”
众人骑马进城,许负站在路边,远远地落在后面。
阿翁现在应该很难受吧,他一生的理想在此时破灭,追随的君主早已离他而去……
“师妹,怎么站在这里发呆?”张良将马交给随行的侍从,走向许负,“你不高兴吗?”
许负笑着摇头:“温县能迎沛公入城,我怎么会不高兴?对了,还没来得及恭喜师兄,恭喜你复国。”
张良笑道:“我能复国,多亏了沛公。此恩难报,我已决定跟随他左右。师妹,你要不要也……”
许负:“也什么?”
张良摇头:“没什么,进城吧。”
归降之后自然便是宴会,除了前庭的大宴,许母还特意为刘邦身边带着的女眷设了一个小宴。
但许负没想到,她看到的人会是阿莺姊姊。
许母向许负介绍道:“阿负,过来,拜见沛公的戚夫人。”
戚莺笑道:“不必多礼,我与阿负是旧时相识。阿负,多年未见,你长高了许多。”
许负眼中全是难以置信,她慢慢走近戚莺,缓缓行礼。阿莺姊姊看起来还是和从前一样张扬美丽,只是眉眼之间,到底还是增添了几分憔悴。
“阿莺姊姊,你怎么会和沛公在一起?阿雁姊姊呢?”
戚莺笑道:“此事说来话长,不如你坐下来听我慢慢说。”
许负点头:“好。”
戚莺问道:“阿负你知道的情况是怎么样的?”
许负说:“我只知道月娘子带着你们俩跟着游商走了,阿雁姊姊说,你们稳定下来之后会给我写信,但是我一封也没有收到。”
戚莺道:“那游商带着姨母和我们定居定陶,我们曾托商人给你带信,天高地远,又有战火,也许是商人遗失了吧。”
许负刚想开口说些什么,戚莺就阻止了她:“阿负,你别急,先听我说完。后来项羽和沛公攻打定陶,久攻不下,到终于攻下的时候,项羽已是怒火朝天。他素日里有屠城之名,定陶县令担心项羽会屠城,便献美献金讨好项羽。我被送给了沛公,阿雁被送给了项羽。”
“怎么会这样?”许负许久不能言,“阿莺姊姊……”
她还记得,阿莺姊姊以前总说,要嫁给天下闻名的大英雄。
阿莺姊姊现在还不到二十岁,而刘邦呢,已经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了,她该说些什么呢。
戚莺叹了口气:“阿负,我命如此,沛公待人和善,对我很好,你不必忧心。”
许负突然觉得这话好生熟悉,她回头看向许母,好像又看到了一个阿莺姊姊。
许母对着许负笑笑,许负心里更是堵得慌。
她继续问道:“阿莺姊姊,沛公带大军攻城,怎么也带着你,不应该把你放到安全的地方吗?”
许负不理解,怎么打仗的时候,还要带着女人呢?万一遇到危险怎么办?
戚莺突然笑了,她摸摸许负的脸,自嘲一笑:“阿负,你以为,美姬,算是什么东西呢?”
说罢,她摇摇头,像是在安慰自己:“比起那些在战乱中丧生的人,我已经算过得很好了,也该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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