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远天青蓝的光晕渐散,云雾沉积一日后凝聚成形,城中顷刻被遮得伸手不见五指。
松陵县衙内,霍天踏过满院湿哒哒黏脚的废弃残尸,到廊下,前有两人并肩行来,他见了,为之一愣。
这是两个衣着板正的青年男子,修成人身,面上仍残留一丝兽形,吊梢狭长眼尾的人名寒胡,狸妖群首领,另一个额头遍布茬茬黑色鸟羽的是苻华,鸦群首领。
两人姑且算作白铮的部下,见他们手里皆拿着截活人手臂,边走边啃,大嚼特嚼,随口迸出几滴血腥,霍天仍不习惯,硬着头皮闪身出去问:“白铮呢?”
乍遇他,两人一贯的平和淡然,藏起手臂,略弯弯腰,客气给他指了方向,又一语不发走远。
霍天行了几步,回眸瞅了眼他们背影。
若问他与妖邪为伍后,最大的感触,莫过于“割裂”二字。
昨夜,白骨族群来找白铮汇合前,他心内紧张,想过很多。
此次,他一气之下背叛松陵,摈弃自己凡人的身份,无悔,但也没想能被妖族接纳。叛徒在哪都不受待见,他承过太多白眼,十分了然。白铮再三与他强调白骨族与凡人不同,他仍做足了被排挤的准备。
说到底,她找上他,纯粹是想利用他除掉凌虚害昭歌,他们因利而合,何来的信任友善。
可见到白骨族的人后,事实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那些低阶兽形的妖邪且不论,这几个统领,寒胡苻华,麝凤月照,对他的态度都极寻常,看他的眼神也是透着认真的平静,无丝毫生疏、鄙夷。
白铮说,他们修成人形后少来凡间,不通凡人情感,不善与人相处,若有怠慢让他见谅,可他看的出,他们是真的给了他该有的尊重,言语得体,当着他的面,他们食人时也会小心遮掩,举止进退有度,从无放肆。
待久了,他险些产生错觉,仿佛他们真是群凡人,而非什么残暴血腥的禁妖。
要不是偶尔,还能看到他们吃人的话。
那个族群里,都是这种妖吗?霍天惑然而恍惚。
思索间到了地方,施法散开院中云雾,白铮屋里光影绰绰,房门虚掩着,霍天过去探手正欲敲,不经意往里一扫,猝然一震。
透过门缝,见室内妆台前,白铮正在梳妆。
——她单独揭下了自己的脸皮,借着烛火,用笔蘸了胭脂,描摹皮上淡掉的嘴唇。
灯花灼眼,她动作细致舒缓,兰花指翘得曼妙勾人,只是掀去脸皮后,她如瀑的发丝下,掩着一颗骷髅头,惨白的骨,黑洞洞的眼窝,随着她昂首低头,能听到轻微的咔咔转动声。
这一幕,让霍天有瞬间的魂飞天外,继而又是更大的割裂感。
当他觉得他们是妖时,他们表现得像人,当他以为他们与人别无二致时,他们又露出妖邪的面目。
想起自己也非人非妖,霍天感到强烈的虚无。
肩上突然落下只手,慢慢摩挲到他胸前顿住,耳畔起了笑声:“别怕,皮囊罢了,你褪去这身人皮,内里与我们一样,都是具白骨。”
霍天转眸,映入他眼帘的女孩,容貌一样绝美,比起白铮更多几分灵动清纯,笑起来狡黠可爱,此时正肆无忌惮挨着他,明晃晃的调戏。
真像人。若在大街上遇到,他绝对认不出来。
霍天微蹙眉心:“请把手拿开。”
白舒城笑道:“见过这么多面了,何必还端着架子,我叫白舒城,你是叫霍天吗?”
他沉默,她指尖勾挑他下巴:“别这么小气,摸一把,你又不会少块肉。”
“舒城。”
屋内,白铮出声制止:“不得无礼。”
霍天再度望去,白铮背对着这边,自镜子里察觉他在看她,道:“我很快,请等一等。”
白舒城收手朝霍天莞尔一笑,进门关好后挪到白铮身边,意犹未尽道:“姐姐,他生得好俊,还很香,我们族中,从来没有这样的。”
白铮覆好了皮,正理着自己的发髻,闻言告诫道:“看看就好,别碰,你若敢坏规矩,我也保不住你。”
白舒城扁扁嘴道:“我又没想吃他。”
白铮道:“那你想做什么?”
“姐姐,”白舒城俯身趴在她桌前,指头轻点她手背,“我看他与你,还挺般配的。”
白铮扭头正视她:“舒城,情爱是凡人才向往的东西,我们生来就不是。”
她斩钉截铁,白舒城有点扫兴:“我说说而已。”
“眼下这时,你最好连一点念头都别起,莫忘了他们命你来做什么的。”
“能做什么,无外乎随你历练。”
她嬉皮笑脸,白铮对镜检查过下颌鬓角,直至自己的容颜再无瑕疵,方道:“踏入松陵,我们这支每个人,都做好了一去不返的准备,包括我。这次他们让你跟随我,是有意扶你继位的,我死你便是下一个我,你该收心了。”
白舒城终于失了色:“姐姐,没那么严重吧?”
白铮哂笑:“舒城,怕死,怜惜他人,也是凡人惯有的情绪,你不能有,你若再这样,我得让他们送你回去好好清清心了。”
而后她起身,留下失神的白舒城,开门出去。
霍天就站在门外,视线相对,他表情莫名,应该听到了她们的谈话,白铮也未遮掩:“她初来凡间不懂事,下次不会了。”
霍天懒得深究:“外面一片肃杀,他们似乎在集结人手。”
白铮闭眼勘察城内动向,道:“所有活人都在往北端迁徙,多半是十六家弟子协助转移的,一两个时辰内,他们可能会打过来。”
霍天毫无惧意,打来又怎样,十六家有胜出的可能吗?走不出云瘴,那十数万凡人又全是他们的软肋,他们至多能借此延缓白骨族清剿凡人的速度。
拖得再久,早晚也是死。但……昭歌和斩妖剑还在那边,他们倒还有一丝生还之机。
霍天道:“既要来,便打吧,我们正好可以借此逼出陆昭歌。”
随后,白铮召集几个妖往前院去,在雾里穿梭,他们视觉远超凡人,无需点灯,霍天借着灯盏才见那地上堆放着五六个乱七八糟的人头。
透过满脸血污与圆瞪的双眼,认出这是蒲恪和那几个蒲家弟子。
霍天漠然听白铮施令:“把这几个人头挂出去。”
小妖动作时,麝凤带人回来了。
“姐姐,尹家人,解决了。”
她唇边带血,欢欣雀跃,透着饱餐后的餍足,其后几十个花衣翩跹仙气飘飘的蝶精亦如此。
“但跑了一些,邵虹也在其中。”她略有懊丧。
白铮安抚道:“别急,我会把他们全部送到你手上的,城中几条街清干净了,你们与月照去处理,那些人的骨架丢在那,烂了可惜。”
“是。”
见霍天盯着她们远去的身影若有所思,白铮问:“怎么了?”
霍天道:“你们这个族群,比照凡间传言,还有昭歌尹惊舞那些亲历者的描述,差太远了,当年真是你们屠了绿萝乡,害了陆家人吗?”
左右还有闲暇,白铮也乐意告诉他,信手指向院角那株大树:“你看到这树了吗。”
霍天一望,这真是棵老树,枝繁叶茂,高耸入云。
白铮指着头顶探出的一根纤细枝丫道:“白骨族妖类聚集,内部衍生了许多分支,我们在其中,恰如这根枝条。”
他们之于整个族群,并非骨干,甚至只占了三成。
霍天疑惑:“你们相较其他分支,有何不同?”
白铮道:“我是凡人生的。”
“所以,你们也按血统论?”
白铮道:“按血统分支,但无关地位尊卑,只是各司其职。白骨族万年延续下来,族中数量最多的,是真正的白骨精,完完全全的妖邪血脉,他们的任务是传承,保护全族。
“其次是我们这种半人半妖的,因天生身负凡人血统,容貌,言行,性情最像人,故而我们是族中最入世的一支,巢穴离地面最近,与凡间的妖邪凡人来往密切,唯一的任务,也是在凡间盘下根。
“还有一支,是我族人与花魂国的妖共同诞育的,他们身处岭南,混迹在花魂国内,耳濡目染,最为凶悍。
“剩下一支半妖半仙的血脉,乃我族人与仙界中人生出来的,这类妖数量少,大多留在仙界,周旋于各个神族间,他们过得艰险,是我们之中,唯一地位最崇高的,其任务,想必不用我多说吧。”
霍天心神俱颤,白铮接着往树冠指去:“除白骨精,我们下面还有蝶妖,鸦族,青狸等世间少有的强悍妖邪,人数众多,个个身怀绝技,像树顶那些稠密的分叉一般,拼命往外延伸,这下,你该懂了吧。”
“当年袭击绿萝乡,击杀陆家人的,有我们这支,但不全是我们,所以现场格外惨烈。”
霍天懂了。
白骨族自万年前降临凡间起,不老不死,几经乱世,至今已形成相当的规模,他见到的白铮这行人,只是那个庞大族群的冰山一角。
他们分明已渗透进三界各个角落,盘根错节,彼此相互交织,并一致对外。
凡间地下深处,是他们的老巢,妖群在暗处繁衍生长。白铮这支游荡地上,活在凡人身边,如影随形。而仙界那支,则是这个妖群的幕后支撑。一旦他们腐蚀进去,借仙界掣肘冥界,左右凡界众生,从此碧落黄泉再无敌手,实在厉害。
霍天心间发毛,呼吸困难,面对这般势力,东虞捉妖界,如树尖微不足道的一枚绿叶,随风死命摇摆,也难以撼动整株大树。
他们拿什么去斗呢。禁妖这词能流传至今,确实是为了护着凡人。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捡些话问:“如此多的势力混杂,你们不会内乱吗?”
白铮笑了:“我们不分彼此,全族上下,只为一个目的而活——把凡间夺回来。一万年了,我们历过凡界太多兴衰存亡,自然知晓凡人最大的弱点,决不让这种弊端出现在族群内部。”
霍天道:“那你们在地下,吃什么?”
据界内记载,他们只在八年前显露踪迹吃过人,那此前的百年千年,总不会全饿着肚子。
白铮淡道:“人。我们噬魂,狸族鸦族吃肉,蝶族与一些妖族饮血,月照他们虫族吃新鲜的人骨。”
组合起来,便能吃净一个大活人了。
霍天顿了顿,道:“可何来那么多凡人?这些年,凡间病死失踪的,也没多少。”
他看了看白铮,她目色深沉,他渐渐明了,唇齿艰难翕动:“你们……也圈养活人?”
曾听昭歌说过,前次荣州的书妖,便在书中豢养着自己的命源。
白铮颔首,依然浅笑:“不然你以为,我是怎么被生出来的。”
霍天暗地里一怔。
此前初闻她身世,他有觉异样:白骨族的禁妖,吃人与凡人吃鸡鸭鱼肉一般寻常,他们只把凡人当食物,怎有心与凡人相恋结合产子的?
现在方知,他把他们想得太好了。
是啊,生孩子而已,怎么生不是生。妖族可没有凡间的礼法。
瞧他发愣,白铮道:“我知你一时无法接受,你自幼被凡人养大,读书识字开蒙,多年教养,引导,潜移默化,很懂廉耻,富有良心,可若在你出生前,你的世界即是如此,你司空见惯,便不觉那样有错。”
“我们走到这步,是那些凡人自找的。数千年前,我们实力泛泛,行事谨慎,并不敢明目张胆从凡间掠夺凡人,为了修炼,只能捡死人,靠每次瘟疫洪涝饥荒,从地上带回大片死尸,后来到了乱世,他们各国间彼此征战讨伐,我们便方便多了,攻城的号角一响,四面硝烟,人流溃散,失踪再多人,也没谁会在意追查,那时每隔百年,我们会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乘风而至,掳走一个城池的人口回地下豢养,如此经过几千年累积,下面存活的凡人,足够做我们的食粮了。”
“他们……不会反抗吗?”霍天微声问,又觉自己的话滑稽。
白铮笑了笑,真给他解释起来:“我们抓他们下去,会先吃了他们的魂魄,当然不能全吃,全吃人会死,适当留下一魂半魄,他们便会活着,如同行尸走肉,神志全失,任由我们摆布。老弱病残等死,壮年男女和小孩留着,让他们相互结合,不断繁衍子孙,我们便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其中最上乘的女人,会被单独挑出,与白骨精结合,生育像我这样的后代。”
霍天试想那场面,胃里有些翻腾,让一群没有神智的男男女女交合生下后代,供妖邪食用,这分明是把人当牲口使。
他一时不知做何反应,只好道:“你见过你……你娘?”
白铮失笑,道:“娘,是凡人的称谓,我们这一支都没有娘,我们被生出来后第一件事,便是吃了她们,那些痴傻的女人,只是诞下我们的工具,凡人总觉妖邪低贱,我们同样认为凡人可鄙。”
霍天想起沈香寒,想起霄露。那阵虚无感更重了。白铮把自己当妖,那他呢?他是妖是人?
霄露当初想让他做人,但最后关头,发觉凌虚只是利用她,她也后悔了吧,她预见了他无依无靠的悲惨一生,才欲扼杀了他。
霍天想怨她生了自己,想怨沈香寒养大他,可都舍不得,那么,该怨的只有凌虚了。
那个冷血自私的男人,是一切的源头。
那时让他殉阴阳间,实在太便宜他了!
白铮道:“假以时日,你能接受的,这万年来,我们一心往三界扎根,一边睚眦必报,拼命扫除障碍,我们知晓,凡人太多了,他们活个十几年便能生子延续血脉,我们却要先花费一二百年来修炼人形,因此,我们必须无所不用其极,才能争得过他们,早日夺下中原,从暗处光明正大走出来。”
霍天仰看夜空一望无际的黑烟,道:“你们就如此青睐这片土地?”
白铮笑道:“当然,这里这么美,温暖,辽阔,生机勃勃,谁不喜欢?只可惜,我们的先祖迟了凡人一步,我们族群还有凡间妖类,今世才被步步紧逼,连生存之地都被剥夺了。”
霍天听着她的描述,清醒了过来,道:“你同我说得这么详尽,不怕我传出去吗,我到底是个外来者。”
白铮道:“我告诉你的,自然都是无足轻重的,你可以知道,传出去,那些凡人又能做什么呢。”
万年来,他们见遍风雨,什么没经历过,东虞捉妖界勉强算个对手,但铲除他们,也不费力。
“这次,族中将攻打松陵的任务交给了我,一并让我们善待你,我们很清楚,凡人对待与他们不同的人,何等的歧视冷遇,你不必担忧,凡人喜论个血统高贵,恨不得从投胎起,便把人划个三六九等,而我们白骨族所有妖皆为一体,只要认了你,你便是自家人,无论你是何身份,只要是能者,有心者,我们提供一切助力。”
白铮望着他,语气真挚:“所以,你希望我帮你吗?”
她还记得他将自己魂魄出卖给了青光镜妖的事。
“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命族中帮你找到那镜妖,重新与其谈判,留下你的魂,往后,让你长生不老。”
霍天舒沉道:“多谢,但,不用了。”
极小的一声,无比坚决。
“为何?”
原因,霍天并未回答。
***
亥时。
松陵黑云压城,夜色如浓墨般粘稠。
一场大战在云雾中悄然展开。以斩妖剑剑气为信号,经过这半日集结,散在城内各处的松陵弟子逐步赶来汇合,凑齐三千名弟子,一边暗中转移百姓,一边朝着白骨族占据的松陵县衙攻打,初时势如破竹,游刃有余,但随着地下钻出的妖渐多,十六家弟子力拼不敌,死伤大半,他们才减缓了攻势。
后到的这批白骨精,妖力远胜先前,本就毫无胜算的一场战役,彻底陷入死局。
城中防线内,聚集了密密麻麻的人,有哨探递来消息:县衙那端妖邪发话,让他们束手就擒,便留他们一命,若还负隅顽抗,全城一个活口不留。
“呸!”有弟子闻之猛啐,“这种话,他们骗鬼去吧!”
局势一览无余,另有弟子绝望道:“反正活不下去了,跟他们拼了去!”
口号喊得响,但看看后方缩成一团可怜无助的大批百姓,他们又偃旗息鼓了。
——他们肩负除妖歼邪的使命,与妖邪同归于尽,是大义,可这些百姓如何办?走又走不出去,若他们再死了,这些人手无寸铁,只能沦为妖邪口食,被吃光杀尽。
众人纷纷望向人群内,那里的火堆旁,邵虹,陆昭歌,蒲灏等几个掌门都在。
昨夜他们尚在一同决议陆昭歌的生死,今夜,有人便已不在了。
——这场祸乱让各家皆有伤亡,卫家弟子学艺不精,率先覆没。
蒲灏环抱着一个鼓胀的包袱,手伏在上面,久久无言,神色间痛苦恨意交织,有点吓人。
弟子们都明白怎么回事,那包袱里的,是他们才从妖邪占据的地盘上抢来的蒲恪的头。
与之相对,邵虹脸色也极差,见昭歌询问,她才收敛心神道:“石琮死了,我见到她们了。”
昭歌问:“谁?”
“蝶妖,来了好多。”
白日,邵虹回尹家召集人手时,尹家内外被妖邪毁得差不多了。
白骨精杀了石琮,用他手里的乌羽驱使了几十只妖入家中屠杀,弟子们用炼制的毒药反击,勉强抵抗住了,可她到家时,又有几十个女妖登门寻仇。
初时,她还弄不清她们是谁,一场厮杀后,那为首的蝶妖麝凤,终于向她道明了身份:“你们尹家,千不该万不该杀我姐姐的。
“黑蝶情咒,是我们蝶妖族最厉害的咒术,中咒者万般痛苦,同样,下咒者也会遭到反噬,灰飞烟灭,我姐姐她那么惜命,为何最终宁可与你们同归于尽?
“只因我姐姐碧凤,是这万年来,我白骨族所有妖邪中唯一的善妖,唯一一个!你知道她有多难得吗!!
“她从不食人,日日苦修,坚守千年,远离一切诱惑,就为了能真正修得仙身,可她只是去了凡间一趟,想靠自己过情弦,你的那个好儿子便闻风而至,不分青红皂白,在漓城街头一剑杀了她的爱人,那凡人倒在我姐姐怀里时,她跪地求遍所有人,可硬生生拖到那凡人断气,也没人愿意放他们一条生路,逼得我姐姐不得不动手反抗!
“你以为,黑蝶情咒只是逼迫你们爱人相残,夫妇相杀,两人只能活一个吗?太小瞧我们了!这情咒深入魂魄,亦会随血脉流传。他们当中自愿殒命的那个,死后入了轮回,下一世,依旧逃不过这诅咒,他还得与他爱的人,去争夺一个活命之机,哈哈哈,而侥幸活下来的那个,他也切莫掉以轻心,一旦他此后再爱上其他人,这诅咒又会应验,他死后进了轮回也是同样,来生,诅咒照旧,他又要杀了他的爱人!若期间他诞育了后代,这咒言也会一并传给他的儿女,一代传一代,永无断绝,让你们尹家生生世世都休想解脱!”
六年前,漓城,蝶妖。久远的一次降妖经历,在这个松陵全城沦陷的关头,被翻了出来。
真相浮出水面,邵虹想起拼死护送他们逃离的全自秋一行人,终究垂下了始终高昂的头颅。
“我们错了,”她无力念道,“子珏当初,不该去杀那个妖的,我们错了……”
她眼眸干涩,无泪可落,心如被抽空了,满腔悔意。
“是我害了他们。”
听到她自责,昭歌难过至极。这咒言的阴险程度,超出了她的认知,太惨了,尹天晟一家都死了,那尹惊舞和尹世霖,他们来日该怎么办?甚至还有……远在梅城的林莹。
惶恐的情绪如无形的恶鬼,掐住了在场每个人的脖子。
“劫数啊。”有老人凄声道。
“掌门!”
伴着高呼,前线弟子踉跄而至,对蒲灏道:“县衙那又传话来了!”
蒲灏眼珠迟钝转动:“什么。”
“他们说,我们不愿投降也可,只需交出斩妖剑和……陆姑娘,他们便先不屠城,还能留给我们一片地方,供我们存活,否则的话,两刻钟后,要对这边发动总攻,片甲不留。”
众人齐刷刷转向昭歌。
昭歌面无波澜,只低眸,摸了摸身侧悬挂的斩妖剑。
方家掌门四下望望,道:“空口无凭,我们如何能信?”
弟子犹豫:“他们说……”
“说什么!”
“说我们要知道而今是何局面,松陵百姓危在旦夕,十六家穷途末路,所以我们没有质疑的资格。”
黄家掌门铁青了脸:“他们全然不在乎我们信与不信,更非真心放过我们,他们只是给我们撂了条路,让我们自行抉择,不走,必死,试着走了,兴许运气好,真能争得活下去的机会。”
“你们要赌吗?”他问。
他背后坐着几十个世家掌门,多数首席弟子,更后方围拥着大堆男女老少,所有人死里逃生,都还没回过神来,此时,无人率先发言。
火堆寂寂燃烧,映衬地众人面目一片焦黄,神情似也被火烤融了,悲喜难辨。
昭歌注视着他们,须臾,自嘲地笑了。
这选择,恐怕又是霍天为了逼她现身想出来的,熟悉的路数,她因白骨族侵入松陵,被迫与这群人冰释前嫌,站在同一阵线,现下他一句话,这帮人必定又要为此起内讧,上赶着来决定她的命运。
她抚上脸颊那道疤痕——这是先前蒲灏拎她到他们跟前时,被石头砸的。
疼痛忘记了,然被他们指摘那一幕,始终清晰如昨。
再看过去,众人貌似已暗中定了主意,你来我往互相打过眼色后,洛家掌门开口道:“陆姑娘,你……意下如何?”
昭歌没说话。
蒲灏站起来道:“只有两个水刻,都别拘着了,有话想说便说出来吧,我不信你们不怕死。”
他发话,众人再无顾忌,世家弟子原地未动,倒是有三五个平民男女先扑到昭歌身前,跪地揪扯她,哀嚎道:“昭歌,我看着你自小长大,知你良善,心怀天下,求你救救我们吧!”
昭歌人晃动不止,面容却渐渐凝住了。
他们继续哭诉:“我爹娘年迈,实在不忍他们被妖邪鱼肉,陆姑娘神通广大,还请发发慈悲。”
“我儿尚在襁褓,求姑娘开恩,若还念着我之前随波逐流诋毁你的仇,我现在便还!”说着,一男人左右开弓,劈头盖脸扇起自己耳光。
“昭歌,我给你磕头了!我不想死!那些妖吃人啊,你是陆家后人,见惯了妖邪的,在他们手里还能活,我们不行啊!”
被推出来这几人,也承接了那些百姓的意见,听着这鸡飞狗跳的动静,昭歌的心又死了一次。
她转脸看去,十六家弟子也知对她不起,眼里多闪露愧色,但并未出言阻止。
与妖邪硬拼,他们必得送命,但若把她交出去,没准真能拖延时间觅得转机,绝处逢生呢。
昭歌明白他们的意思了,道:“都起来吧。”
她没明说去不去,几人战战兢兢,跪着没动。
邵虹凉凉的声线忽然穿过来:“你们真以为送出了她,那些妖会放过咱们吗。”
四周顿时静谧了。
有人道:“那依夫人之见呢?”
“杀。”邵虹道。
“杀?”有弟子激愤冷笑,“你说得轻巧,你尹家弟子到过城中心吗?与白骨精交过手吗?我说的不是那些低阶的,是有修为的!你杀一次,他们还能就地占据尸体再活一次!妖魂永远不散,你只管杀,却不知我家折了多少人!”
“就你仁义,我们尽是宵小之徒,那便容我再小人一次,让她去吧!她去了尚能拖住那些妖,拖住霍天!他不是最恨她了吗,让他们师兄妹自己去撕吧!”
“行了!”
蒲灏断喝一声镇住众人,搁下怀中人头,望着昭歌:“陆昭歌。”
他朝她走了两步,俯身作揖:“先前我们有眼无珠,轻信了霍天,害松陵成了如今这样,我向你赔罪,望你看在……望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别恨我们。”
话说到这份上,便再无余地了。
所谓的尝尽人情冷暖,原是这番滋味,昭歌笑了笑,松开紧攥的双手,掌心热血一股股淌出来,顺着指尖滴答坠地。
尖锐的痛楚后知后觉,昭歌皱眉收紧脏腑,翻过手盯看那血色。
再抬眸时,她眼里明显多了丝生气,转身望着漫天黑雾,轻声道:“不必说了,我去。”
“昭歌!”邵虹喊道。
昭歌解下布包,将里头的五音卷交给她:“替我小心保管,若这卷书即将落入妖邪之手,便直接焚毁。”
“时辰快到了!”远处有弟子呼叫,催命般的。
邵虹仍想拦她:“你去了他们会怎样对你?你想过吗?”
昭歌愣了一下,腿微微发了软,她跺跺脚,深深呼吸,怕,总归是怕的,那些妖毕竟是禁妖,她的仇人。
但没办法。
她迎上四面八方那道道鬼火般的眸光:“没到最后一刻,我们谁也不要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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