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天意

“我叫白铮,你我初次相见,九年前,东虞边境。”

白铮边自若言语,边命背后几个妖过来仔仔细细搜过昭歌的身,确定没有疑物,把了把脉,才撂下她。

“你这样直接与她见面,太轻率了,下回还是小心为上。”她叮嘱霍天。

霍天笑道:“她这副遍体鳞伤灵力耗尽的鬼样子,能奈我何。”

白铮垂眼,昭歌也在盯着她,眸子亮晶晶的,一眨不眨,久了,方有泪水沁出。

白铮知她内心痛恨,笑道:“那年你还是个只有我半截高的小姑娘,转眼,都活了这么久了,还记得那句诅咒吗?——陆家满门,无后而终!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昭歌断断续续道:“你是……当年逃走的白骨精之一?”

白铮道:“是啊,遥想那年,我们族群好不容易随我父亲上来一次,你们陆家偏要一头撞过来,靠斩妖剑折了我们很多人,我也险些被杀,好在,剑失灵了,说来我还要多谢樊渊,没他处心积虑将我们出现的消息透露给你们,又一路跟踪你们来边境,何来今日的我。”

“可惜,你家节节败退即将死绝之时,冥界的人又出手了,哼,一群低贱的凡人,也不知哪来那么多神仙护,我父亲先被你家斩妖剑打伤,后又遭冥界重创,直接死了,我永远都会记住你们的脸!”

她声调阴冷,猛踩昭歌的手。

昭歌忍得满头冷汗,生怕惹恼了她,终于见到这个女头目,她得问出更多内情。

待白铮收脚,她试着道:“所以,近来我遭遇的一切,尽是你们所为?我师父殉阴阳间、小舞失踪、还有早先城中莫名传出陆樊尹三家的流言、王九阳樊见山被害、甚至更早的,在大雍国时尹世霖突然性情大变,也是因你们让他提前知晓了黑蝶咒的真相?”

白铮淡笑:“是我们,先让陆樊尹三家互相残杀,再将你身边的人逐个击破,很容易,你们自认松陵防守无懈可击,可实际,你们内部的人心早就千疮百孔了。”

昭歌反复回忆,那些界内的未解之迷,或许都与这个族群有关:“秀水镇被投虫卵一事,边关几个村子村民失踪,十五年前绿萝乡被洗劫,也是你们?”

白铮点头:“遭遇你家后,我们在凡间的行踪愈发隐秘,后来几次,你们完全不知情,秀水镇那回,是我们绸缪多年首次对松陵发动暗袭,原想悄然用蜚控制你们,架不住你们实在警醒,但我不怕,有人的地方,便有我们插进去的余地,凡人啊,自私凉薄虚伪残忍,你看这次,我们还没杀你,你险些被他们弄死,啧啧,我对同类可下不了这么重的手。”

昭歌瞧向霍天,道:“那你和他,何时联手的。”

霍天道:“都这时候了,你还想刨根问底。”

昭歌咧了咧嘴:“我结局已定,你不会连这点心愿都不满足我吧?我猜,是红锦天与你越来越亲密那段时日吧,我早该想到,它是我带进听雨斋的,无缘无故,怎会那么喜欢你。”

霍天嗤了一声。

白铮问他:“它人呢?”

霍天面露鄙色:“原想让它跟她去松陵替我盯梢,它却偷摸躲在斋中,还多嘴多舌,废物!”

昭歌望着他冷冰冰的面孔,失意道:“你也是这么看秦诗的?”

“对,那家人于我都是不值一提的,死了最好,包括你!”霍天道。

昭歌闭了闭眼,五味杂陈之下,无话可说。

又颤声问白铮:“你把小舞抓去哪了。”

尹世霖出走,机缘巧合下逃过一劫,她身边的人,生死未定的,只有尹惊舞了。

白铮的笑容令人不寒而栗。

昭歌心惊肉跳,突然怕了,音色崩裂道:“你们以人为食,身上为何没有血气!把我变成妖用的什么手段!”

白铮笑意未减。

昭歌疑道:“是……妖元的缘故?你们能调换善妖的妖元,所以身上才闻不到孽妖的血气,只要不动用法术,便能完全匿于人群?”

“可是……和谁调换的?普天之下,哪有善妖愿意把辛苦修得的妖元剖给你们!”

白铮悠然道:“当然是与我们一样憎恶凡人的妖了。”

她弯腰按了按昭歌腹部:“你体内这颗妖元,是我族中百年老孽妖的妖元,你们既然视食人的妖为死敌,那我便把你变成妖,让你亲身体验,你觉出来了吧,人血香吗?少吃一回,是不是会渴得撕心裂肺?”

“妖吃人,是本能、天性,我们这么做根本没错,你们捉妖师凭什么杀我们!”

“呵呵,”昭歌勉力笑道,“你该不会,还想说服我吧。”

白铮愤愤道:“那你就等着看我们如何杀光这满城老小,他们把你和斩妖剑丢出来,是自断生路。”

说完触过昭歌浑身大大小小的伤势,见没一点好皮好肉,她白了白眼,命令手下道:“把她吊起来,严加看管,每日三顿只送人血给她,若有丝毫反抗异动,你们拖出那些小孩,在她面前直接吃!”

她转身离开,霍天随她往牢房外走了几步,身后,昭歌忽含着哭腔道:“师兄。”

霍天脚步下意识停住。

见白铮看过来,他立马又跟了上去。

“霍天,你往后,别再单独见她了。”

两人一到院内,四下无人,白铮当即提醒他。

霍天嗅闻全城浓厚刺鼻的妖气,道:“大势已去,她还能怎么样。”

白铮道:“十六家大多贪生怕死之徒,但今日围剿,我发现他们之中也有些忠勇之士,怕就怕这种穷途末路的人,生死于他们已然无关紧要,凡人又一向诡计多端,万一他们真想出法子绝地反击便麻烦了,陆家人和凌虚盘踞此地多年,以身作则,对后辈还是有些影响的。”

这点,霍天无从辩驳。

“况且邵虹还在,其他人都可能背叛陆昭歌向我们屈服,她绝不会,尹家过去在松陵的威望你见过,所以,只要这满城人没死光死绝,我们便不能放松警惕,你和陆昭歌同门近十年,你了解她,她亦了解你,我怕你再去见她会出变故。”

霍天笑道:“你太高看她了吧,她的心思向来都写在脸上。”

白铮道:“我从不低估任何一个凡人。”

“那你还留着她的命?不想杀,至少先废了她吧。”

白铮哂道:“她还有用。”

霍天困惑:“什么用?”

白铮深沉微笑:“九年前,得知她还活着时,我恨极了,可后来发觉,幸好她还活着。”

霍天听得云里雾里,也无意再管,转而问:“城外怎么样?”

白铮明白他关心什么:“樊渊尚无下落,得再等等,你放宽心,外面想让他死的人多着呢,出了临江,他未必好过。”

“荣州那头呢?”

“荣州闻听松陵有妖,加之皇帝病危,目前封城警戒了,没派出一个术士,早知松陵要被遗弃,果不其然。尹世霖倒集结临江世家南下过来了,在城周边施法扼制云雾蔓延,但效果甚弱,正着急呢。”

“明日一早,我的族人就来了,东虞捉妖界,这次在劫难逃。”

***

再被妖从牢里拖出去时,昭歌浑浑噩噩,半梦半醒。

冥冥感觉,至少一两天过去了,她手腕脚踝勒痕青紫,全身骨头发僵,饿得前胸贴后背,一路遭人拽出去,眼前直冒金星。

倒地后,听到白铮冷声道:“你倒真能挨,一天一夜了,不吃不喝不动。”

僵持片刻,她暴喝道:“给她口水!”

饮过水,又被强塞了两丸吊命的药,昭歌力气恢复,能看清东西了,软着腿脚站起来,白铮笑道:“我怕你错过这场好戏,专程带你去看。”

她命人押上昭歌,出县衙,踏入城内,她用妖力映亮四下,昭歌猛地愣住。

那会儿在梦里,她见到满城火光滔天,房屋被焚烧不断坍塌,四处妖影重重,惊响孩童恐惧的哭声。

现实里的松陵与那梦一致,街巷一片废墟,入目皆是尸山血海,树上吊着残肢断臂,勒死的小孩,更远处还有妖在食人。

细探妖邪数量,比先时猛增了一倍,妖的种类也更繁多,树妖花妖、石怪河怪、虎豹熊罴、飞禽走兽。

昭歌惊觉,这些是近十年来,凡间没现身的妖邪。

不是妖少了,是他们都迟了一步出来作祟,只为随白骨族攻城。

白铮回头朝她笑:“那边那批,正是凡间的妖,看看你们凡人造下的孽,把他们都逼成什么样了?历尽千辛万苦修炼成形,却还要东躲西藏,连安身之地都被凡人侵占,是你们没给他们留活路。”

走了一程,白舒城赶来对白铮道:“姐姐,十六家那边攻破了。”

白铮喜笑颜开:“好,命寒胡带那批凡间的妖过去,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见昭歌挣扎,白铮也没落下她,拖着她到松陵城北,守在那的十六家弟子已陷入混战,刀劈剑砍,灵流震天,血涌成河。

昭歌看着那些熟悉的弟子在妖邪围攻下被撕碎,被啃掉头颅,被五马分尸,看到无数燃着火的血色鸟羽密不透风射入人堆,如漫天繁星洒落,被护在后方的百姓惊恐奔逃,沾了火羽,迅速烧成人形灰烬,随风飘散。

人间炼狱。

白铮道:“你给我看清楚,这便是与我们妖族为敌的下场!”

昭歌惊悚跪地,泪流满面。

白铮笑道:“你现在后悔了吗?”

霍天立在不远处冷眼观望那连天妖火,昭歌扑过去道:“师兄,我求求你,放过他们吧……”

霍天瞟了眼她:“你倒说说,我为何要放过他们,他们过去对我什么态度,你忘了?这群人配让我放他们一条生路吗?”

“他们每一个鄙夷的眼神,每一句闲言碎语,我全记得,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灭完松陵城,下一个便是临江!”

他满目杀气戾气,让昭歌重新认识了他:“什么意思?你们杀了那么多人,还不够吗!”

霍天道:“这才到哪,松陵世家死绝了,临江还有捉妖师呢,我要一并灭个干净。”

昭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为什么?临江世家从未得罪过你,你难道真想与这些孽妖一样,残害人命,吃人肉喝人血,背弃天下凡人吗?师父待你不好,可你是他养大的啊!”

霍天俯身抚去她的泪水,反问道:“从未得罪过我?你确定吗?二十多年前,临江众世家就曾数次进仙人岭围剿我娘,后来更是与凌虚里应外合,重伤我娘后,毒打泄愤,又活活烧死了她。她死时我尚在襁褓,只会在一边虚弱啼哭,而这次,我有机会为她报仇了。”

昭歌双手垂落,含泪跪坐下去。

心死之时,南边骤然有妖邪怒吼的声浪荡漾过来。

昭歌回头一望,视线难以洞穿周围弥漫的层层黑雾,只听排山倒海般的声响忽远忽近,难辨具体距离,仿若千军万马兵临城下,让人毛骨悚然。

反观,白铮与霍天很平静,似早有预料,她问他们:“这什么声音……”

白铮道:“妖族大军来攻打临江啊,你不会以为,我只派了眼前这些妖来吧?杀你,毁松陵,灭十六家,只算作我们的一项任务,攻临江才是重头。”

昭歌阵阵心悸,遥望雾里若隐若现的妖影,粗略估算,城内的妖至少上千只了,那城外又来了多少?

白铮有心摧毁她仅剩的意志,道:“松陵这批妖,由我族人与凡间的妖组成,城外那批要庞杂得多,除了我们,还有花魂国的妖,海上的妖,雪峰岭的妖,你猜他们共多少人?”

昭歌无声落泪,紧盯着她,白铮笑得灿烂,道:“十万。”

昭歌被这二字压得重重瘫倒。

白铮抬脚碾踩她的脸,慨然道:“这次,会有多少人家像陆家一样无后而终,灭门绝户呢,陆昭歌,我再问你一次,你后悔了吗?”

昭歌无言以对。

白铮傲然一笑:“这**年来,有凌虚相护,斩妖剑在手,各种美名加身,你早忘记过去,狂得不知天高地厚了,招惹我们,又去得罪花魂国的妖,真当自己好事做多了能得到福报吗!眼下你的故人瑶姬,正带着那十万大军从断魂野地下冲出,就快到临江城外了。”

“哦,对,这十万,还只是第一批妖,中原连通花魂国的通道已经完全打开了,后面,更多花魂国的妖会重返中原,他们可不比我们,一个个凶神恶煞骁勇善战,能生嚼人骨,临江那群孤立无援的捉妖师,可怎么解决呢。”

她装模作样唉声叹气,昭歌只默然听着。

白铮继续剜她的心:“你知道,樊渊为何会提前出走吗?松陵被云雾掩埋两三日了,周边来的为何依旧只有临江的世家弟子?连临江新立的晴夜署也未派一兵一卒来支援,我告诉你,因为松陵城被荣州那头遗弃了!你们全是弃子!”

荣州……

昭歌脑中一阵刺痛,想起那次荣州之乱,道:“你们和书妖元佑,是一伙的?”

白铮大笑道:“你如今才猜到,也太蠢了。元佑玄冥是百年前趁冥界大乱,封妖塔破损时逃出的,当时一路随行逃出的妖魂,还有我父亲,与我族其他妖群的几个首领。当然,他们皆只是我们这一支的首领而已。”

“冥界妖司以为抓了他们几个,便算将我们连根拔起,也太低估我们了,实则,他们根本不曾动摇我白骨族分毫根基。”

“我们与元佑,自然是一伙的,去年,元佑会出现在荣州城外,牵起之后一阵血雨腥风,不是巧合。他做那一切,牺牲自己,都是为除掉京中那些百里挑一的昭天楼术士,让他们元气大伤,再无能力顾及临江松陵,我们今时攻入松陵,才会这般顺畅。”

“松陵是整个中原咽喉所在,咬死你们,来日四国尽可收入囊中,这次,可没人再来救你们了。”

见昭歌失神,白铮又笑了:“你还指望有神仙救世吗,瑶姬早将花魂国的妖引入冥界,冥府连日大乱,那些神仙哪有空管你们,即便他们想管,仙界能答应吗?”

昭歌眺望夜空,更觉寒凉彻骨。

此次,是荣州放弃了松陵,更是仙界放弃了凡人。

他们最大的敌人,远在苍穹之上。遥不可及。

白铮道:“你们自找的,平生总道妖类卑贱,殊不知凡人才是为**操控的傀儡,仙界神仙看透你们自私的本质了,所以决意弃掉你们,迎我妖族入主中原,还凡间一片山河太平。”

昭歌死寂的黑眸里,闪过一丝不甘的泪光。

白铮瞧见了,接着道:“你不信?我到松陵后数次行事,并非滴水不漏毫无破绽,但凡你们陆樊尹三家能团结一心,我早暴露了,你们还会沦落到今天这步吗。”

“王九阳是我杀的,他死前见过你,却没告诉你真相。樊渊先所有人一步察觉我,也悄没声儿跑了,把你们全丢下,尹家石琮初遇我时,一眼看穿我是妖,他与邵虹只要再多几分怀疑,少些轻视,别将全部精力拿去谋害樊渊,必能察觉我身份有异,来来回回多少次,全让我躲过了,我自己听了都想笑!”

这冷嘲,如被人当众扇耳光,昭歌痛得麻木,心知其实还有一次:小昙曾发觉松陵有丝怪异的妖息,血气掩于清气之下,正是白铮的。

可惜,没等它探得白铮踪迹,它便被尹世霖杀了。

太多机缘巧合,才让白铮一直暗藏至今。

是天意,更是人为。

松陵,从十六家开始互相算计争名逐利起,便注定要有今日。

哀莫大于心死,昭歌微声道:“我后悔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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