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干抬起头,眯起双眼,望着城墙之上。
日光耀眼,折出铁衣寒光。
正中立着一位蓝袍银甲的将军,头盔的缨子在风中猎猎飞舞,能看到她居然是托腮而立的,面露苦恼之色。
高干:“……”
他现在有点怀疑自己当初跑得太勤快了。
但是,面对大名鼎鼎的陈龙骧,尽力保存自己的实力才是第一位的——毕竟,在当今世上,如果有兵,地盘总是会有的。如果没了部曲,即使有地盘也保不住。
陈皎眼下虽然占据了并州,但那三瓜俩枣的兵马实在看不入眼。
虑及此,高干心中充满希望。
高干催马上前,扬声道:“陈白浮,如今我大军压境,你后方也遭鲜卑、匈奴诸部奇袭,双线开战,此兵家大忌也。你若知时务,还不尽早投降?我舅父定当不计前嫌,从子弟中挑选少年英俊,封你个夫人做做!”
“……”
高干在羞辱她——就她个人来言,大可不必计较,但为了军心士气计,应该骂回去。
她想了想,试图措词:“唔……高并州,说实话,我本来已想望风而降——您知道为什么我如今又不得不站上墙头,和您打架吗?”
还没等高干张嘴,陈皎已经说下去,语调平板,全是技巧,毫无感情:
“因为由您的模样、性情推而广之,令舅父家子弟实在不堪入目,我若被嫁过去,岂不是第二天就要跳井?既如此,还不如决一死战。”
高干勃然大怒:“……狂妇放肆,你说什么!”
陈皎摇了摇头——有孝直珠玉在前,她骂人的水平虽略有长进,实在仍是相形见绌。
高干一挥手:“攻城!”
士兵们得到命令,登时一起向前冲上去。
——人浪怒吼着向前翻涌,从上方看去,犹如狂怒的兽群,一涌而上,令人心惊肉跳。
陈皎回首,轻声道:“放!”
在一旁抬着几个巨型卷轴的士兵们早就严阵以待,闻声,立刻吭哧吭哧走到城墙根,将卷轴靠在墙上。
“三、二、一,放!”
号令之下,众人整齐划一地一松手——
登时,城头上只听一阵沙沙卷轴滚动之声。
哐!
巨幅帛画的尾端同时扫到城墙,发出一声清脆的金属交鸣。
——护城墙瞬间变身大型艺术馆。
袁绍居中,左边是他的父亲,右边是他的母亲袁夫人。
笔触细致,色泽鲜润,音容毕肖,栩栩如生。
高干不由瞪大双眼:“……!”
而后,他迅速反应过来,大声道:“收兵,收兵!”
“可是将军,敌人并没有反击,此时正是攻城的大好时机……”
“放屁!”高干跳脚道,“是她一座破城要紧,还是我的名……还是我先考妣重要?还不快收兵!”
高干当真急了眼,见众人都呆呆看着他,跺脚啧一声,亲自拿起鼓槌要去敲锣——
副官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忙一把夺下主君手里的鼓槌:
“末将愚顽不堪,当然是将军的家大人更重要。收兵!鸣金!快!”
人潮还没涌到城头下,就退潮了。
或许是撤退得太仓促,没有确定好距离,袁军整个阵营甚至往后倒退了半里。
陈皎的部曲没有任何损伤,唯一的损失是卷轴——高干刚刚反应迟钝,导致现在他舅舅鼻梁骨上插着几根箭矢。
陈皎很心疼,因为白绢是很贵的,她没钱去补。
高干也很心痛,他深知自己很可能为此留下话柄。
为了弥补这个严重失误,他甚至冒险单骑跑到了城头下,对着损坏的舅父画像哭了一鼻子。
“呜呼!甥男不孝!呜呼……”
陈皎和文君并肩立在城头,伴随着鬼哭狼嚎的背景音,踮起脚往外窥视。
“他哭得好伤心,”陈皎扒着墙头,锐评道,“我就装不了那么真实。我只能干嚎。”
文君抱臂,冷笑道:“将军,从这个角度,我现在射一箭,只怕能射死那个伪君子。要不,咱们试试?”
陈皎摇头:“他肯定里头穿了护心甲,你看,他胸口是不是很鼓?”
“恶心死了,”文君厌弃道,“我才不要盯着他看。”
“哎,你看看嘛!”陈皎一把拉住要走的文君,硬把人拉回来,按在城头。
文君沉默半晌:“仿佛……是。”
陈皎勾着文君的脖颈,期待地说:
“希望他能给我送点绢帛来,好补他舅的鼻梁骨。”
文君转头,看着表情不是很丰富,但双眼亮起来的将军:“……”
*
陈皎面上波澜不惊,心底惊涛骇浪。
鬼知道她多害怕高干一咬牙,装没看见直接攻城?
还好,还是管用的。
——这可是还在举“孝廉”的东汉末年,乱世之中,天下崩坏,窃国者多,忠君者少,“孝”就显得格外重要。
作为像高干这样的标准士族,从小的教育就教会了他心口不一。
不管他心底把这几幅画多么嗤之以鼻,行为上都必须表现出痛心疾首。
数十年之后,钟毓和钟会还能因为大门口挂了一幅钟繇的画像,而把新建的大宅子弃之不忍居。
——难道他们真的是为了死去多年的爹而泣下沾襟吗?
人言可畏,不得不为之而已。
同理,高干即使再对陈皎手下这块唾手可得的肥肉垂涎三尺,也不得不忍痛割爱。
士林的风议,能奉他们为云端琢玉郎——
就也能一脚把他们踩进泥潭里。
“将军,我们下一步该如何行事?”文君问。
陈皎从沉思中惊醒:“哦——多画几幅吧。”
文君:“……”
陈皎掰着手指:“几个要紧的前线城池,至少要配备一套,以防他看这边动不了,决定调转矛头。”
“剩下的那些,也需要增增补补吧,否则风吹日晒,吹掉色了怎么办?”
“是……”文君被将军牢牢摁住脖颈,闷声说,“只是,我们就不能打回去吗?总觉得——将军你要勒死我了——总觉得便宜了他。”
“打什么打,能苟为什么要打?”
陈皎声音略沉,第一次露出些许情绪:“只是,也不知道……孝直怎么样了?”
文君沉默许久:“将军松开臣,臣就派人去问一问。”
“文君,”陈皎忽然抓住她的双肩,一副犹犹豫豫的样子,“其实,我是想……”
文君摸不清头脑:“将军到底想做什么?”
陈皎咬着嘴唇,踟蹰半日,说:
“孝直的处境很危险啊——嗯,我知道,我这个人有很多毛病,性格比较懒散随性,有时候可能不大有责任感。遇上一些事情,我总是想从心而行、两全其美,结果呢,也未必能尽如人意。不过,虽然如此,大多数情况下,我好像也都侥幸成功……”
文君:“???”
将军的语言太过扑朔朦胧,她竟然一时未能领会其中的真谛。
文君自责地说:“臣愚钝,将军还是明示吧。”
陈皎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孝直孤身一人深入龙潭虎穴,我太不放心,想带兵去接应一下……他。”
“什么?!!”文君跳起来,“将军,你是认真的吗?!!”
*
法正沉默地注视着轲比能。
“哈哈,主簿,请。”
轲比能一挥手,他面前好容易下去一点的酒碗,旋即又被填满。
法正垂眸,心中感慨万千:“……”
他千算万算,没算到这样一件小事——
轲比能,太能喝了。
法正自己酒量欠佳,连陈将军都比不过,更别提眼前这个车载斗量的轲比能——看样子,对方是执意要在他开口之前,把他先喝死。
对方一碗一碗又一碗,面不改色,他虽然一行喝,一行手抖往外泼,也已然微醺。
不过,从好的方面来看,这至少说明轲比能联袁的心意也不是太坚定。
——只打算喝死他,没有直接砍了他,证明此人还不想和陈将军彻底翻脸。
法正一面恼火,一面思索。
“主簿,请!”
当胡姬再一次奉酒上来时,法正毅然决然地将指尖缩回袖中。
“单于。”法正端正神色,清了清嗓子,“臣听闻……”
“哎!哎!”
轲比能抬起手,含糊地哼哼两声,瞥了法正一眼,目光一转,落在他身边侍酒的胡姬身上。
胡姬反应迅速,立刻用纤纤柔夷,将酒杯递到法正唇边,千回百转地叫了一声:
“先~生~”
法正瞬间面无血色。
他本能地想跳起来逃走,理智上又觉得应该表现得从容一点,才不给将军丢脸。
他一面觉得自己绝不能再喝,一面又怀疑自己不喝,轲比能会砍了这个女子的脑袋佐酒。
挣扎半日,他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和胡姬深邃的双眸对视。
胡姬轻笑:“先生好俊俏。”
“……”
法正深吸一口气,手腕一翻,酒盏落地。
佳人一声惊呼,他猛地扭头站起,拔剑而出,怒道:
“单于,美酒佳人,乐陶陶否?”
“大胆!”轲比能也站了起来,抬手拔剑,对着法正。
法正双手握住剑柄,环顾四周,声线平稳:“臣并非来行刺,只为略进善言,单于纳之得益,失之招祸——为何不肯听臣一言?”
轲比能眯起双眸:
“主簿,我不愿意听你说话,便有的是法子让你闭嘴,不要不识抬举。”
“你以为你小孩子闹脾气一般,拔出一根软绵绵的剑来,就能让我打开耳朵不成?笑话!也不看看自己的小身板,拉不拉得开弓、拿不拿得起枪——”
帐中哄笑。
法正勃然大怒,冷笑道:“耳朵和手都长在单于身上,单于听臣一言后,若不愿意按臣所说行事,那束之高阁便可。臣有什么法术让您照做不成?!”
他双眼微眯,歪头道:
“——既如此,单于又为什么要怕听臣说话呢?!”
轲比能一愣,踟蹰不语。
法正冷笑,逼近一步:“建安五年袁绍死——单于想必也略有耳闻了吧。”
轲比能剑尖向下一低,沉声说:“这……又如何?”
法正紧紧摄住轲比能的眼睛,声音凛冽:
“此天命也。单于,不妨启剑鞘一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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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广陵(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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