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聊掀锅时,那股令人作呕的药气扑面而来。沈济下意识后退半步,看着那碗漆黑浓稠的汤药被稳稳倒进碗里,只觉得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儿。
“来,趁热喝。”谢聊递过去,仿佛那只是一碗热羹。
沈济硬着头皮接过,碗沿还烫着,他已经开始打腹稿鼓励自己:“忍一忍就过去了……死都不怕,吃药怕什么!”
他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
下一秒。
“呃咳咳咳咳!!”
他脸一抽,眉一皱,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喷了出来,嘴一瘪,整个人灵魂出窍了一瞬:“这是屎吗……呸!这是什么?这不是药吧……!”
谢聊瞥了他一眼,没说话,默默起身走回炉边,重新盛了一碗。倒入最后一滴还顺手从案几上?了一撮蜜糖,搅进去。
“这么难喝?”他语气平淡,“那你最好把这碗喝下去。不然我就只能亲自灌了。”
沈济一激灵,脑中浮现出自己被师尊掐着下巴灌药的画面,顿时清醒了三分。他颤颤巍巍地接过第二碗,盯着药液深色中那点微微泛光的蜜糖。
他一脸社死地拿袖子擦了擦嘴角,低头不敢看谢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它自己从我嘴里弹出来了……”
谢聊深吸一口气,扶额不语。
沈济苦着脸把碗举到嘴边,一口闷是不可能的,他已经做好了慢慢吞的心理准备。
结果第一口刚咽下去,他整张脸就又扭曲了。
眉头皱得快拧成麻花,下唇不自觉地往里缩,就差没把五官揉成一团。他像被噎住一样“呃”了一声,药汁差点又原路退回。
“呜……”他死死捏着碗,眼神求救地瞥向谢聊,“这加了糖,为什么还是这么……呛人?”
谢聊站在他旁边,斜靠着桌角,一双眼看着沈济快变形的脸,嘴角明显翘了一点,眼底甚至带出一丝笑意来。
“你要不试试闭着眼喝?”他语气不紧不慢,“想象一下这是桂花酿。”
沈济:“不要说了!”
他咬牙切齿地又灌了一大口,结果身体一个抖,差点把药洒出来。
沈济咬着牙重新灌下第二口,喉咙像被一团苦涩的火烧过,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他强撑着咽完,眼眶都泛了点水汽。
好在,碗底见空。
他把空碗放回案上,整个人往后一倒,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喘了口气。
谢聊看着他,也没再玩笑,伸手拿走那空碗,清洗残渣。他回过身,走到沈济身边,抬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
掌心落下的触感温热,沈济一愣,耳根腾的一下红了。
谢聊声音柔和了几分:“听话的好孩子。”
沈济别扭地移开脸,不知如何接话,只好垂眼看着地板。
“药效一会儿上来,可能会有点困,”谢聊又道,语气依旧平静,“本是一天两次的,今晚就放你一马。”
他话音刚落,腰牌一亮,紧接着响起一串微弱的震动声。
谢聊低头看了一眼,神色微变,随手收了腰牌唤出信简,转身走到门边,推门而出,语气低沉:“我接个传讯,等会儿。”
门在身后合上,屋中顿时安静下来。
沈济坐在原地,温热的触感仍在,脑子还有些晕晕的。他望向那扇紧闭的门,听不清谢聊在外头说了什么,只隐约感觉语气不怎么轻松。
几分钟后,门再次打开。
谢聊走了进来,眉头紧蹙,脸色沉了几分。他关上门,略顿片刻,抬眼看向沈济。
“你明天不能休息了,”他说,语气恢复了平静,却藏着些掩不住的疲惫,“随我去兽笼助教”
沈济怔住:“……我?”
谢聊一边将炉边剩下的药渣清理干净,一边道:“让你空着也是空着,正好趁这个机会动一动。”
说罢他拿了块布擦手,动作不急不缓,语气却没什么商量的余地。
终于……要开始了吗。
第二日的沈济顶着一夜没睡好的脸站在兽笼外,一眼望去,只觉得人山人海,密密麻麻全是来听课的,连石阶都快被挤满了。
他终于明白谢聊昨晚为何忽然改口要他来助教,单靠谢聊一个人,怕是连秩序都维持不住。
谢过牵着他的狗坐在兽笼门口的高椅上,面色冷淡地指挥着弟子排队,眉头皱得跟打了结似的,眼神里写满了“为什么我要干这种事”的不耐烦。一个小师弟想和他说话,被他一句“你耳聋吗?那边排队!”吓得连忙跑远。
沈济看得头皮一紧,起了想逃的心思。就在这时,谢聊从人群后方走来,抬手一指:“你去那边帮谢过清点人数。”
沈济悄悄咽了口口水,认命地挤进了这混乱如麻的人潮。
这样一看,兽笼其实并不大。除开房屋,外围几圈栅栏拢着,中央是被提前清理干净的空地,勉强能容下几十人。沈济跟着谢过一一清点了人数,才发现这些报名的数量,远超了他的想象。
现场来的远比名单上写的多。
人群仍在持续涌入,外围挤得水泄不通,估计是大多是摸鱼潜水来的。
他这才明白,为什么谢聊昨晚忽然说“不能休息了”。
站定刚喘口气,不远处的拥挤人潮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朝沈济这边拼命挤过来。那人气势汹汹、寸步不让,身后却跟着另一个人,正在拉扯他。
正是王肆。
“你给我站住!”那是他师父的声音,语气压着怒气,“你一个基础不稳的的,还想跑去上什么选修?”
“凭什么又拦我?”王肆挣得面红耳赤,偏头一眼瞥见沈济,登时咬牙,“我的修为不比他们低!”
他师父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因为那些东西没用!那些旁门左道,等你境界稳了,自然有的是时间学。现在该做什么你心里不清楚吗?跟我回去!”
王肆像没听见似的,死死朝着门内走。
那位长者气得嘴角发抖,一把揪住王肆后领往后扯。
王肆被拖了两步,也不甘示弱,直接拽着栏杆死撑着:“我说了,我要去!你拦不住我!你关我这么久了,我今天就算爬也要爬进去!”
声音可谓之大,瞬时整个兽笼都停下了动作
无暇顾及的谢聊也终于偏过头来,视线落在那边的争执上。片刻后,他揉着额角开口:“谁在外头吵?”
沈济浑身一震,下意识往那边小跑过去。
谢聊走到了门边,神色淡然,目光却落在王肆身上:“要干什么?”
王肆一听谢聊的声音,眼睛顿时亮了。他猛地挣脱开那一只手,趁那位长者因分神稍稍松了力气,低身一窜就往兽笼里冲,嗖一下便跳过了门槛王肆一听谢聊的声音,眼睛顿时亮了。他猛地挣脱开那一只手,趁那位长者因分神稍稍松了力气,低身一窜就往兽笼里冲,嗖一下便穿过了门槛。
“站住!”那长者大惊失色,忙伸手去拉,却只抓了个空,气得直骂:“这小崽子疯了!”
他气势汹汹上前,正要硬闯进去,却被谢聊一个侧身挡住。
谢聊手仍背在身后,语气不咸不淡:“你想打他一顿,回头自便。但在我这儿课还没上呢,若要拽人,等下课。”
那长者脸色一变:“他修为浮动不稳,脑子也不清明!这种课他来学,还不如多背几本书!”
“有没有用,”谢聊道,“让他自己决定。”
“公言!你身为长辈怎能如此放纵学生!”
谢聊笑了下:“那你呢?从头管到尾,捆了关了,他是更服你了,还是更想跑了?”
他语气柔和,却字字不留情。那长者的怒火憋的快冒烟,一时无话可说。
谢聊也不为难他:“好了,你也不要太焦虑,人多也不代表我不管他。”
对面静默半晌,终究没能再顶回去,只留一声冷哼甩袖而去。
谢聊站在原地望着那背影消失,才微微偏头,朝沈济一挑下巴,示意他进去看着点。
沈济点了点头,又小跑着回了兽笼。
这时场地上早已分发好了今日的学案,有些弟子低头研读,有些三三两两聚在一块议论,十分热络。沈济还没走几步,就被人从旁边拦住。
“哟,”王肆笑着凑上来,压着嗓子,“谢聊居然让你看场子?这脸面可真大。”
沈济被他突如其来的靠近吓了一跳,往旁边缩了缩,还没开口,就被王肆拉着往一边带。
“你别紧张,我没恶意。”他凑得近了点,上下打量了沈济一圈,眼神里带着几分狐疑,“我说,你到底是哪里入他眼了?”
“……什么?”
“谢聊。”王肆啧了一声,语气复杂,“我当初托了多少人,送了多少好东西,什么青鸾羽、龙骨粉、白虎爪,我全给他递过去了,结果他连话都没多和我说一句。”
沈济:“……”
“听他善双修我甚至还托人送了炉鼎!!结果那年我连他面都没见着,作为线人的长老也被他冷了半个月!”
“你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天赋?或者你其实是某个大人物转世?”王肆好像真的很认真地思索起来。
沈济被问得一愣一愣的,只觉得这人的脑回路清奇得没边儿。转世?天赋?他自己怎么不知道。更不明白的是,王肆怎么就什么都敢往谢聊那送?奇珍异宝,炉鼎……这人的执念是不是有点过头了?
他只好老实回答:“……就是他留的我。”
王肆沉默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个回答。他盯着沈济看了几秒,突然叹了口气,语气不再咄咄逼人,反倒有点不甘:“你运气真好。”
话音落下,他也不再多言,拍了拍袖子,撇着嘴混进其他弟子之间,再没回头看沈济一眼。
不久,谢聊拍了拍手,示意所有人安静,正式开课。
那一瞬间,原本还东张西望的弟子们瞬间安静下来。毕竟这位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叔师伯,今日竟真站在讲台上了。
不过没过多久,许多人就发现这课压根不是来浑水摸鱼的。
“外力借用”虽然好理解,但夹带着一堆实践要求和作业。谢聊讲得虽好,但听懂是另一回事,自己用起来不走火入魔又是另一回事。课间发下来的几页学案,就足够低阶修士晕头转向。
有人开始皱眉,有人沉迷于某人的美色,有人低头琢磨,有人当场打起了瞌睡。
但也有人眼睛越听越亮。比如王肆,一边听一边飞快书写,甚至还主动举手提问了好几次。
的确,谢聊教起书来,其实是平易近人的。
他语气淡,态度稳,对弟子的提问从不敷衍,哪怕那问题幼稚得要命,他也会耐着性子解释清楚。有人听不懂,他就换个角度再讲一遍,有人错得离谱,他也不会讥讽。整个人和他以往寡言冷淡的印象判若两人。
连沈济都惊了一下。
他站在后方,原本想着只是随时待命帮忙传资料、记名录,没想到这场课自己倒成了最认真的听众之一。
可不知从哪一刻开始,他注意力偏了。
他看着谢聊认真讲课的侧脸,那分寸恰到好处的言辞,那将锋芒收敛后的温和模样,一点一点剥落了那层冰冷的表壳。原来他也能对人那么耐心,那么温柔。
原来那样的温柔,不是只给他的。
沈济心头突然泛起一点怪异的情绪。像是被滤过水分的希腊酸奶噎住了,又酸又闷。
他不喜欢看到谢聊冲别人笑得那么好看,不喜欢看到王肆提问时谢聊认真听的模样,也不喜欢看那些女弟子偷偷递过去的小纸条时他虽然没接但也没怎么斥责的样子。
他站在原地,越看越觉得自己像个闯错世界的人。
别人挥手驭火,抬手引风,谢过一声令下便有狼犬听命,连王肆都能念上几句咒语。而他呢?他只能低头琢磨那些看不懂的学案,在一片灵光辉闪中格格不入。
他曾经也有过骄傲。
在另一个世界,考试第一,拿奖拿到手软。
但那些分数、公式、笔试能力,到了这里全成了没用的东西。
没有灵力,没有术法,甚至连像荀涧那样简单的自愈之术也不会。
他只能更紧地攥着学案,手指都在抖。
谢老师对谁都好,对谁都温和,眼神平静,像是能包容所有人的疑问与迟钝。
但沈济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却越来越乱。他坐在原地,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在别人面前停留,忽然冒出一个非常不合适的念头————
如果他只教我一个人就好了。
就像前几天那样,在屋里。
只有我听,只有我问,只有我一个人看得见。
只要是我,不是别人。
他指节绷紧,学案几乎都要被他捏皱。
这种情绪太不像话了。
可他竟无从控制。
就在他几乎要陷进那念头里的时候,铃声忽然响了。清脆一声,当头棒喝。
沈济下意识抬起头,才发现兽笼里的人已经走了一大半,谢过早就带着狗逃了,王肆也被别的弟子叫走,剩下几人正三三两两往外走去。
而讲台上那人,早已收了讲案,正打着哈欠舒展手臂。
沈济猛地意识到自己没记什么东西,心跳砰砰地跳得厉害。他把笔搁下,却还没来得及把皱巴巴的纸藏起来。
谢聊已经走了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手上的学案。他没说话,只是伸手帮他把那几张揉皱的纸抚平。
“这么难听呀。”他眉眼带着笑意。
沈济一僵,低头盯着学案不敢说话。
谢聊却已经弯腰坐下,指节抵着纸边,眼神不动声色地扫过潦草的字迹:“哪儿听不懂?说出来,我还能不教你?”
“……没有……”沈济支支吾吾,脑子里一团糨糊,“我就是没睡好。”
谢聊闻言轻轻“哦”了一声:“那正好,药应该配好了,我们现在去拿。今晚你应该能睡个好觉。”
沈济:“……”
他脸色又一僵,魂都醒了三分,早知道就闭嘴了。
谁还想喝那碗屎一样的药啊?
他嘴角抽了抽,迟钝地发出一声:“啊?”
谢聊已经起身,顺手替他收好学案,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怎么,不想睡个好觉了?”
沈济:“……”
此刻的他,比谁都想穿回一分钟前,掐死那个说“没睡好”的自己。
本人也是真的很讨厌喝药啊谁懂……
祝大家无病无苦永远不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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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药到命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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