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寂静是一场磨人的凌迟,张煜分明有了意识,却又被桎梏着手脚,明明几次闻到沁人的桃花香了,却又很快落入了无意识的深谷中。
如此来来回回,疲惫不堪。
换做是从前那个一言不合就撂挑子的二世子,他早就翻个白眼,扬长而去了。
可现在,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让他牵挂着,总想醒过来,总想快点抓住他。
那一抹红色的身影在他的脑海中不断的浮现,又转瞬消失。那人的出现总是夹带着刺鼻的血腥味、铁锈味还有漫天的烽火……
可有时候又像是绯红一片的花香和淡淡的人间烟火味。
这种七零八落的记忆和场景在他脑海中来回穿插,让他反复煎熬……
一朵金莲出现在了眼前。
张煜试探性地叫了一句:“师父?”
糟老头子慢吞吞地出现:“哼——现在知道叫师父了?”
“我这是怎么了?”
“当然是恢复神格咯——”
“什么意思?”
蓬莱仙尊挑眉,长长的白眉入柳条迎风,他说:“为师虽然一向看不惯你与那鬼族厮混,但没想到还是分得清大是大非的,最后关头也履行了承诺……本来为师还以为鬼族不可信,他说的好话都是诓我的……”
“他答应你什么了?”张煜不想听他说太多废话。
“你动动身子骨,感觉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
张煜试着活动自己,身上被冥龙打出来的伤口都好了,就连周身的经脉也莫名的通畅,之前虽然已将封存的神力收回,却没有像现在这样流转得这么自然。
他这才有了一种归入天地、贯通天人之感。
眉间一股热浪翻涌,金光一闪之后,扶桑印记停留在了那里,不再消失了。
“神骨?”
“没错。”
张煜难以置信:“你把他体内的神骨拔出来了?!”
抽骨之痛常人难以忍受,神族一旦抽去神骨,那便是断了自己的感通天地的灵气,鬼族抽骨,就是生生剥命。
蓬莱仙尊却摇摇头:“是他自己抽出来的,为师可没逼他。”
张煜四处张望,神智已经有些恍惚。
“不用找了,这次他彻底死了。”
“不可能……不可能……”
蓬莱仙尊化身一朵金莲,决定先跑远点,这逆徒发起狂来不好惹呐。
他远远地对着张煜说:“这本就是一场死局,单靠你跟他是斗不过天的,当年大世子不也是白白葬送了自己吗?你偏要步他后尘……”
“凭什么斗不过天?!难道天道自私,就任由他们?!”张煜不明白,想不明白如果这样,那么神明有什么脸面自居神祇,有什么脸面受苍生供奉。
“因为天道在上,蚍蜉撼树、螳臂当车之举,永远只是笑话!”蓬莱仙尊说,“你活了几千年了,还想不明白这个道理吗?不死不灭不成神,你当真以为自己能做创世神,能颠倒整个三界?若你现在凭着一腔热血颠倒了三界,又将谁奉上神坛?是你自己还是那些幽冥里腌臜的鬼族?你又怎么说得准下一个坐在神坛上的不会再次被私心贪欲蒙蔽双眼?而且你别忘了,你自己也是神族。”
张煜:“什么狗屁神族,只知道草菅人命、为乱下界吗?!”
“人间乱了吗?幽冥乱了吗?这么多年的安定难道不是神族的功劳吗?”蓬莱仙尊反问,“你又待要怎样呢?神就该无私付出,为下界鞠躬尽瘁?你觉得可能吗?”
“那这几千年来神族的谋划又算什么事?把我当猴耍吗?”张煜觉得自己实在有些可笑。
“这些你就不用操心了——下界已经无恙,你只管跟我走便是了……”
张煜含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不甘心……”
仙尊:“实在不甘心,我再给你看看吧——”
蓬莱仙尊大手一挥,给张煜眼上蒙了一层轻纱。
旋即他感到天旋地转,之后便是生灵涂炭的山河。
到处都是破碎的山峦、土地、房屋、道路……四处奔走逃命的人,竞相争夺逃生机会的人还有遍地尸殍。
“人间炼狱,这对于人族的确是一次打击,但他们从来都清楚自己奈何不了天灾,在老天面前,人的力气微不足道——你又看地府如何?”
地府中忘川河水四处漫散,恶水中有鬼横行,酆都城已经被斗成了一片废墟,连气派的阎王殿都变得支离破碎。
张煜望眼欲穿,想找到幽冥中的那抹身影。
“不用找他了——都说了已经死了。”
“你闭嘴!”
蓬莱仙尊也是好脾气到了极点,被逆徒大吼大叫却也不恼。
“为师认了,那小子的确不错——在抽离神骨后的那一刹那,为师看着都疼,可他还拖着那副身子爬上了莲花台,求地藏王菩萨庇佑地府,啧啧……血流三千里,过往的恶鬼都皆为之侧目,不敢造次。那鬼界是什么地方啊,弱肉强食,稍有不慎就会沦为其他恶鬼的腹中餐……”
张煜怆然:“他说了什么?”
“他在莲花台下跪了许久许久,地藏王才愿意见他一面——其实地藏王老儿也清楚这事从头到尾就是一个烫手山芋,连他也只是召信众魂魄下来解乱,不敢在明面上与天斗。”
袁禧早已经没了生气,但还是强撑着,字字铿锵。
“小仙自知身份卑贱,不配玷污莲花圣地,奈何如今大乱临头,唯独菩萨有一战之力。菩萨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小仙只求菩萨能拨冗现身,护轮回殿周全,护地府周全!世人皆怕引火烧身之事,但菩萨当年说的‘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想必也并非虚言,后土娘娘托付地府,担上轮回之责,并非己愿,但既已许诺,便誓死履行!望菩萨显神通!”
袁禧的意思,地藏王菩萨只需要稍微现身露面,便能够吓退作乱鬼众,再加上他在暗中招来的信徒,地府之乱便可平。
如果神族要将此事摆在明面上,那就得亲自现身入局,可惜上界神族下凡的路已经彻底毁了。
但如果他始终忌惮天界,那这局便彻底死了。
神族仗着身份为非作歹,下界不是被玩弄就是被吓唬,但下界又不可能真的起来造反,就算造反也不敢挑明了说,就算破了神族阴谋,也不敢放在明面上破。
就这般暗中交锋,谁输了,都不会多言语,因为很多事情毕竟永远见不了光。
菩萨的声音空灵悠远,一声声佛咒荡漾开去。
袁禧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佛光之中,模糊了,彻底模糊了。
这下处理完了……
人间自有东海蓬莱仙尊处理,地府有地藏王菩萨稳住,神族这次就算是吃了个哑巴亏,三界各方势力都心知肚明彼此的算盘,但也只能闭嘴,烂在肚子里。
他总算卸下担子了——从巫王到鬼仙,他真的太累了。
唯有一人,是他在诸方利用、博弈下唯一的光,他曾试图攥在手里,的确也拥有过,但不得不将太阳捧回天上。
毕竟那般美好的光辉,要住在玲珑巧玉的亭台楼阁里,才是相得益彰的事。
人间山河破碎,天道光辉亘古,殿下……回去吧,你属于神坛……
莲花台瞬间被袁禧神魂破碎时的光芒淹没了,绯光千里,照彻地府——这是五千年来,地府又一次被光点亮。
“哥哥——”
丰沮一头扑到莲花台下,却被菩萨威压挡下了。
张煜猛地回头,质问:“他去哪了?去哪了!”
“逆徒!你因为一个小鬼跟为师吼?你……算了,为师都说了,他死了——他一个没有信徒供养,没有魂魄受天道认可的鬼,就算被你强行提了仙格,那又能怎样呢?你觉得他就彻底成神不死不灭了吗?”
“别跟我说那么多!我不管!我不管!给我让开!”
张煜抽出扶光剑,额间扶桑印记一闪,卯足了开天辟地的力气就准备飞出去。
蓬莱仙尊摇摇头,默默退的更远了。
“另外……小鬼积德行善,颇有些功德,虽然在他那鬼气缠绕的身体上放不了多久,但好歹一边漏水一边接水,存了点,拿来给你改命了。”
“改什么命?”
“早死的命。回去好好把这一世活完吧,活完就跟为师回蓬莱去,人间的这些事也没必要掺和了。”
张煜心上的口子被一寸一寸地割开,痛到难言。
“在蓬莱,只要有为师在,天界奈何不了你。”
张煜劈头盖脸的就是几剑,在这四四方方的囹圄之地,劈将出去的剑锋瞬间就被反弹回来,牢笼无损,他自己则遍体鳞伤。
蓬莱仙尊的声音已经消失了,任他怎么喊都不现身,也不管张煜将自己劈成什么样子。
张煜心中作呕,原来这一切都是算计好了的。
之前他以凡人之身进入自己的四方域,那细思极恐的窥探之人,不是后世的他,而是早就在背后谋划这一切的神。
他从那时候就在物色,谁可以作为这个下凡的人选,谁可以在凡间搅出腥风血雨,又有谁可以心甘情愿主动跳进圈套。
这是一个几千年的通天阴谋,身在局中的只有两个角色——一个骄傲自大实则懵懂无知的神,一个势单力薄却又赤胆忠心的巫。
当年那场射日之难是所有计划的开端,羿原本就是帝神亲自提拔的,派下凡间体察民生,他有天大的胆子才敢去射死帝神的亲子——金乌。
如果没有帝神授意,他怎会一路畅通无阻没有一点风声地就闯进了扶桑仙境,在两位看守世子和神龙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射出去六箭了?
还有那株断掉的扶桑树枝,三千里的扶桑木,枝桠万千,羿偏偏就踩断了沟通天路的那一根——何其可笑?!
说白了,神族早就想把这人神天路给毁掉了——省的隔三岔五就有人族飞升,天界哪里容得下那么多肮脏的乡巴佬?!
张煜低垂着头,发丝凌乱,微微搭在耳后,逐渐越生越长,攀上了肩膀,顷刻间就长出了一头乌黑的长发。
长发落下那一瞬间,衣袍也换了个样式——一缕红似残阳般从他的后脊缠绵至腰间,将腰身勒的挺拔有力。
金甲飞将过来,金冠挺立,束起了发髻。
他眼角血红,眉峰如刀,微微皱眉,便有千万钧的杀伐之气侵略过来。
明明是神,浑身上下却沾满了狠厉的鬼气。扶桑世子那万年不变的戏谑面孔,破天荒地流露出了七情六欲,荒谬又合情理。
扶光惊天一剑,撕破整个空间,他飞将出去,扫视天地,发现偌大三界的确再无一点那人的气息了。
张煜横冲入地府,一路破开大大小小的拦路鬼,杀的地府一条血路,血水流进了忘川河,那恶臭的水甚至连水鬼都再受不了。
他单手拎起阎王爷的衣领,怒目直言:“老东西!尸位素餐的日子过够了就给本君滚蛋!留你在地府不是让你一天到晚夹着嗓子学舌!”
十大阎王被他挨个问候了个遍,但没有一个敢说一个“不”字。
他们颤颤巍巍地求饶,搜肠刮肚地将能说的不能说的全都一口气吐了个干净,几个老头有苦难言,有苦不敢言,无处诉苦,还无处哭。
张煜此时也不管谁对谁错了,也忘了当年因为私心而没有铲除大桃木的是自己了,凭着满腔怒火一头愤恨,就要将地府翻个彻彻底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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