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一会儿,斯尔文伯爵来到了凌瑞的房间。
热水澡和安神汤药驱散了寒意,但斯尔文伯爵的到来让房间内的气氛却有些凝滞。
“艾瑞恩,”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许多,
“告诉我,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听劝阻,独自深入那么密的林子?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你的身体才刚刚好转,万一淋雨病倒了怎么办?万一遇到野兽或别的什么意外怎么办?”
他语气中的担忧和责备,比斥责更让人感到压力。
凌瑞低下头,双手揪着柔软的羊毛毯子,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愧疚和一丝委屈:
“对不起,父亲……我知道错了,我当时……我当时只是想快点找到笔记里提到的那种特殊苔藓,据说它只在岩壁深处背阴的地方才有……我一时入迷,就越走越深……没想到突然下起那么大的雨……”
他抬起头,碧色的眼睛里泛着些许水光,声音变小:“让父亲担心了,对不起……下次不会这样了……”
“入迷?”
斯尔文伯爵看着儿子眼里的水光,轻轻哼了一声。
“你母亲昨天还跟我念叨,说你病好后脸色总算有了点血色,要是让她知道你冒雨往林子里钻,又得整夜掉眼泪,你忍心?”
凌瑞摇了摇头。
斯尔文伯爵顿了顿,伸手轻轻碰了碰凌瑞的额头,语气里带着责备:
“上次你高烧昏迷,你母亲几天没合眼,鬓角都多了几缕银丝。我是领主,要守护这片疆土,可我更是你的父亲,最怕的就是你们出事。你倒好,仗着会点魔法就敢往密林里钻,真遇上危险,你那点魔力能护得住自己吗……”
话音未落,他怔住了。
两行清泪毫无征兆地从凌瑞眼中滑落,悄无声息地浸入羊毛毯中。
“格兰维尔家的人,不会轻易落泪。”斯尔文伯爵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伸手想要替他拭去泪痕。
凌瑞却倔强地偏过头,声音哽咽:“父亲,您知道吗……在昏迷的那些日子里,我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
斯尔文伯爵的指尖微微收紧,那双常年持剑的手竟有些发颤。
他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时空,回到了那个生死交界之处。
“身体像是被撕裂一般的疼痛,意识在黑暗中漂浮,后来,我感觉自己脱离了躯壳,飘到高空,俯瞰着整个塞拉维亚——我们的家园。”
“我看见贫瘠的土地上,领民们因为饥饿而佝偻的背影;看见无数家庭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看见您为这些难题熬白的鬓发。我也看到了这片土地上所有的悲欢,还有那些我曾经度过的时光。”
他顿了顿,吸了吸鼻子“我记得您从小就告诉我,土地不会背叛你,塞拉维亚是我们的土地,我们要守护它,建设它,我看着您用尽各种方法,却依然难解领地的困境......”
凌瑞的声音微微发颤:“为了能帮上忙,我拼命练习魔法,终于突破了境界,可这身体却因为体弱,承受不住这样的力量。
听到这些话时,一向稳重的斯尔文伯爵微微颤抖:“艾瑞恩……”
“在我最虚弱的时候,一个温柔的声音对我说:‘'离开吧,你不属于这里,跨过这道光,所有的痛苦都会消散,你会忘记这里的一切。这本不该是你承受的人生。'”
凌瑞的嗓音微微发颤:“是啊,只要我放下一切,就能去往一个没有忧愁的世界,我几乎就要迈出那一步了……可是,就在即将踏入光中的瞬间,所有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我忘不了领民们饱经风霜的面容,忘不了母亲那双眼睛教我写字时慈爱的目光,忘不了我从马背上摔落,您接住我,我被吓到哇哇大哭,您却严肃地对我说'格兰维尔不轻易落泪'的场景。
我犹豫了——如果我放下,如果我走了,这些珍贵的记忆都将消失,但领地也许并不会因此变好”
我想咬咬牙迈出那一步,只要一步,这些都将与我无关了,但我回头,似乎看见了领民们期待的目光,母亲怀抱着利奥,您守护着他们,所有人都微笑着注视着我。那一刻,我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迈不出那一步。”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你还是放不下吗?'我回答:'是。'”
“你确定吗,你本应该有更好的人生”
“我确定,无论未来如何,我都将与塞拉维亚共存亡,守护这片土地,守护每一个信任我们的人。'”我回答道。
“那个声音轻轻地笑了:'既然你如此坚定......那就回去吧,不过你得等等喔……我们会给你们准备一份礼物……这份礼物很重要……'
随后,我仿佛去到了另一个世界,那里繁华似锦,高楼耸立,人们穿着奇特的服饰,使用着不可思议的工具......我在那里看到了许多我们这个世界从未有过的事物。”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等我再次醒来时,身体的剧痛已经消退,仿佛被某种力量治愈了。那个声音最后说:'去吧......我们相信,你要守护的地方会因你而繁荣。'”
凌瑞抬起头,眼中含着泪水,却又带着几分倔强:"可是父亲,我醒来后才发现,即便我突破了魔法境界,依然无力改变领地的现状。魔法不能让田地丰收,不能让领民温饱......"
他攥紧了衣角,声音里带着愧疚:
"而且……其实......我骗了您,托马斯爵士和卡尔会睡着,是因为我偷偷配制了安神药剂,那个声音只说准备了礼物,这个礼物很重要,却没有告诉我在哪里。我知道在别人眼里,我是领主之子,但是在您眼里,我只是个孩子。”
“您不会因为我的一句话,一个神奇的梦就不顾代价得浪费资源去搜寻虚无缥缈的礼物,甚至我有时候都在怀疑这个梦是不是真的,但是看到您的忧愁,我又想......为什么不试试呢……如果我能找到那份礼物,或许就能真正帮到您,帮到领地。"
"我原本打算趁着他们睡着时悄悄去寻找,没想到会惹出这么多麻烦,还让您这样担心......"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带着真诚的懊悔。
斯尔文伯爵听完这些,身体微微颤抖,凌瑞话语中的每一个字,都像细密的针,扎在他的心上。
当听到儿子说“我骗了您”时,伯爵的呼吸窒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脸色苍白、眼中含泪却强撑着的儿子,那单薄的身躯里,竟藏着如此沉重的心事与如此炽热的决心。
不是因为顽皮和冒险,而是因为他这个无能的父亲,为了这片沉重的领地。
斯尔文伯爵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翻涌的情绪压下去,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深沉如海的心疼与自责。
他想起儿子病重时苍白的小脸,自己忙于领地急务时忽略的许多细节,想起这孩子总是安静地在书房看书,偶尔望向窗外贫瘠土地时那与年龄不符的忧郁眼神。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这个父亲在守护孩子,却从未想过,他这个体弱多病的儿子,竟在无人知晓的角落,用如此笨拙又如此决绝的方式,试图反过来守护他们,守护家园。
“艾瑞恩……”斯尔文伯爵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伸出手,轻轻地将儿子揽入怀中。
凌瑞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将额头抵在父亲宽阔坚实的肩膀上。
斯尔文伯爵收紧了手臂,将这个过分懂事、过分倔强,让他心疼到无以复加的孩子紧紧搂住。
他亏欠这个孩子太多,亏欠他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亏欠他一份不必过早承担的重担。
“所以,父亲,那些东西会不会就是那个声音说的礼物啊?”凌瑞靠在斯尔文伯爵怀里,带着点天真的语气,闷闷地说道。
“或许吧,这个礼物是艾瑞恩引导我才发现的呢,或许那个声音说得没错,领地会因你而繁华……”
“真的吗……”
“真的”斯尔文伯爵松开儿子,擦了擦他的脸。
又让儿子轻轻躺下,给他掖了掖被子,随后说道:
“那些种子,树苗我都会让人种下的,还有那些别的物资我都会安排好的,你还小,不必过多忧虑。”
斯尔文伯爵又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凌瑞的头发。
补充道:“你的‘梦’,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我会处理好这些事,睡吧,儿子。”
随后就慢慢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房门。
房间内,凌瑞听着父亲远去的脚步声,放松下来的整个人陷进柔软的枕头里。
他知道父亲不会全信,一个在权谋与贫瘠间周旋多年的领主,不可能轻易地去相信一个孰真孰假的虚无缥缈的梦。
烛火在床边轻轻跳跃,映着他尚显苍白的脸。
可他还是说了那个梦,那个用真实记忆与必要谎言细细编织的梦。
高烧中真切的痛苦、对家人割舍不下的眷恋、对领地沉甸甸的责任——这些属于原主的真实感受,与那些来自异世的种子和知识,被他小心地糅合在一起,织成一个带着温度的故事。
凌瑞心知肚明,这故事经不起严苛的推敲,但他更懂得,当父亲听完这一切,理性与感性的天平必将倾斜。
比起追究物资那虚无缥缈的来源,儿子这份几乎付出生命的沉重心意,那深藏不露的烦恼与挣扎,才更直击一位父亲的心扉。
他了解斯尔文伯爵——那副威严的领主面具下,藏着对家人最柔软的牵挂。
当他诉说自己在生死边缘因放不下而选择归来时,父亲眼中闪过的,全是心疼。
这便是他精妙的一步,悄无声息地,将父亲关注的焦点从“这些东西从何而来”,引向了“我的孩子究竟经历了什么”,当一颗心被怜惜与担忧占据,严密的逻辑自会退让。
他甚至“坦白”了下药的事,这看似认错的举动,实则是另一种聪明的交底。
一个会犯错却心怀善念的孩子,总比一个完美无瑕却满身秘密的孩子,更让人感到踏实,这份无伤大雅的“不完美”,反而成了他最有效的保护色。
凌瑞缓缓闭上眼睛,任由睡意将自己包裹。
他知道,父亲是一个务实的人,他不会过多去纠结这些东西来源。如他所说,他会处理好这一切。
晨光微熹中,城堡另一端的书房里,斯尔文伯爵站在窗前,指间捻着一粒金黄的种子,他望着天际将明未明的曙光,许久,轻轻收拢了手掌。
凌瑞这一觉睡得格外舒坦,直到被窗外透进的清亮天光和门外利奥咿咿呀呀的奶音唤醒。
“哥哥~哥哥!起床……吃……吃蛋蛋!”
利奥清脆欢快的声音伴随着小手拍打门板的“啪啪”声传来,充满了活力。
清晨的阳光从厚重的石质窗棂间透入,在铺着素净亚麻桌布的餐桌上投下斑驳的光斑。
伊莎贝尔夫人正细心地给利奥围上餐巾,见到凌瑞进来,脸上露出了些许无奈的笑容。
“你可算下来了,你们两个啊,没一个让我省心的。”
她将一杯温热的羊奶推到凌瑞坐的位置前,语气里透着关切。
“你父亲也是,为了一张旧地图训你几句就算了,自己气得连晚饭也不吃,后来奥利弗来说领地有急务,那么大的雨还非要出去……”
凌瑞刚坐下,闻言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旧地图”、“训斥”、“没吃晚饭”、“领地急务”……
凌瑞思索片刻后,大致明白了,这应该是斯尔文伯爵和老管家为了不让母亲担心而编造的理由。
凌瑞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嘴角,再抬头时,脸上已换上带着窘迫和顺从的表情。
“对不起,母亲,让您担心了。”他声音不大,显得很诚恳,“是我不该毛手毛脚……以后会小心的。”
伊莎贝尔夫人见他这幅乖巧的样子,心彻底软下来,将一小块抹了蜂蜜的黑麦面包放在他的盘子里。
“你父亲那边也是,地图可以再画嘛,非要那么倔,我晚点也会说他,好了,快吃吧。”
“嗯。”凌瑞点点头,安静地开始用餐。
用完餐后,凌瑞陪着母亲说了会儿话,又看着女仆带着玩累的利奥去睡觉后,就又起身前往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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