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经知道,越是心神不定,便越能掌控这具身体。
虞戏时尽管拥有浮玉的意识,也并不能完全理解她的心神不定从何而来,或许是浮玉自己本身也刻意不去想的缘故。
可是这也代表着,景饲生所扮演的角色——长壹,也在心神不定的状态中。
而长壹的慌张又是从何而来?他与浮玉是一般天真的人物,倘若当真是想在浮玉动手之前,试图与熙王一搏,最好的结果便是同归于尽,那时,景饲生会不会死在幻境之中?
只是浮玉和长壹上一次的对话,并不能听出来长壹有这样的打算。他似乎完全听命于浮玉,支持她做任何选择。
并且自那一日,长壹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便躲藏在浮玉的寝宫之中并未离开。
只可惜,两人共处一室似乎给对方提供了力量,虞戏时和景饲生控制身体的机会愈发少。整一日,都未能再说上一句话。
第二日一早,虞戏时听到景饲生的嗓音响在床侧:“虞戏时,想办法让浮玉知道她兄长与熙王之间的真相。”
短短一句话,虞戏时早已苏醒,完整地听见。但被浮玉控制的身体仍在沉睡,待到浮玉睁开眼,他已经恢复如常。
虞戏时并未听懂。
但是选择完全信任。
浮玉起身后,虞戏时终于抓住一丝控制身体的机会,趁着侍女整理裙摆的间隙,低声问道:“你可知阿兄与熙王……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侍女的手微微一顿,眼神闪烁,随即低头恭敬道:
“王妃恕罪,奴婢只是宫里的下人,哪敢妄议王上的事。”
她的语气恭敬,却带着明显的回避。
浮玉的意识很快反扑回来,重新掌控了身体,她并未察觉方才的异样,对婢女奇怪道:“你在说什么?”
婢女更纳闷,只是伏地沉默。
但虞戏时已经捕捉到了关键——苏霭与浮玉的兄长之间,或许真有隐情。
而且她也已经可以确定,浮玉感觉不到虞戏时操控自己的身体,亦如长壹察觉不到景饲生。
并且还有奇怪之处——譬如虞戏时和景饲生说话时,浮玉能听见长壹的反馈,却很快就会淡忘掉。这个忘掉并不是全部,某些话却会记得。说明浮玉并不是完全屏蔽掉属于景饲生意识产生的互动。
长壹亦然。
虞戏时摸不透其中的规律。
看来如今要想让浮玉如景饲生所说——得知定边大将军与熙王之间的一些事情,只能从熙王口中知晓,或者由景饲生操控的长壹说出真相试试。
这两个法子都有弊端。虞戏时摸不准熙王的态度,毕竟浮玉与熙王相处时,两人好像都刻意回避有关定边大将军的话题,迄今为止,皆未主动提起过。
而景饲生就不必说了,一则不知道景饲生何时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二则也不知道浮玉会不会听过就忘了。
毕竟虞戏时摸不透其中的规律。
秋日宴上的载歌载舞与觥筹交错自不必提,秋日宴接近尾声时,殿内烛火渐暗,乐声转缓。宫女们捧着醒酒汤鱼贯而入,几位年迈的大臣已不胜酒力,倚在案几旁假寐。苏霭仍端坐主位,指尖摩挲着酒杯边缘,目光穿过摇曳的烛光,落在浮玉微微低垂的侧脸上。
而在殿内角落,长壹——或者说景饲生身着甲胄沉默站立着。他的目光掠过虞戏时的发端,投向熙王。
苏霭并未察觉到他的注视,两人如有默契般,很快收回了目光。
殿外,秋风呜咽,人声乐声却愈发热闹——为了王帝的兴致。
没过多久,苏霭率先离席。珠帘之后,浮玉也缓缓起身。
宫道悠长,两人一前一后缓步而行,身后跟着一众婢女侍卫。长壹本要随队伍巡视宫苑,正盘算着如何晚点靠近浮玉的宫殿,却在分道时听熙王忽然开口:“你上次提的那个护卫是谁?今日让他跟着。”
浮玉心中微动,隐约觉得熙王像是知晓她今夜的打算,偏要让长壹守在宫外。
她应了声 “是”。
长壹跟在身后时,浮玉回头望了一眼。他的目光总是清澈而专注,看得她心头涩苦,又连忙转回头去。
就在这时,虞戏时开口:“王上,阿兄他……”
她还未来得及说完,浮玉意识恢复。
苏霭脚步一顿,“想你兄长了?”
浮玉茫然,提及阿兄,她的手微微发抖:“想过。”
她只是回答着熙王的问题,并不知道虞戏时率先提起的话题。
“战场上生死无常,你不该恨我。”他道。
浮玉心中一痛。
她当然知道熙王说得没错,但是于她而言,熙王便是仇敌。
“臣妾不敢。”
蓦地,她掉下一滴泪来。她用手擦去,看向熙王的方向。
熙王恰好停下脚步来等她。按礼她不该与熙王并肩而行,但有熙王授意,她只得快步走到他身边去。
“孤感觉得到,这些日子你虽然温柔顺从,却心有芥蒂。这并不仅仅是因为阿兄去世的难过。还是说,你恨的是嫁与孤?”
浮玉只说“不敢”,心中复杂的情绪中混着些许怒火,她想讥讽他假惺惺,想驳斥他道“生死无常”的伪善。但她不能。
“浮玉,你有没有想过——”
浮玉看向他。
“定边大将军麾下兵强马壮,豢养的灵兽更是骁勇。纵遇败绩,他亦非不知变通之辈,往昔退守险关伺机再战之事,也不是没做过。”苏霭看着她,“可为何偏偏命丧长坡?不妨说与你听——孤破了长坡关后,确曾下令,若有人擒得定边大将军,重重有赏。谁知遍寻营垒,竟不见其踪迹。原以为趁乱被护送撤退,哪料不久之后,便传来他的死讯。”
“浮玉,孤已经主动解开你的心结,也希望你……”
她面色惨白如纸,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僵立原地。唇瓣几度轻颤,却终究未能吐出一个字来——心底分明知晓,熙王实在无需编造这般谎言来哄骗于她。父母一直对阿兄之死讳莫如深,只道是死在战场上。此刻万千思绪如潮水般汹涌而来,痛苦与迷茫也蜂拥而至。可她仍将脊背挺得笔直,保持着应有的仪态。只是眸中不可控地蓄满泪,却始终悬在睫上,不肯坠。
-
夜已深。
齐凰宫内灯火通明,浮玉先被引去沐浴。回来时没见着熙王,婢女说他临时有要务,稍后便至。这让她沐浴的意图再明显不过,浮玉心里清楚,虞戏此刻也清楚。
或许是对于将要同房的紧张,也有可能是知道真相后的迷惘,总之这回虞戏时彻底夺回了身体的使用权,只是不知能维持多久。她屏退下人,也顾不上是否有人暗中窥探,径直要去找守在宫外的景饲生。
几乎同时,长壹那边也心神不宁——景饲生已掌控身体,从宫外潜入内院。两人在庭院里相遇。
“景饲生?”
“嗯。”
虞戏时环顾四周,急忙将景饲生拽进一旁的杂房。
“幻境里的一切都太过真实,我怀疑这是熙王妃从前的记忆。现在能确定的是——进入幻境很可能和明月的死有关。她身上有某种符咒,把她和你一起拽了进来,而下符咒的人,就是杀害质子、陈叔、幺姆的主谋。”
景饲生点头:“我也看见了那符咒。至于主谋……会是谁?”
“如果是涉及政治斗争的朝臣,幻境里不会尽是王妃和帝王的爱恨。凶手很可能在我认识的人里——方县令可以排除,剩下的只有熙王和熙王妃。当年熙王拼了命保住王嗣,还送你去伏州为质,他不太可能害王嗣。所以……”她顿了顿,“是熙王妃?”
景饲生看着虞戏时,她眼中认真思考的神色并非刻意流露,而所说答案也与他想的相同。
虞戏时继续分析:“她把我们困在幻境里,目标肯定不是我。傀儡明月、幻境,都是冲着你来的。她手下有那么多高手,却不杀你,显然困住你只是手段,不是目的。”
景饲生阻断了她的思考:“眼下要紧的事不是逃?”
“是,当然是。”可是逃,能逃到哪里去?她如今是浮玉,是王上的妃子,是齐凰宫的主人。
就算真有可能逃出了王宫,逃出了王都,逃不出幻境,那又有什么意义。更遑论王宫与王都都能将她困住一辈子。
原本在知道要走向圆房剧情时,虞戏时当真想不顾一切和景饲生逃了。如今和景饲生一聊,她好像冷静了下来。
“但我不能走。”她说,“你放心吧,我有办法逃过这一劫。只是我们得想办法尽快逃出幻境。”
正此时,有两名宫女在不远处交谈:“王妃去哪了?王上派人送了夜消来,宫女都在外头等着呢……”
“不知道,寝宫里没人应声,方才进去看了,果然不在……”
虞戏时看向景饲生,“你先躲在这里,我出去看看什么情况。”
景饲生点头,虞戏时走出了杂房,急切的下人们一眼便瞧见了她,纷纷行礼,“王妃。”
她们眼中显然好奇,王妃这么晚了在杂物间中做什么?只是身为下人,不太好相问,虞戏时心知她这“可疑”的事情恐怕会被如实禀报王上,因为浮玉这些时日以来从未好好调/教过手下做事的宫女,可能是她不懂,也有可能她本就无心长留在此处。
虞戏时道:“我方才来寻些东西,发现廊屋里存放的许多我从伏国带来的旧物都不见了。”
两名宫女小心翼翼地对视了一眼,肉眼可见的有些心虚。虞戏时心中惊疑,这些下人,莫不是私卖主子旧物?未料到随口找到借口,竟引出了这些事。
虞戏时尚未追究,便听见外头下人通传道:“王上到——”
虞戏时模仿着浮玉往日的习惯,抬手抚了抚发,睨着这两个不安分的小宫女,“怎么,本宫不过随口一问,你们就慌成这样?”她声音轻缓,却透着冷意,“宫中的规矩,你们比本宫知晓得还要多,莫不是认为本宫不会深究,便欺辱于本宫?!”
两名宫女闻言,膝盖一软,慌忙跪下,额头抵地:“娘娘恕罪!奴婢、奴婢绝不敢怠慢差事!不知娘娘何出此言!”
虞戏时没空与她们纠缠:“恰好王上来了,本宫且去问问,手脚不干净的宫女,该如何处置。”
犯下如此祸事,还丢了王宫的颜面,打死了扔去乱葬岗,都算给她们留了全尸的恩赐。
其中一名宫女浑身发抖,颤声道:“娘娘明鉴!奴婢们绝无偷盗之心,是、是……求娘娘饶命!”
她们连连磕头,额上的皮都被刮破,虞戏时看她们一眼,道:“念在你们初犯,本宫今日饶你们一命。”她语气稍缓,却更显威慑,“但记住,你们的命,是本宫给的,若再敢阳奉阴违——”
宫女们涕泪涟涟,连连称是。
虞戏时知道她们虽身在齐凰宫,却奉了王帝或旁人的命来监视着她的举动。这旁人是谁,无从得知。如今后宫中只有浮玉一人,若是旁人,不知有什么样的目的。浮玉无心其他的纷争,虞戏时此时更没有在此玩宫斗的心思。于是她只提点道:“既来了齐凰宫,本该知晓主子是谁。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还是你们指望着,若本宫来日落了难,你们能完好无损地侍奉新主子去?”
两人一直伏地,闻言连忙表达着自己的衷心。
一墙之隔的杂屋中,景饲生听着虞戏时在外头装模作样地教训下人,垂头笑了一下。隐在阴影中的一张脸上满是好笑的兴味,瞧不出一丝担忧来。
恰在此时,外头传来脚步声,王上已至殿外。虞戏时迅速敛去眼中冷意,换上一副温婉神色,迎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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