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那间值房里,气氛凝重。
萧瑾瑜坐在主位,听着手下低声汇报。那名刺客牙缝里藏了毒,在被押解回去的路上,还是找到机会服毒自尽了,死得干脆利落。
“训练有素,是死士。”护卫低头总结。
萧瑾瑜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指尖在桌上轻轻敲击着。死士都出动了,沈知微这丫头,到底一脚踩进了哪个马蜂窝?
而此刻的沈知微,正坐在值房外间的小杌子上,手里捧着一杯热茶。茶水粗糙涩口,但那股暖意顺着喉咙滑下,总算驱散了些许巷弄里带来的寒意。
一个面生的年轻护卫走过来,默默递给她一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两个刚出炉、冒着热气的胡麻油饼,金黄酥脆,香气扑鼻。
“大人吩咐买的。”年轻护卫言简意赅,说完就退到一边,像个木桩子。
沈知微愣了一下,看向里间萧瑾瑜模糊的身影。她没客气,低头小口咬了起来。油饼炸得恰到好处,外酥里软,芝麻香混着油香在嘴里炸开。饥饿感被迅速抚平,连带那颗惊魂未定的心,也好像被这实实在在的食物熨帖了几分。
再大的风浪,也得先填饱肚子。这是市井小民最朴素的智慧。
她一边吃,一边在脑海里复盘。绣坊掌柜的恐惧,监视的目光,悍不畏死的刺客……所有线索都指向一个庞然大物。林秀儿接的那个“大活儿”,恐怕不是普通的富贵人家,而是牵扯到真正的权贵,甚至是……不能见光的秘密。
“吃完就回去休息。”萧瑾瑜不知何时走了出来,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这两天安分点,别乱跑。”
沈知微咽下最后一口油饼,抬起头,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和坚定:“大人,刺客虽然死了,但他出现本身,就是一条线索。”
“哦?”
“他知道我在查绣坊,知道我在打听‘大活儿’。说明我之前的行动,一直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沈知微分析道,“他们之前只是监视,现在却突然下杀手。为什么?”
她自问自答:“因为我去问了那个‘大活儿’。这个‘大活儿’,是他们的死穴,是不能被触碰的禁忌。”
萧瑾瑜看着她,没说话,示意她继续。
“所以,我们更不能停。”沈知微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饼屑,“他们越怕什么,我们就越要查什么。林秀儿家,我必须去一趟。”
萧瑾瑜皱眉:“你就不怕……”
“怕。”沈知微打断他,坦言自己的恐惧,但眼神毫无退缩,“但我更怕因为我的胆怯,让林秀儿那样的姑娘死得不明不白,让她那年迈眼盲的母亲,连女儿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她顿了顿,声音低沉却有力:“这世上,有些人光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力。若连这点公道都讨不回,这人间未免太冷了。”
萧瑾瑜凝视着她,眼前的女子,刚经历生死一线,吃着最粗糙的食物,穿着最廉价的布衣,可骨子里透出的那种执拗和光亮,却让他这个见惯了黑暗的刑部官员,心头微震。
“换上这个。”他移开目光,从旁边拿出一套普通的男式粗布衣衫丢给她,“以后出门,方便些。”
沈知微接过衣服,有些意外,又觉得在情理之中。这位萧大人,心思比她想的要细。
“谢谢。”她低声道。
“不必。”萧瑾瑜转身,语气淡漠,“你若死了,本官的投资就亏了。”
沈知微:“……” 好吧,还是那个熟悉的萧阎王。
她换上男装,将头发简单束起,脸上再稍微抹点灰,立刻变成了一个面容清秀的小厮模样。
再次走出刑部,融入街上的人流,感觉已然不同。她知道暗处有萧瑾瑜的人跟着,心里踏实了不少。但更大的压力来自于那个看不见的对手。
她没有直接去林秀儿家,而是先绕到西市,在几个热闹的绸缎庄、首饰铺门口转了转,像所有好奇的小厮一样张望。然后才拐进一条充斥着叫卖声、孩童嬉闹声的嘈杂巷子。
林秀儿的家,比杨柳巷更破。低矮的土房,窗户纸破烂不堪,用草塞着。门口坐着个满头白发的老妇人,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只干瘪的旧鞋底——那是纳鞋底的工具,可她似乎只是拿着,毫无动作。
“婆婆,讨碗水喝。”沈知微压低声音,模仿着少年人的嗓音。
老妇人迟钝地转过头,“看”向她声音的方向,脸上是长年悲苦刻下的皱纹。“水……在灶台上,自己舀……”她声音沙哑无力。
沈知微道了谢,走进昏暗的屋内。家徒四壁,唯一的亮色是角落里一个破木箱上,整齐叠放着的几件绣品,针脚细密,图案精美,与这个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那是林秀儿留下的痕迹。
她舀了半碗凉水,走出来,蹲在老妇人身边,慢慢喝着。
“婆婆,家里就您一个人啊?”
“还有个闺女……做工去了,快回来了……”老妇人喃喃道,浑浊的眼里泛起一丝虚幻的光亮。
沈知微鼻子一酸。她还不知道,女儿可能永远回不来了。
“您闺女手艺真好,这些绣活真漂亮。”她指着屋里的绣品,“肯定能接很多大活儿吧?”
“秀儿……能干……”老妇人脸上露出一点骄傲,随即又黯淡下去,“前阵子是接了个好活儿……神神秘秘的,不让说……说成了就能给娘治好眼睛……”
又是那个“大活儿”!而且承诺是治眼睛!这对一个眼盲母亲和孝顺女儿来说,是难以抗拒的诱惑。
“不让说是谁家的活儿吗?”
“不说……秀儿说,说了就不灵了,贵人会生气……”老妇人摇着头,反复念叨,“贵人会生气的……”
沈知微的心一点点沉下去。用治愈母亲眼疾作为诱饵,利用女儿的孝心,还以“贵人”身份威吓保密……这幕后之人,心思何其缜密,又何其歹毒!
她不敢再多问,怕引起老妇人更大的悲伤,或者……惊动可能存在的耳目。
放下碗,她轻轻将几枚铜钱塞进老妇人干枯的手里:“婆婆,水很甜,谢谢您。”
老妇人茫然地握着铜钱,嘴唇嗫嚅着,最终只是又低下头,摩挲起那只永远也纳不完的鞋底。
走出那条充满生活噪音却又死寂得令人心慌的巷子,沈知微的心情比来时更加沉重。
油饼的香气仿佛还留在唇齿间,可那看不见的黑暗,却如同粘稠的泥沼,正在将她,将更多像林秀儿一样的人,慢慢吞噬。
她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这京城,表面是人间烟火,底下,却是吃人的暗涌。
而她,必须在这暗涌中,凿出一线光来。
换上男装的沈知微,走在黄昏的街道上,感觉自己像一滴水,终于融入了这片市井的海洋。粗布摩擦着皮肤,行动却比裙钗便利太多。她刻意模仿着市井少年的步态,微微弓背,眼神带着点恰到好处的茫然与好奇。
她没有回刑部,而是在城南那些鱼龙混杂的街巷间漫无目的地游荡。耳朵像张开的网,捕捉着茶余饭后的闲谈、商贩的吆喝、甚至赌徒的咒骂。真相有时就藏在最不经意的市井俚语里。
夜幕渐渐落下,灯火次第亮起。她找了个卖馄饨的挑子,坐在矮凳上,要了一碗热汤。滚烫的馄饨下肚,驱散了夜间的寒意,也让她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
那个“大活儿”,那个用“治眼疾”做诱饵的“贵人”……范围其实可以缩小。能给出高价,且需要保密到如此程度,甚至动用死士灭口的,无非几种可能:涉及皇室秘辛、关乎朝堂大佬的**、或是……某些不能见光的庞大利益链条。
林秀儿一个普通绣娘,能接触到的,最可能是后两种。
“小兄弟,拼个桌?”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沈知微心头一紧,握紧了袖中藏着的、问萧瑾瑜要来防身的短匕。抬头,见是个穿着半旧长衫、书生模样的年轻人,面容和善,手里也端着一碗馄饨。
她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那书生坐下,唏哩呼噜地吃了几口,便开始搭话:“小兄弟面生得很,不是这片的吧?”
“来找个亲戚,没找着。”沈知微含糊道,声音刻意压低。
“哦?找谁啊?这片儿我熟。”书生很是热心。
沈知微心中警醒,不敢提林秀儿,只道:“一个远房表叔,听说在哪个大人家里当差,具体也不清楚。”
“大人家啊……”书生拖长了调子,凑近些,压低声音,“这京城里,水最深的就是那些高门大户了。前阵子,听说永嘉坊那边,不就出了档子邪乎事?”
永嘉坊?那是勋贵聚集之地!
沈知微心下凛然,面上却装作好奇:“啥邪乎事?”
“具体不清楚,就听说闹得挺大,还封了口。”书生神秘兮兮地,“好像……跟什么‘鸟儿’有关。”
鸟儿?
沈知微脑海里瞬间闪过那只绣花鞋上的“并蒂莲”,以及可能相关的图案。她稳住心神,试探着问:“什么鸟儿?画眉?百灵?”
“那哪能啊,”书生摆摆手,声音压得更低,“听说是……是三只脚的鸟儿!”
三足乌?!
沈知微瞳孔微缩。三足乌,在古代神话中象征太阳,有时也暗指……东宫!
难道牵扯到太子?!
她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这潭水,果然深得能淹死人!
她不敢再深问,怕引起对方怀疑,只得胡乱应和几句,匆匆吃完馄饨,付钱离开。
走在越来越暗的巷弄里,她的心却比这夜色更沉。三足乌的线索像一块巨石压在她心头。如果真与东宫有关,那萧瑾瑜……还敢查下去吗?她一个小小女子,卷进这种旋涡,真是九死一生。
正当她心神不宁之际,前方巷口阴影里,缓缓走出两个人,堵住了她的去路。不是白天那个死士,是另外两个地痞模样的汉子,眼神不善,手里掂量着木棍。
“小子,哥儿俩手头紧,借点钱花花?”其中一个咧着嘴,露出黄牙。
沈知微心道不好,遇上打劫的了。她身上确实还有几个铜钱,但更怕的是冲突起来暴露身份。
她一边慢慢后退,手悄悄摸向袖中的匕首,一边盘算着如何脱身。硬拼肯定不行,呼救?这偏僻巷子,未必有人来。
就在那两个地痞狞笑着逼近时——
“砰!砰!”
两声闷响,快得让人看不清。
那两个地痞甚至没反应过来,就软绵绵地倒了下去。阴影里,那个给她送过油饼的年轻护卫显出身形,面无表情地收回手刀,然后像拖麻袋一样,将两人迅速拖进更深的黑暗里,悄无声息。
整个过程,短短几秒。
沈知微站在原地,心脏还在砰砰直跳。她甚至没看清护卫是怎么出手的。
年轻护卫处理完,走回她身边,依旧是那副木然的表情,低声道:“沈……公子,此地不宜久留,请随我回。”
沈知微看着他,又看了看那幽深的巷子,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确实置身于一张无形的大网之中。网的一端是未知的凶险,另一端,是萧瑾瑜提供的、不知是保护还是束缚的力量。
她点了点头,默默跟上护卫的脚步。
回到刑部值房,萧瑾瑜还在灯下看着什么。见她回来,抬了抬眼。
“遇到麻烦了?”
“两个毛贼,已经解决了。”沈知微顿了顿,决定说出那个重磅线索,“大人,我可能……查到点方向了。”
“说。”
“永嘉坊,三足乌。”
萧瑾瑜执笔的手,骤然停顿。烛光下,他侧脸的线条瞬间绷紧,眼神变得无比锐利,甚至带着一丝沈知微从未见过的……凝重。
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灯花爆开的噼啪声。
良久,萧瑾瑜才缓缓放下笔,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沈知微,你知不知道,你这句话,可能会让很多人掉脑袋?”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