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将视线转向已经很久没见的杜谦和江文渠那边。
此时，杜谦已经站到I区的最高建筑——光弘塔塔顶，这也是整个甜蜜星的最高点。
江文渠仍在注视他，看他只着一袭单薄的外衣，冷淡地望着甜蜜星暮落的晚霞，和他共同等待「食会圣典」开始时一切终局的落定。
他似乎要乘风而去。
江文渠轻轻握住他的手。
杜谦的手很冷，但他终归没松开。
杜谦还是没动，他望着万家浮光，心中却似寒风过境，依旧冰冷。
除却手间的温暖，万物如凝冰照镜，辉光透彻，纯粹干净，不余尘埃。
他轻轻地握住他的手。
绚丽的彩光在杜谦脚下涌动，如同不息的风，一刻不停前进。
如时代浪潮，数年前，时代浪潮将他裹挟，他没有输，却也没有赢。
杜谦望着重重灯光怔住。
江文渠站在他身边，一边侧过身将猎猎寒风挡下，一边仿佛失了冷酷人设地呆呆开口：“冷吗？”
杜谦转头轻笑，他们俩都是玩场域的大师，在杜谦看来，江文渠突兀的问题问得十足可爱。
“呼——”
一阵风过，他们俩之间舒适的气氛不改，但杜谦却将目光轻轻一瞥，凝到高空一处空气。
有爱看戏的家伙来了。
与此同时，江文渠的手触上玄色的刀柄。
“呼～”
杜谦漠然的眸子轻轻扫过他的脚下的每一寸土地，突然，在他身侧，江文渠拔出刀朝空气狠厉一斩。
“咻！”
刀运到半路，江文渠很不符合力学地撤力一抹，冷白的刀芒划过空无一人的一处角落，绪鎏北“哎呦”一声，扶着自己的帽子狼狈地被江文渠的攻击打出来了。
绪鎏北一边跌出一边戏多地扯喉咙：“要死了要死了！”
杜谦止住江文渠的动作，自己上前一步：“绪鎏北，你来这里干什么。”
江文渠手握在刀上，神情冷漠。
“小杜谦。”绪鎏北眨了眨自己水晶球般精致的右眼，眯眼微笑，形如爱丽丝梦游仙境中的那只柴郡猫。
他眨眼缓缓道说：“戏幕已经拉好，我怎么能不落座？时间不停地走，杜谦，小杜谦，你和之前不一样啦～小杜谦……”
“旁观是你的本质。”杜谦淡然指出，道：“但我这不是游戏。”
绪鎏北扁嘴：“那多没意思，算了，小杜谦一直这样我都习惯了，那我给你笑一个～”
“嘿……”绪鎏北狡黠地眨动他梦幻的眼睛：“既然你不玩游戏，那只好让我们好好聊聊不是游戏的事了～”
江文渠抬眸冷冷地看他：“前商盟盟主，如果你想从我们手里得到什么，可不要忘了把自己应付的代价垫上。”
绪鎏北笑着点头：“一定、一定……”
说着，他突然靠近杜谦，在江文渠蠢蠢欲动杀人的目光中低声问：
“世界上最绝望的是什么？”
杜谦过了很久才开口，他推开绪鎏北的脸：“这问题重要吗？绪鎏北，我不是你，不可能得出和你一样的答案。”
绪鎏北突然哈哈笑，毫不在意杜谦的动作：“不一样？哈哈！”
“不一样？！我们有什么不一样？！”
绪鎏北张狂大笑：
“世上最绝望的是什么？是不自由吗？是无力回天吗？不！都不是！是知晓自己面对着被禁锢的自由还无能为力啊！”
“世上多数人都比笨蛋聪明一点，比智者愚钝一点，比强大者弱小一点，比弱小者强大一点，比恶者善良一点，比善者恶意一点……就是这么一点的差距，造就了多数人半生的庸庸碌碌，而他们的平凡，也造就我们的绝望！”
绪鎏北不知何时上前，捧住杜谦的头，视线相交，他们的额头贴着额头，在江文渠怒火中烧的眼神中，绪鎏北近乎温和的叹惋：“我看到了。”
“冽光星文明的最后火种在最后的冽光星长老投降时就已经熄灭了，现在留下来的「冽光星人」，只不过是吞食者在文明球里随意培育的可控实验品！”
“也许，那个老家伙只是为了让自己的族人活下来，不得已，才在不值钱的人性和能让大家活下去的投降中选择了第二个选项，但谁知道，仅仅六年，在吞食者的驯化下，当年桀骜不驯的冽光星人就变成了吞食者的掌中玩物！失去探索未知**，不再敢于向高一等文明反抗的次等文明，就此变为猪猡。”
绪鎏北轻声道：“杜谦，当年你亲眼看到收养你的爷爷离开，为了延续种族，选择向吞食者文明投降，可你知道你所谓的同胞……那些接受不了‘背叛者’的「冽光星人」！又是怎么对待你唯一的亲人的吗？！”
杜谦握紧拳头。
绪鎏北仿佛没有察觉到杜谦的动作，还在慢慢地说：“就在你爷爷决定带头前往吞食者文明那宣布冽光星人投降时，‘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残余冽光星人砍断了你爷爷的所有肢体。”
“但为了让自己的同胞活下来，你爷爷即使被砍断了所有的肢体，失去所有反抗手段，还是在无手无脚的状态下硬撑着爬上吞食者的餐桌，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告诉吞食者文明的大人物冽光星人的存活价值，让冽光星人的美味成功征服了吞食者的味蕾，吞食者文明的统领拍板，最终冽光星文明以惨痛的代价得以留存。但活下来的冽光星人谁会感激他呢？！”
“对于冽光星人来说，你的爷爷是不折不扣的背叛者；对吞食者来说，你爷爷的努力只能让他们多加一道菜。”
“活下去的冽光星人由此认为，那些被献上去给吞食者作‘祭品’的孩子，也是因为你爷爷开的先河，才会死去。”
“他们不会怪吞食者文明，因为大家本来就是对手；他们也不会怪饲养自己的「神」（吞食者文明），因为「神」是不可能出错的。”
杜谦侧过头，眼眸冰冷。
绪鎏北缓缓说道：“那能怪谁能？只能是你的爷爷了，谁让他这个‘英雄’过于夺目！历史的输家当然得被史册记录，永久唾骂！”
“你爷爷救了剩下的冽光星人，但冽光星人不感谢你爷爷，他们恨死他了。同样，你作为背叛者收养的孩子，他们恨透你了。”
“杜谦，你为什么要救他们呢？从始至终，冽光星都不欢迎你啊！”绪鎏北残忍笑道，笑声颇为缠绵。“甜蜜星不是你的家，冽光星又何尝是你的家？！”
“你的「甜蜜乡」早就死在二十五年前的文明战争中再也回不来了啊！”
江文渠的手被杜谦盖住，杜谦神色冰冷地说：“绪鎏北，我从未把甜蜜星和冽光星当作自己的家。”
“如果你来这里只是想劝说我放弃还活着的冽光星人，那你可以走了。”
绪鎏北故作困惑：“欸？为什么？明明……”
“你十三岁回到甜蜜星时，第一件事就是找上剩余的冽光星人残支，企图带他们走。”
“让我想想，后来发生了什么。”
杜谦平静地接上绪鎏北的话，仿佛他们的话题谈论的不是自己。他说：“他们拒绝了我，吞食者对冽光星人的饲养已经让他们忘记自己曾经是个独立自主的文明。”
“他们举不起矛与盾了。”
绪鎏北哈哈笑：“没错，没错。”
他在杜谦耳边温柔地呢喃：“他们捅了你一刀……也许不止一刀，虽然捅不破你的防御，但有时精神上的打击可比物理上的致命……他们喊来看守的吞食者，你差点没回来。当年，你的爷爷费劲心机让你好好在文明战争中活下来，他将你送离冽光星，同时他也费劲心机让自己的种族和文明得到延续。”
“但他永远不知道，仅仅六年不到，等‘学习有成’的你再次回到甜蜜星上试图带走同胞时，第一个向你作出反对动作的，恰巧也是曾经‘桀骜不驯’的冽光星人。”
杜谦握紧江文渠的手，冷漠道：“绪鎏北，你知道的太多了。”
“但眼睛看到得越多，越能知道纬度之上的伟力。”
“你不会想我亲手翻动纬度之上的能力把你找出来的。”
绪鎏北的笑声戛然而止。
杜谦的声音好似从未波动：“你很在意我的能力。”
“也是，几乎所有人都忘了数万年前第一位「钥匙谜藏」拥有者做了什么，除了那些活了太久太久的家伙，谁知道「最初的灵源」其实是第一个「钥匙谜藏」拥有者亲手从纬度之上扣下来带给这个宇宙的呢？”
“商盟……建立已经有八百年了吧？和它一个年龄甚至更长的你，想在时代再一次掀起浪潮时篡夺多少先机？”
“我不得不承认你的聪明，但没有和聪明比邻的力量，是握不住未来的。”
“你只是商人。”杜谦沉沉地看着绪鎏北，一字一句道：“只是。”
江文渠和绪鎏北瞳孔同时一缩，其中被杜谦重点说到的绪鎏北神情冷凝，眼神可怖。
杜谦的声音无波无澜，似倦怠，又似平静，但与他平淡的声音相反的是他的动作：
他挡在绪鎏北视线前按住江文渠的手，绪鎏北还瞥见杜谦的手指摩挲过江文渠不安分的手掌，然后抬眼一看，两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亲密地纠在一块。
绪鎏北：“……”
像缠一块的猫和毛线团。
江文渠很自然地回抱住他，动作柔和，心中喟叹：
我的。
努力六年一朝成功的快乐不亚于游戏里攒几年的钱终于把老婆强娶，江文渠心底中二和恋爱脑的泡泡开始往上噗呲噗呲冒，绪鎏北这个看人微表情的大师愣是没发现一张冷酷帅哥脸下的江文渠脑子里想什么奇怪的东西。
明白江文渠想什么的杜谦：……
绪鎏北看向江文渠：“你不是解明者的吗？你不阻止？”
江文渠熟练无视，半点话不听，眼睛专注望杜谦，绪鎏北还牙酸地从中品出几分深情。
绪鎏北：“……”
糟！这小子是恋爱脑！
杜谦没制止江文渠开始大胆的动作，过了好久才将视线从江文渠身边轻轻移开，注视着绪鎏北，眼神冷漠中带了丝嫌弃。
绪鎏北莫名一梗，在大脑的逐渐重启中眼神逐渐变虚。
可恶的小情侣，要不是他还在这儿，两人的眼珠子怕不是都得掉对方怀里了。
他俩什么时候在一块的？
绪鎏北狐疑地瞟了瞟他们，眼神一歪，落到杜谦穿得板正的衣服上。
江文渠仿佛要杀人的目光扫了过来，绪鎏北耸肩以示无辜。
绪鎏北举手，满嘴花花：“不要这么看着我，要是□□有用我早就上啦，但小杜谦不允许啊，只要你稍微点个头，要什么品种我都能给你送上来，真是可惜……”
“小杜谦真的不接受3个人吗？更多我也不介意……好吧，那我只好去找下一个传承者咯～”
江文渠：……
烦躁中，江文渠莫名还升起一丝对下一个「钥匙谜藏」传承者的同情。
不知道谁这么惨要被绪鎏北这混蛋纠缠了。
杜谦毫不在意绪鎏北的满口胡言，还在说话：
“「文明之种」是众神的遗骸，「源罪核心」支撑宇宙的基本法，「钥匙谜藏」联通纬度之上带来奇迹……”
“我不是甜蜜星人，也不是冽光星人，十六年前回到甜蜜星的‘杜谦’已经死了，站在这里的‘现在的杜谦’，是也仅仅是以「钥匙谜藏」「法则图录」为代表的「纬度之上第二道门」。”
“我会开启它，将死水一样的星际带入新的时代。”
绪鎏北终于沉下声音：“杜谦，你到底要做什么？”
杜谦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飘渺的晨光熹微，眼神沉寂。
如绪鎏北所言，他的爷爷死于文明战争最后和吞食者投降的谈判场所。
杜谦还记得那天，那是他为数不多从「未知存在」里保留下的回忆。
冽光星被吞食者文明炸成两半，最后的冽光星人瑟缩在其中一半星球上，看着昏溃的森林与大地流下浑浊的泪水。
小胡事件终究给他带来一丝触动，鲸爷爷死后，杜谦终于选择上岸。
他脱去鱼尾，过量的痛苦自动被记忆模糊，最后他化为人形，来到冽光星精灵的营地，被爷爷收留。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作出这个决定，或许他像他母亲一样，在瞬间被未知神秘触动心扉，自此决定一生为之追寻。
他永远不后悔自己的举动，如果没上岸，他不会和爷爷相遇。
但时间太短了，他和爷爷只相处了半年，文明战争爆发。
他的爷爷握住他的手，将祖传的最后一卷「祭神典仪」交给他，然后把他送回原始海洋，自己一个人去了冽光星人的最后基地。
见识过高科技对文明的碾压，他带着愤恨和「祭神典仪」……也就是现在的「法则图录」开启「纬度之上」的「门」去了高纬度世界学习更强大的科技。
他学了六年。
六年里，他不知道爷爷那里发生了什么，
他只知道，在最后，他看着那个慈祥儒雅的老人笑容复杂地向前走，向前走，坚定地往前走，再也没回头。
他就知道，自己的爷爷啊，是去赴一场伟大的、再也回不来的征途。
杜谦一直认为，自己的爷爷是个英雄。
所有冽光星人都选择了与吞食者文明抗争，哪怕结局是全灭。
所有冽光星人说的都是战场上不允许逃兵，哪怕冽光星人死全，也不许后退。
所有冽光星人都站了出来，然后吞食者的一个小兵站在炮台顶端，随意砸下开关，一道惊天的蓝色能量波斩断了冽光星，将一个圆形星球劈成两半。
——一方的武器是对星能量炮和浮空舰队，一方的武器是原始的矛与盾。
在那场战争中，冽光星人死伤数万，吞食者文明伤亡近乎于无，仅有的几个还是因为一边打扫战场一边吃尸体吃太猛噎了个半死。
爷爷在所有人中选择了背道而驰，他的“投降”是如此刺目，刺目到与曾经冽光星人的思想理念截然不同。
当时的冽光星人这么称呼爷爷：
叛徒。
杜谦细细咀嚼这个称呼。
叛徒。
……
过去的冽光星人将「叛徒」记入史册，史册被吞食者翻看，在吞食者的饶有兴趣中被保留下下来。
爷爷彻底成了「叛徒」。
而他，也成了「叛徒的儿子」。
但……我在对吞食者复仇时，经爷爷祈求存活的冽光星人又是怎么样？
——他们像肉猪一样被饲养，安然舒适地活着。
……
活着。
……
爷爷，你知道吗？冽光星对吞食者文明战争仅仅只过去六年不到，在你的祈求下留存的冽光星人已经成功变成了吞食者的家畜。
“叛徒！背叛神明的精灵不该存在！”当杜谦回到甜蜜星，偷偷来到D区文明球养殖冽光星人区域，试着将自己同胞偷偷带走时，一个年长的外貌形似成年小胡的断臂精灵毫不犹豫地用箭矢攻击了杜谦，“我们在这里生活的很好！只要每年派童男童女对神明（吞食者文明）祈祷，生活就会一直幸福美满，那些曾经已经过去，我都想不明白过去的人为什么要独立耕作！一切有神就够了！”
生活的很好……
——作为吞食者文明养的猪，你们确实生活得很好。
杜谦心底的火彻底点燃！
我在高纬世界学习时还担心你们！担心冽光星文明失落再无一人！
我用了六年学习顶级科技，就是为了光复冽光星文明……
哈哈，然后……
哈哈哈哈哈……
……
杜谦心中发笑，笑自己，也笑冽光星人。
无端悲凉溢上他的心头，情绪的震颤让那时的他瞬间失去防御手段，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同胞一刀一刀砍上自己制作的简易防御罩。
那一次他差点失手，差一点被闻讯赶来的吞食者带走了。
……但还在使用矛与盾的冽光星人怎么打破哪怕使用高科技还稚嫩的杜谦的防御？
只是他没有防过来自“同胞”的攻击罢了……
那时，他望着缠绵悱恻的云霞，却突然万分无力。
情绪崩溃只需要一瞬间。
明明，我已经尽快学成，立刻赶回来了。
但还是来不及。
六年，冽光星人……不，他们已经变成被吞食者饲养的家畜了啊！
爷爷，你看到了吗？
你的“背叛”成功让冽光星人活下来了，但冽光星人的“桀骜”也死了啊！
爷爷，我已经努力了二十多年年，连第三位「钥匙谜藏」传承者都已经就位，时间不多了，我也不想再等下去了，冽光星人不会醒的。
杜谦突兀地冷笑一声，这一声送给绪鎏北，更是送给他脚下重重暖融融的灯光。
他再次将冷笑送给温暖的风，随之又重重踏下踩着甜蜜星最高之塔的一脚。
万千星辉，世间无数天工之作扑入他怀。
杜谦缓缓道：“最乖的畜牲哪怕圈子没有上木板定住它们也不会四散而逃。”
“驯服，筛种，培育，饲养……思想的钢印凿入种族的基因，强权难以撼动，初代如此，代代如此。”
“烈焰灼不尽的骄傲灵魂腐蚀在缓和的时间流水的侵蚀下。想要精神上的奴隶，就去拆分敌人原有的文化，去肢解敌人本有的文字，让文明如溃沙之塔，再起不能。”
“冽光星人与吞食者文明的战争，不是巧合，只是混乱星空的一个小小缩影。”
“总有人选择在混乱中蒙眼睡去，同样，总有人会选择睁眼去看这混乱世界！”
“既然你们都选择睡去……”面对光弘塔下温馨祥和的画面，杜谦用轻柔到不正常的语气说：“那就由我来掀房顶喊你们起来。”
既然……既然你们选择睡下去，那我就让整个星际来到新的时代，让世界天翻地覆！
“既然你们想做猪，我就让你们做猪。”杜谦一甩衣摆，神情冰冷，“冽光星人是吞食者的‘肉猪’，那吞食者何尝不是更高一等文明的‘肉猪’？！”
“大家想做‘猪’而不是做‘人’，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改了量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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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畜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