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木岭山上开始下雨的时候,有人来义庄借宿躲雨。
徐秋声对于到底是哪些人来庄上投宿,并不感兴趣,但是同行的赵意观却是看热闹,从来都等不到第二天的性格。
他见原本静谧的前院又燃起火灯光,影影绰绰有着不少的人影,远处传来交谈的喧哗声。要知道,这个义庄此前才三个人,走了一个侯三,再加上赵意观他们,满打满算才五个人,在整个硕大义庄内,便显得有些冷冷清清。
赵意观轻手轻脚合紧佛堂的木门,以免夜间的大风吹翻灯台蜡烛,点燃了挂帘,导致他上工的第一天反而还要倒扣工钱。
还没走到前院,他便听到听到了几人旁若无人地高谈阔论的声音。义庄主人虽然外形粗狂,但实际上是个沉默寡言的汉子。
那声音年轻,语调轻浮,对着义庄以内的一草一木指手画脚,未曾谋面就令旁人对他感到厌恶。但是义庄的主人只是缄默地提着灯,走在前方带路,赵意观将这一幕收在眼里,心中难免升起了一股看见老实人被欺负的打抱不平感。
最开始他并没有将这声音与先前见过的人联想在一起,离开碧仙宫这段时日,赵意观严格恪守礼貌疏离的态度,不与山下的凡人结下什么缘分。
但是等到那群投宿者走近,赵意观看见为首的纵容师弟目中无人的高大男子,紧随其后的是顾盼生姿、眉目动人的妙龄少女。那少女此时也不忘拂着自己的剑,扫视四周,眉头紧紧皱起,似乎对于今夜的住宿环境不怎么满意的模样。
也是,除却在洛水村遇到的那些群人,还有谁能做出对收留自己过夜的好心人挑挑拣拣的举动呢?
赵意观看了只觉得晦气,只是还没等他转身离开。那打量四周的年轻女子,便眼尖地从一片漆黑中发觉了他的身影,发出一声清脆的娇呵:“那个谁,就是你,给我站住!”
明明赵意观才是在冲突中被抢了野怪的受害者,但是这少女却好似因此记恨上了赵意观,就算当初双方面上调解过后,仍然一副耿耿于怀的模样。
他不想理会这女子的胡搅蛮缠,但是这群人的领队护短得紧,赵意观担心他们不分场合的寻事,让自己在老板面前留下不好的印象。
因此他停了脚步,耐下性子问她:“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赵意观的退让落在冷彩薇眼里,完全就是做贼心虚的表现,她将赵意观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然后高傲地扬扬下巴,一副得势不饶人的模样:“你躲在角落里鬼鬼祟祟的,谁知道你怎么出现在这里,打什么坏心眼子呢?还敢问我究竟怎么了!”
冷彩薇的相貌不错,哪怕发出这样的质问,也有一种小猫一般娇蛮的可爱。
但是赵意观和她有前仇再次,所以看了这幅神情,只觉得心烦。
他原本也没有特意要站在隐秘的角落里偷看,只是山上天黑得很早,况且修士在夜间的视力不错,因此并没有特地将佛堂中照明的灯盏带出来。
至于为什么出现在这里,那还用得着说吗——
“你们大半夜吵吵嚷嚷的,我现在是这座义庄的伙计,听见动静过后,自然要过来看看是不是哪里冒出来的山匪。”
赵意观知道这姑娘的本领不大,但是脾气半点不小,大概身边的人从小对他千依百顺,导致了她不分场合就要发火的性格。
他晓得自己在义庄里做工的事情瞒不住,哪怕糊弄过去,这行人稍稍向义庄老板打听就能得到真相。于是他主动坦荡地交代出来,顺便在最后不忘明嘲暗讽一下他们的不知礼数,果不其然,这话立马惹得冷彩薇火冒三丈。
可能是越缺少什么越是要炫耀什么,这姑娘剑不离身,随时都将那法器放在显眼的地方耀武扬威地展示自己的武力。
“你算个什么东西?还想朝着我评头论足?”
冷彩薇刚想要拔剑,但想起先前因为自己才耽误了除魔的进度,导致大家要在这荒凉破败的地方住宿,于是好歹将想要动手让赵意观吃点苦头的冲动收了回去。
只是□□上的教训可以一免,精神上的羞辱可绝对不能让这小子逃避。
冷彩薇向来是个很会为难人的,虽然这一点都被身边的长辈夸作古灵精怪。她的眉毛轻挑,敏锐地注意到了赵意观先前说他是义庄活计的事实,于是便用居高临下的口气指使他去做事:“噢,我还当你在这里干什么呢——在这里做工是吧?那好,今晚上房间打扫好了吗?床也要重新铺一遍。”
“那不必了。”从刚才起就一声不吭的义庄老板突然说了话:“小赵有小赵的工作,亥时的时候他必须要到佛堂守夜。”
冷彩薇因为被拂逆了面子感到不快,她不高兴地说道:“不可以换个人吗?我就要这个伺候,我们可以给你钱。”
旁边刚才高谈论阔的青年之一,非常有眼力掏出沉沉的一锭金子。一半是为了哄小师妹高兴,一半是想要看这种乡巴佬凡人吃惊的神情,他得意洋洋地向着义庄主人展示这块金子的分量。
“想好了,有了这块金子,抛了整个义庄,去买些田地宅院做个富家翁也是使得。”
出人意料的是,壮汉的视线却没有没有在那金子上面多停留一会,他不客气地拒绝道:“那不行,这里是义庄而不是旅馆。况且我收留你们,没有向你们索要报酬的意思。”
他从腰间摸出一串钥匙,那钥匙哗啦哗啦地响,壮汉不冷不热地说道:“我们这里只有四间客房,其中一间已经住了人。你们五个除了这位小姐,恐怕今夜可能要两两挤在一起了。”
冷彩薇最后气鼓鼓地被她的师兄弟拉走了。
赵意观只觉得解气,他刚想和老板套套近乎,夸赞一下他的‘贫贱不能屈,富贵不能淫’,只是壮汉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态度不怎么热忱。赵意观自讨了没趣,摸了摸鼻子,又回到佛堂里静坐。
这时候香炉里的线香已经快要燃尽,只剩下几根光秃秃的朱红色的杆。
义庄老板此前千叮咛万嘱咐,说过了亥时之后,佛堂中的香火必定不能熄灭。赵意观收钱办事,绝对有一个正道人士的诚信品格。他从一边取了三株新的细香,在燃烧着的烛火上面点燃,插在了佛像前的香炉之中。
不过和普通人上香的步骤不同,赵意观是不曾在上香之前对这佛像进行叩拜的。
他是道门人士,所以并不打算去拜那些和尚供奉的佛祖,其实这并没有什么不妥。毕竟有言道:协道信邪,杂事佛俗,此为不专,中心怀贰,惑障缠深。……三诲不悛,是为叛道。
赵意观虽然入乡随俗的在义庄里打工,但是却不想在下山历练的时候,做这些事情,单方面把自己的道籍给开除了。
上完香以后,赵意观又没有事情可干。点燃的灯油可能纯度不太够,里面还有一些水分,烛芯燃烧的过程中,还会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他坐在蒲团上面,烛火跳动的时候,佛像落在黄色的帷幕上的影子也跟着跳动。佛陀金身褪去以后,裸露在空气中的部分,在烛光照耀之下,呈现出一种间于锡制品与大理石的白色。
其实这种质感在赵意观眼中并不稀奇,甚至有一点寒酸,但是这佛像是凡物,所以这种凡人的智慧就显得有些可贵起来。
他瞧着那惨白颜色的佛像出神,又会想起刚才发生的事,心中不免觉得有些气馁。
虽然看上去他把那持剑女子气得要死,气势上面占了上风,但是要论事实,还是差上了不少。
赵意观听老板说只有四间客房,其实这义庄很大,空闲的空房间有很多,只是那四间房是其中最好的几间。在白天,侯三带领他们认路的时候,他和徐秋声还往蓝盈要住的厢房那里去过,当时两人还表达了好一番的艳羡之情。
光光是这样也就算了,毕竟蓝盈是三人中唯一的女孩子,住得好一点那也没什么。
怎么想今天晚上,自己看不顺眼的家伙,竟然不用花钱就能住在里面,义庄老板还主动推拒了这个几个冤大头要支付的报酬。
要不是那几个人看了实在令人生气,他自己都想为了这些钱,主动毛遂自荐去给人家打扫床铺。
赵意观现在出门这么久,早就不是以前只顾着服气餐霞,不知凡俗的那种人了。行走天涯的他当然知道钱财在凡间,就像是灵石在修真界那样可贵。
要是他的修为在高一点,可以用法术神通在山川海岳之中随手点化出洞府,或者学会一个‘秘技·三室一厅’之类的法术,才可能重新恢复到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态度。
想到这一点,赵意观不免更垂头丧气,他喃喃念道:“客人睡厢房,我却蹲佛堂。”
他一个人坐在那里自怨自艾好久,直到一阵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咯吱咯吱声,将赵意观从低落的情绪里惊醒。
“老鼠?”
他站起来想要细听,但是这时候那古怪的声音又突然停止。
细香上燃尽的一节香灰,‘啪嗒’一声掉到了下面的炉子里。
赵意观叹了口气,这些天他见识了凡间的种种风物,寺庙中有那种如同手腕那般大小的粗香,一点燃很是能够燃上一段时间。不知道买香的人是怎么想的,非要去买这种细香,过不了多久就要重新去点新的……这不是明摆着折磨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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