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普通人若有一二件错事，可以大说特说，大骂特骂；

但倘若一个坏人背负着千百件恶事，你反而不知道该从何骂起了。

好一手模糊重点，好一手倒泼污水，明知道媚宗女修最在乎自己的容颜，偏偏要说人家不好看，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又极能古惑人心之徒？

小白嘻嘻笑道：“我见过上一个这么无耻的，还是五通。五通是死鬼不要脸，没想到这位程老兄活着的时候就够比肩了。”

“就是！就像女修大人说的，他就在……这个、这个……”矮鬼被赤雄从肩膀上薅下来以后，又偷偷摸摸蹭到孟夜来身边的小凳上坐下，一时忘了那句话是怎么说的了，拍拍脑袋，道：“哦！他就是在屁股油你！”

苏甜儿：“啊……什么油？”

孟夜来也很懵：“我什么时候说过……”

矮鬼挠挠头，又掏出个破破烂烂的小簿子，指着上面的一行字递给孟夜来看，一脸“你没想到我都写下来了”的表情，献宝道：“喏，在城隍庙斗贺松的时候，你说他对贺姑娘那样，叫作屁股油——”

小簿子上密密麻麻的鬼画符，辅助各种小插图，孟夜来终于恍然大悟，叫作pua。

矮鬼这是把她之前讲过的话记了下来，不过听话听了个音儿，只是记下来了个囫囵全。

意思到位了就行，孟夜来也不着意纠正，赞同地点点头道：“的确很油。”

苏甜儿虽然不知道他们谈论的前情，但直觉就是大家是帮她的，沉吟片刻，继续说下去。

“当时我愣在那里，正想着难道还成了我的错吗？他喝得半醉，将我拉住他的手一挥，力气大得失了准头，袖中的芥子袋丁零当啷掉出来一堆铜铁之物。”

苏甜儿涩然苦笑，“你们猜，是什么？”

这下鬼差们搔头的搔头，跳脚的跳脚，心痒得不行，抓心挠肺，纷纷道：“哎哟，你这姑娘，断在这儿，我们咋猜得出来啊！”

“是什么啊？是什么啊？急死我了！”

孟夜来一挑眉，打量着地上沾了灰的长剑，忽然灵光一闪，幽幽道：“别不是一堆刻了字的剑鞘吧。”

苏甜儿伤心之余，心想这青裙少女怎么什么都能猜到，莫不是哪个前辈高人不露真相，不免肃然，苦笑道：“正是一堆剑鞘。”

每柄剑鞘上都刻了八个字，比起送给她的那八个字，肉麻程度之有过之而无不及。

写给她的是“今生今世”，别的剑鞘上却写着“三生三世”，甚至还有“千年万载”的。

少女这才反应过来，他不敢将这些话刻在本命剑的剑身上，因为修士的本命剑非万不得已是不换的，而这些廉价的海誓山盟却都是可以更换的。

她当下脑袋一嗡，怒气和血气冲上了头脑，夺下他的剑，转身拔步狂奔。

黑夜中，她不辨方向，起初还听见那人在身后追她，风声呼啸，后来就没了声息。她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原野荒芜，月光下唯有一座破庙。

她实在是跑得累了，便进了那破庙暂歇。

昏昏沉沉，闭上眼也睡不着，便对着那剑身顾影自怜，心中难过，满脑子都是那句魔音般的“你一点都不美了”。

大概是拂晓前，一个极貌美的中年妇人挎着篮子走了进来，说她前来城里赶集，问是否可以在这里休息一下。

苏甜儿自然是随口说了一句可以，谁知道那妇人便和她攀谈起来，问她为什么这么伤心。

苏甜儿摇摇头，不答，那妇人自顾自地笑起来，说：“小妹子，不瞒你说，我瞧你这苦楚憔悴的样子，就猜到八分，姐姐也是过来人。我有个办法帮你。我拜奉一位真仙，只要你虔心，这位真仙保管叫你得貌若天仙，勾魂夺魄，天下任何男子无不臣服，统统都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说罢，就拉着苏甜儿的手说了起来，说那真仙如何如何灵验云云。

妇人和声和气，苏甜儿也没力气拒绝。

妇人的声音好像有种魔力，越说越奇，苏甜儿也随口应了几句，却一面觉得奇怪，心想这妇人不会是妖鬼变的吧？

她才一想，这妇人就好像看穿了她的心事一般，笑言：“小妹子，这里荒僻，姐姐若是想害你，还需要和你多费口舌吗？只是都是女子，我心疼你为情所困而已。”

这妇人当然就是雪女无疑。

孟夜来和百里明亮对视一眼，这话术，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啊……

孟夜来一寻思，跟百里耳语道：“咦，这不是咱们店里的外卖六子说过的话吗？”

“昆仑八子”除去大哥二哥，剩下都在自家甜品铺子兼职送外卖，孟夜来便戏称他们现在是新组合“外卖六子”。

这老四诸葛磨文质彬彬，能言善道，居然和好几个大客户送成了朋友，其中就有他们送到第一单——鹿城首富柳府的两位大小姐。

那两位小姐中有一位就曾被雪女掳去过，和苏甜儿、百里瑜应该是同一批被掳走的。当时百里明亮和叶子游带着阴司鬼差追过去，恰好救了她。

后来这两位和诸葛墨关系甚好，不免说起这事；诸葛墨又不免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孟夜来和百里明亮。

苏甜儿却不知道这其中的关节，继续回忆。

那雪女说什么“只要你生得够美，自然无往不利，天下男子无不臣服，统统拜倒石榴裙下”这种话，她那时候想到那姓程的就恨得牙痒，赌气回道：“拜倒什么呀？我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雪女知道她是入套了，便笑道，你如能够美得叫他神魂颠倒，是只爱你一人，还是让他引颈就戮，还不都由你说了算。

苏甜儿嘟囔道，“世上哪有这种神仙，怕不是什么妖鬼扮的吧？”

那雪女却不悦道，“小妹子，休要胡说！我拜奉的这位乃是真仙，他塑金身，吃香火，享供坛，法力无边，哪个妖鬼有这样的排场？”

苏甜儿被她哄得迷迷糊糊，终是动了心。

雪女问：“那你应不应承我？”

她便点了点头。

她那时候还不知道，点头默许也是一种契约，她已经和雪女供奉的那个真仙定下了契约。

雪女在地上扔了张传送符箓，牵着她的手，几步就到了那所谓的供享真仙的地方。

此刻天色已经大亮了，苏甜儿举头看看，那儿蛛网遍布，壁梁残破，几根香烛七零八落，神龛上蒙了不知道几年的呛人老灰，分明是个破观，哪里有一点供仙殿的样子啊？

她瞬间有点害怕，正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时居然看见又一个长得一模一样的貌美妇人拎着一个人直挺挺地走进来。

这是个容貌秀丽衣衫华贵的俊秀小公子。

他生得瘦弱，被小鸡仔似的拎住后脖子，一动不能动，只剩下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他口不能言，圆鼓鼓的包子脸上满是怒意。

苏甜儿正吃惊怎么会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第二个进来的妇人旋身化作一摊沾了雪水的符纸，软塌塌黏在刚才她掐住的小公子的后脖颈上。

就在这一瞬，那小公子将符纸一揭，终于能说话了。

他第一句话就是：“站着干嘛！快跑，这女的是鬼！”

可惜这句话也说得太迟，雪女本尊已经站在破庙之外。

他二人已是笼中之困兽，雪女也懒得跟多费口舌，一挥袖，残破的大门瞬间合上。

她把他们俩关在门里，自己想必是又去物色新的猎物了。

只听这妖鬼在门外咯咯笑起来，哼起不知名的小调，声音渐渐远去，唱道：

“少年郎，新嫁娘，入洞房，夜夜梳妆无人问，凄泪湿花黄。仙人提灯过，一路叮当当。白衣裳，圆月光，严雪霜，墙下一副臭皮囊，来年杏花香……”

那歌声悠扬，极尽娇柔，在这青天白日之下，却无端端透露出一股冰凉恐怖之意。

两人困在破庙中，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哪有心情听歌，试了几百种办法，那破庙的破门却是纹丝不动。

苏甜儿急得满头大汗，瘫坐在地上，那小公子看了她一眼，幸好依旧比较自信，保证道：“你别着急啊，我在路上已经留了记号通知我师弟，他看到就会带人来找我们的。”

既然有师弟，就是道友，同道中人，两人互换了姓名。苏甜儿道：“他说他叫百……”

“百里瑜。”百里明亮点点头，接道。

“你们怎么知道的”这句话，苏甜儿已经说倦了，学聪明了，只等对方解释。

百里的解释很简洁，“在下是她的小叔。”

百里瑜问她为什么会被雪女捉来，苏甜儿其实不好意思说自己其实是自愿跟来的，只是她又不会撒谎，于是便含含混混说了个梗概。

谁知道，百里瑜居然也听明白了，还笑嘻嘻地安慰她，“胡说，统统都是胡说。你要真相信她的话，便上当啦。我家里有钱，美妾妖童，成百上千，全中洲哪的美人我没见啊，但是我还是觉得你好看极了。”

听到“我家里有钱”这句，百里明亮不由按了按太阳穴，露出一丝苦笑。

可这句甜丝丝的话，是苏甜儿那悲痛的一天听到了唯一一句熨帖的话。

她当下便决定了，待会那雪女杀回来，她无论如何也要和这位小公子共进退。

她又问百里瑜为什么也跟来了。

百里瑜说，不是他跟来的，是雪女硬把他掳来的。

他道是自己和师弟吵架了，走了一半又后悔，但又不认得回去的路，只好在路边蹲着，等他那位师弟来接他。

等得无聊，就举起通灵玉珏四处乱看。

千巧万巧，他也是倒霉，就看到了那个鬼画符雪女的真身，叫她发现，硬是将他掳来。

话没说完，雪女回来了，十分匆促，朝百里瑜冷笑道：“你小子本事不小，在路上做了手脚，竟叫来栖霞宫弟子。”

百里瑜脸上毫不掩饰地大喜，呛声道：“你知道栖霞宫的厉害就好，还不快放了我们，否则我非……”

话音未落，雪女脸上戾气暴涨，一股极寒之气将百里瑜全身上下笼罩住，似是要将这个人冻死在当场。

苏甜儿方才一直心神混乱，直到看到百里瑜举起双手抱着头蹲下，而不是运气抵抗，才发现这个小公子居然一点修为没有。

百里瑜在寒气中朝她道：“你快出去……”

苏甜儿见状，心中大为感动，没想到这个人竟然这么有情有义，热血不禁冲上胸口。

无暇多想，她抱着必死之心，毅然冲进那寒气中，挡在百里瑜身前奋力抵抗。

百里瑜被她一撞，倒在地上，怒吼：“喂，出去带人来我们还能……”

听罢，百里明亮微顿，叹气，心道：“小鱼虽然莽撞，但也不至于不爱惜自己的性命，恐怕她当时不是抱头，而是抱住头上护身的明珠发冠。这位苏姑娘一冲进去，撞歪了她的护身灵器，哎……”

“现在想起来，我想他要说的是，他师弟带来的人应当就在附近。”苏甜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只是我修为不济，顷刻之间，眼前发黑，话也没听完就昏死过去……以后的事情你们就知道了。”

说完，粉衫少女看了众人一眼，颇有点不好意思，“我听说百里小公子被你们也被救下，本来想若是有机会就跟他一起逃走……现下放心了。”

说完了这么长的故事，仿佛心头有块沉沉的石头落下。心中的江江海海有了去处，虽然残有水迹，但总不至于决堤。

言罢，苏甜儿起身，恭恭敬敬地作了三个揖，道：“多谢各位。”

她目光在屋内逡巡一圈，锁定主持场面的的孟夜来，“甜儿还有个不情之请，希望孟姑娘你们可以答应。”

“请讲。”

“你们是不是要去捉那雪女的同伙，”苏甜儿鼓起勇气道：“我可不可以加入？”

孟夜来脸上现出一点忧色，没说话。

苏甜儿忙道：“孟姑娘，我绝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我的伤已经好了！知难而上，以身排险，这才是真正的修士历练。”

那妖鬼自然是要捉的，只是线索千头万绪，谁也不能保证个准确的日子。

孟夜来和声道：“如果你想待在此处，你应当去问鬼医先生。”

窗外飞炫进来一只酒葫芦，小老头的短小身影飞速闪过，“我不同意！白吃白喝，没有床位，病好就滚！”

孟夜来本想严辞拒绝。

她是生意人，又不是慈善家，小修士下山追梦的故事也不必叫自己付账。

苏甜儿不言不语，一双妙目的清光便凝在孟夜来身上，好似一天云锦，两点奔星，楚楚可怜，甚为愁怨。

媚修弟子果然还是有两下子蛊惑的本事在身上，叫她这一凝眸，这下孟夜来的“严辞”一个也说不出来了。

只见少女沉痛地掏出一把算盘，道：“小苏姑娘，不是我不愿意，你看啊，你也吃了我十几颗丹药，按照市价来算呢，是这个价。说这个没别的意思，只是羊毛不能指着我一个人薅，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