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诧然，扭头往门口看去。

只见小浣熊大师一手提溜着一个人，往屋内走来。

他对左手边的人大骂道：“我早就看你不对劲，怎么治都不好，原来是装病赖在这里不想走呢！”

一扭头，对右手边的人狠狠瞪眼，“你也是！没出息！那么点小玩意儿就把你收买了，帮着人家来骗你师妹！”

众人定睛一看，不由吃了一惊。

鬼医左手拎着背心不住挣扎的锦袍少年，不是和苏甜儿一起被救下的百里瑜是谁？

而他右手提着腰带像小鸡崽儿一样，垂头丧气束手就擒的冲天辫道童不是紫明是谁？

小浣熊大师怒气冲冲，满头冒火，拎着两人大步踏来。

大师本来气势汹汹，不过身量实在太矮，导致手上的两个人腿都是擦着地面滑行的，所过之处，留下两条长长拖痕，场面一度十分滑稽。

百里明亮反应极快，夺门而出，身影闪过，已经一把捞住来人。大师不放手，百里明亮不敢硬抢，只好托住她，轻轻问道：“小鱼，你几时醒了？”

“还她几时醒了？”小浣熊大师简直光火，“她早就醒了！早就能说话走路了，赖在这里骗吃骗喝骗人照顾，不要脸！”

百里瑜不服，怒瞪双眼，不住仰头挣扎，像个刚解开捆绳的大螃蟹，四肢并用，拼命往百里明亮手边靠去，喉头呜呜，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这副模样，显然是被人禁了言。

百里明亮看见侄女这副狼狈模样，自然焦急，但鬼医的性格却是半点激他不得，只道：“鬼医前辈，纵使家侄有不对之处，能不能看在晚辈的面子上，请您先将人放下来，晚辈再替家侄道歉。”

小浣熊大师脾气上来了，任谁的面子也不看，斜觑着百里明亮，毫不客气，劈头大骂道：“好一对叔侄。看你面子？你有什么面子？外面那么多病人，贺丫头每日都累成什么样了，还整夜整夜守着这个小骗子、小赖皮、臭鱼干，你以为为什么啊？不就因为她是你侄女，你难道心里不明白？”

说罢，“啪”的一下松手，把百里瑜和紫明都扔下，闪进屋里，抱着酒葫芦大口大口闷饮起来。

百里明亮面上微红，自然是因为鬼医的话。

但他手上极稳，眼疾手快，将二人都接下来，站定以后，百里瑜狂指自己喉咙，示意给她解开禁言。

百里明亮面上不复温和笑意，却不理她，朝向被抓包以后垂头丧气的紫明，道：“紫明小道长，这是怎么回事？她是什么时候醒来的？”

紫明朝屋内的师父看了一眼，不敢说谎，只好据实以告。

“就……百里姑娘比苏姑娘醒得还早些，有一天百里公子你来探望过她以后，我在熬药，她就醒了。我本来想叫贺师妹来看看，百里姑娘却叫住我，说让我别告诉别人她醒了，如果我不说，就给我一袋上品灵石……我那时正煮着五精酒，正好差一点灵石来烧，心想、心想也不是什么大事，便答应她了。”

小浣熊大师吹胡子瞪眼，“你就差那么点灵石？没出息。”

紫明讷讷，又道：“过了几天，我问她为什么不想让你们知道她醒了，她说若是被人发现她好了，就会有人逼她去修习，还不如装病，躺在这里，有吃有喝，能过一天是一天……她说完又掏出几样小灵器给我，让我替她保密。那些灵器，我都没见过……便又、又帮她瞒了下去。偏生贺师妹对她很上心，孟姑娘炼的丹丸药力太强，我只好偷偷用丹方帮她把药效冲掉，以假乱真。”

众人闻至此处，心道：“能把孟姑娘的丹丸冲掉，让贺姑娘看不出端倪，紫明也是够厉害的。”

紫明好像知道大家在想什么，不好意思道：“病来如山，病去抽丝，作假自然是比治病容易的。”

小浣熊大师冷冷哼唧，“你还趁大家不注意，带她出来遛弯，偷听别人讲话！这也给了你好处？！”

紫明点头，怯声道：“师父，我也不想答应，但她……给得实在太多了。”

还敢顶嘴，大师气得白胡子蓬乱飞舞，不屑道：“什么东西，没见识！拿过来给我看看！”

紫明走过去，将袖中的芥子袋打开。

那芥子袋上绣着极为繁复的花纹，应当是百里家家纹。

只见那袋口一开，五光十色，宝光璨璨射出，大师一把淡金发白的大胡子照映得十分灿烂花哨。

大师两眼骨碌碌，越看越认真，渐渐把头埋进去，一边翻，一边发出感慨，“咦，这个，不是早就绝迹了吗？”

“唔，这个好，这个好！”

“这难道是……！”

半晌，小浣熊才抬起头来，默默无言地将那芥子袋收入自己囊中，拍拍紫明的肩膀，轻咳一声，低声嘱咐：“紫明啊，下次有这种好事，记得叫上师父。”

紫明：……

众人：……

孟夜来忽然看向远处，道：“雪若，你怎么来了？”

小浣熊大师和紫明大惊，胡乱扭头，不约而同道：“都是紫明干的！”“不关我的事！”

贺雪若的淡影是半透明的，像月色下的梨花的质地，她穿过竹篱笆，在百里家两叔侄身边停下，将百里瑜身上某处轻轻拍了两下。后者剧烈咳嗽一阵，能说话了。

百里瑜说的第一句话，指着鬼医小老头，怒道：“你说谁不要脸说谁小赖皮说谁臭鱼干！”

小老头略略略：“说的不就是你咯，小骗子。”

第二句话，对百里明亮。她怒容忽的消散，一瘪嘴，看了他一眼，万分委屈，想哭但不能在刚骂过她的人面前哭的神色，深吸气，“小叔叔，你到哪里去了，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知不知道爹爹和我都找了你很久……”

百里明亮无奈叹气，道：“说来话长。”

第三句话，对贺雪若。百里瑜此人，向来吃软不吃硬，擅长“他强自他强，我直接发狂”的硬碰硬，但碰上心肠极软脾气又温柔的医女，有点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低头乖巧道：“医女姐姐，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我有我的苦衷。”

贺雪若微微摇头，可见其无奈情状。她没有说话，但又能如何？

百里瑜一串动作加话语，中气十足，又快又机敏，语气拿捏，毫无偏差，比起苏甜儿才醒来时的哽咽支吾，则显得异常流畅，异常通顺。

看来紫明所言，的确属实，百里瑜已经醒来多时，甚至对他们各人的身份颇有了解。

第四句话，转向屋内的孟夜来，好奇加疑问，“你们说有拿赏金的修士，是不是只要有钱，就能买下你们抓到的恶鬼妖祟？”

孟夜来道：“你也有这个需求吗？”

百里瑜梗着脖子道：“怎么，不行吗？”

孟夜来识人，一向过目不忘，还记得中元节在自家铺子门口初见百里瑜时，只觉得这少年一张白嫩包子脸，但眉目间英气勃勃，和百里明亮很有几分相似。

此时这叔侄俩站在一处，却觉得神韵不大相似。

百里明亮剑眉星目，谦朗英挺；百里瑜男装时稚气未脱，贵气逼人，但此时没了那易容的明珠金冠相护，头发披散下来，脸蛋圆嘟嘟，生嫩鲜活，有股介于少男少女之间的勇野，和她叔叔已不很相似。

当初孟夜来就觉得百里瑜有点像什么小动物，她暗暗思忖，忽然想到了，她有点像中洲修士爱养的小锦雀。

那是锦鸡和珍珠雀的后代，小巧，华丽，斗性十足。

孟夜来问这话也不是看不起谁，只不过百里瑜连平常的修习都不愿意参加，千方百计地要下山来，不惜装病躺在鬼市中挺尸，难道她也要请人帮她捉“束脩”入秘境？

百里明亮道：“小鱼，不要胡闹。”

百里瑜道：“我问问，怎么又是胡闹了？”

“你们刚才说赏金猎人是吧？”百里瑜转而回到最开始的话题，在腰边摸出又一个钱袋子扔进屋内，昂昂头，“一袋极品灵石，值三千金，这是定金。”

那芥子袋破风而来，光听声音便知其质重。

说到“三千金”，百里明亮眉头一抽。

孟夜来伸手，五指虚拢，在空中轻轻一提，那钱袋不及落地，便已咻的飞到她手中。

苏甜儿瞧见这一手，不由在心中暗赞道：“漂亮！”

百里明亮叹气道：“苏姑娘的确有事，才请我们帮忙；小鱼，你这是做什么？”

百里瑜瞪着大大的眼睛，很奇怪地看着他，一副“你还不了解我吗干嘛这么问”的表情，坦白道：“那些鬼怪害我差点死掉，我这么睚眦必报的人，当然要找人抓到它们，狠狠报复狠狠折磨！我这么菜，又打不过它们，不找人帮忙，难道要自己上吗？”

众人无言以对。这实在很像百里瑜会做的事情，人家已将原因都说得清清楚楚，如何反驳？

大家这下都看向孟夜来，等她回答。

绿裙少女搔搔额头，一个走位，退到阴司诸鬼差身后，把那钱袋子交给小白，朗声道：“诸位，你们似乎搞错了。捏丸子，我还可以；捉邪祟，我不在行。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我做不了这个主，这件事还得问过咱们勾魂使。”

苏甜儿和百里瑜乍一听“勾魂使”三个字，均是一怔。

这个古怪远僻的称谓，只在妖魔鬼怪大全或是民间妖鬼话本中才会出现，忽然被人如此郑重其事如此不含贬义地说出来，自然叫这两位正统仙门弟子无所适从。

不过很快，两人神情便恢复如常。

苏甜儿是有求于人，百里瑜是满不在乎。

小白也不在乎，笑嘻嘻把钱袋扔回去，道：“要我说，不行。”

阴司有阴司的规矩，哪怕阴司和修士追缉的是同一个恶鬼，那么两边互不照面，各不相干，哪边抓到，各凭本事，更没有哪一边把猎物交给对方的道理。

哪怕孟夜来方才答应了，他们也做不到。

这是北境阴司的规矩，是鬼王的规矩，没人敢逾越。

百里瑜却不肯了。

百里氏以商发家，商人重利，笃信万事万物均有其标价，如若生意做不成，那便是价钱不到位。

百里瑜从小耳濡目染，对此深信不疑，见小白拒绝，脱口道：“你要加钱，多少，开价便是。”

小白嗤笑一声，不答。

百里瑜皱眉道：“你笑什么，干嘛不回答我？”

小白道：“左右闲来无事，今天便教你一课：第一，小丫头，这世间钱买不来的东西甚多。第二，百里氏当真那么富有么？哈哈，比起我们鬼王大人还差得远。”

百里瑜反唇相讥，冷笑道：“一个死鬼，乳臭未干，还教我一课，你算老几？”

小白嘻嘻笑道：“我不过就虚长你五百多岁，你爷爷的爷爷也要叫一声长辈而已。非但我是你的长辈，其余所有人要么是你叔叔的朋友，要么是他的同僚，都是你的长辈。按道理，你要给我们一一行礼才是。”

百里瑜气结，道：“你乱说什么！”且不论人或是幽魂，孟夜来贺雪若大胡子医师这些明显人形的就算了，那堆奇形怪状的小鬼儿算什么？她不由冷笑道：“他们也配？”

小白道：“我何曾乱说，你不信可以问……”

“好了。”见两人小孩子似的吵架，犟拗劲儿都上来了，吵得大家太阳穴发涨，孟夜来抬手，喝了一声。

“你们不要再吵了，要吵，去炼丹室吵。”

她声音不高，不知为何，却能镇住场子。百里瑜和小白都住了嘴。

少女的声音极清脆，像叮叮咚咚的泉水，一字一句，干干脆脆，为此事收尾。

孟夜来道：“百里姑娘，苏姑娘，其实你们能从雪女手中逃出生天，要谢谢许多人。第一要感谢你师弟叶子游，是他不顾危险，跟随你们的踪迹闯入鬼市，我们才得到消息。

第二要感谢百里明亮和阴司众鬼差，自然也包括小白。鬼市地形复杂，若不是鬼差熟悉地形，迅速浮桥下面找到你们，晚了一刻，神仙难救。说一声谢谢，并不为过。

第三要感谢鬼医先生和贺雪若姑娘，数月以来，千百辛苦，救了你们，就这么简单。”

她没有提到自己，但听者都心知肚明，如果没有她的丹药，医女的救治不会那么顺利。

孟夜来续道：“追缉雪女同伙，阴司自会继续，但仙鬼殊途，你们切莫指望我们的努力。医寮不大，病患却多，你们已经大好，应当离开。出了鬼市，万望不要向旁人提起此处际遇。于我们，是坏了规矩；于你们，若是被人知道此节，是坏了前途。”

百里瑜这时候却乖了，非常自然地点点头，道：“知道，我不会说的。”

她方才在外面，隐隐约约听着，从苏甜儿是如何被人欺骗，到她们是如何与雪女相斗，再到她们被救下的全过程和苏甜儿想要留下同捉雪女同伙的事情，都听到了。她也已知道，此间虽然人鬼莫辨鱼龙混杂，但眼前所见的，绝不是坏人。

向来都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仙门中人，唯恐自己和妖魔鬼怪沾惹半点牵连。但妖魔鬼怪唯恐仙门和自己有任何瓜葛，万般避嫌，这倒是离奇。

她一向不喜自己那些清高的同门，凡事都将自己排除在外。可笑，难道她就不能有自己的秘密？

百里瑜当然不会说，这么离奇有趣的事情，干嘛要跟别人说？

孟夜来又特意看向苏甜儿，将桌上鲛珠收在掌心，道：“苏姑娘，你的鲛珠我留下一颗，算作药费，其余你自己收好，日后好用。入秘境之事，出去以后，请你自己想办法。但在你没和同门汇合期间，我可以先安顿你的住处。你且先收拾行李，三天以后，我来接你们离开，如何？”

苏甜儿张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心头实是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虽然只相识不多时，但她已是十分仰慕孟夜来，心中不由难过，兼之遗憾，暗想：“孟前辈口口声声，与这些小鬼儿们互称‘我们’，仙鬼二道，互不两立，她这话的言下之意，是将自己和仙道彻底划清界限，而入归了鬼道。她这样爽快分明，分明是人中龙凤，修士中的佼佼，却为何要与小鬼儿们为伍？”

当然，她再天真，也知道这些话在这里说是不合时宜的。

最终，她只点头，低声道：“孟姑娘，多谢你。你的帮扶，甜儿铭感五内，合欢宫日后必定重谢。”

有条有理，进退有节，既不滥发善心，也不至于让这小女修真的无处可去，最重要的是，空出两张床位，小浣熊大师心中对孟夜来的嘉许又多一重，脸上却不露，只拍手，嘎嘎笑道：“三天好，三天好啊，三天到了孟丫头正好能来给我送吃的。”

大师眼神骨碌碌转到百里明亮和贺雪若身上，见两人并肩而立，脸上是一样的微红发窘，却都沉默无言，忽然跳下桌来，朝百里明亮伸出手掌，喝道：“小子，刚才不是说要代替你侄女道歉吗？这个小赖皮在我这里住了那么久，骗去不少丹丸和药饮，你来赔啊！”

百里瑜立刻挡在小叔叔面前，伸手摸向腰际，大声道：“赔就赔！”

小老头轻轻把她提溜到旁边，声音比她更大，“侄不教，叔之过，我就要他来赔。”

百里明亮一时甚窘，倒不是他不愿意赔，只不过囊中实在羞涩。

别的好说，要钱，的确没有。

众人心里都是同样的一句话：“这一对叔侄，当真各有各的极端。”

小老头奸诈一笑，捋捋胡子，转身朝孟夜来疯狂眨眼，示意道：“这几天病患众多，孟丫头，就让你这个伙计先留下来，打打下手，权当赔偿，如何啊？”

孟夜来岂能不懂，心中默默道，大师啊大师，你不是鬼市医仙，你是月老下凡吧。

文中化用老梗：你们不要再打了，要打，去练舞室打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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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第八十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