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第九十章

这穿着灰袍的身影细长瘦弱,像个伶仃鬼影。

不远处有一面大湖,湖风吹来,好像能把这灰袍的伶仃鬼吹走一般。

但灰袍却不是只鬼,而是个活人。

非但是个活人,还是个修士。

谢琅早已在那里,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也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又出现的。

谢琅的目光落在灰袍修士的佩剑上。

那剑如同它的主人,修长扁薄的形状,罩在黑布里,却灵光流转,寒意十足。

的确是一把绝世好剑。

谢琅颔首道:“你已经拿到这把剑,恭喜。”

灰袍人知道,要得到他的赞许并不容易,但那幻化出来的空洞面容上没有一丝喜悦或是得意之色。

灰袍人缓缓道:“幸得您相助。”

须臾,又道:“听闻您已找到神女。”这次终于快过仙门一步。

听闻鬼王不仅找到了神女,还将她护得密不透风。

哪怕是自己,也不知那神女姓甚名谁,身在何方。

这便是灰袍刚才说的那个好消息。

但出乎意料的是,眼前的黑衣青年并没有露出什么特别的神色。

他不吃惊,不激动,不喜悦,俊美削瘦的面容上只有一种平静的冷漠。

灰袍人的声音微微激越,“鬼王大人,为何我们还不动手?现下各宗门精英弟子分批下山去了秘境,仙门大开,力量空虚,正是乘势一击的好时候。”

黑衣青年说:“时候未到。”

灰袍不假思索道:“什么时候才到时候?”

谢琅没有回答。

这时候他平静淡漠的神色里反而有了一点笑意,饶有兴致地看着灰袍一眼,“不错,成了一门宗主,比从前意气风发许多。“

聪明人之间说话,本是不必句句说完的。

有些话不必说完,已经能听到答案。

眼前的青年时常含笑,于是时常让人忘记他是北境之主,是令得修士闻风丧胆的极恶之鬼。

恶鬼的笑意很冷。

只这一眼,灰袍人知道自己心急了,逾越了。

然而跟随鬼王十余年,灰袍人毕竟已经练就了不同于寻常修士的胆量。

面对青年的注视,灰袍人双眸中那固有的戒备和杀气已经无声无息地收敛起来。

持剑的修士低下头,轻声道:“属下不敢。请您宽恕。”

谢琅懒洋洋地笑道:“做叛徒,滋味想必不好受。”所以时刻惦念着一雪前耻,记挂着还没到手的报偿。

他虽然在笑,眼睛里却没有一点笑意,充满了漫不经心的残酷。

这不是一个好回答的问题。

这甚至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个陈述。

灰袍人怎能不知?

以这非男非女的假面目出现,模糊声音,行动谨慎,连气息都小心遮盖,不欲行藏被人发现,正是因为灰袍太清楚做修仙界叛徒的滋味和后果。

不能说是不好受,而应该是,坠入深渊,烈火焚身,万劫不复。

不远处,有一片广阔无边的黑色湖水。

灰袍人伫立不动,盯着那片湖水,慢慢道:“我小的时候,也住在这么一片水边,不过不是湖,是南海。那时候南海偶尔能看到鲸鱼,那鲸鱼大如小山,听说寿元短则千岁,长则万年,身边的鱼虾和它比起来,便如同蜉蝣与鲲鹏。那时候我常常想,我要是那大鲸就好,可以那么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后来有一次,我看见仙人捕鲸,那么厉害的大鲸,仙人骑在它头上,卷起滔天大浪,降伏了一只大鲸,然后刺死了它。只用了一剑。我被那个大浪浇得狗血淋头,回来病了一场。然后我就想,要是我也能成为仙人就好了,呼风唤雨,主宰生死。如果这世上没有神仙,那些仙人是不是就是新的仙神?

后来我终于入了山门,得了道义。我曾经也以为自己能成为真正的仙人。再后来,我觉得成仙太难,能成为大鲸也不错。没想到,在别人眼里,我连小鱼小虾米都算不上,甚至连蜉蝣也不配做。”

非要说的话,就只是一粒灰尘而已。被看见,被掸掉。

灰袍永远不会忘记,在自己最绝望的时候,是眼前的青年给了自己一次机会,一次从头开始的机会。

面孔模糊的修士看着暗夜里的水波,对力量的渴望冲破了漠然而刻板的伪装,寒意十足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的火焰。

灰袍人静静地说:“做仙界叛徒的确万劫不复,但鬼王大人,比起被人当作灰尘掸掉,我甘愿永坠地狱,绝不回头。”

修仙之人大多善于雄辩,这是他们修习的一部分,所谓的“言证道心,语明道意”。

但不得不承认,即便是表忠心,这也是一个表得非常有水平的忠心。

更何况,这忠心情真,意切,动机明确。

灰袍修士抬眼,看见黑衣青年负着手,不置可否地勾唇。

他并不认同,也没有被打动,而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仿佛心不在焉,眼眸里闪过灰袍从未见过的神色。

这神色里竟然含着一点柔情。

灰袍人觉得,也许是自己的错觉。

谢琅想到了眉眼清亮的绿裙少女。

想到从前自己教她剑术的时候,她也说过一样的话。

她在谢府的屋瓦上跳来跳去,却怎么也不得要领,又气馁又累,瘫在地上起不来。

他心软了,说不练了便是。

她不肯,撑着剑又爬起了,说了一样的话。

她说自己宁愿累死也不想回去修仙。她说自己不会回头,她说自己不想认命。

灰袍修士并不指望方才那一番话能够打动鬼王,然而却听到黑衣青年说:“你想进水宫,便跟着我进去。紫霄已经时日无多。”

他说话时还是那么懒洋洋的,笑容也是淡淡的,却有了那么一点不该属于恶鬼的人情味。

灰袍沉默片刻,平静地说:“他想要消散,没那么容易。”

这话说得十分模糊,很有水平。

好像是在恭维谢琅起死回生的本事。又好像是在说,这么轻易地魂飞魄散是便宜了那人。

乌发绿眸的青年不置可否地笑笑,转身踏入湖水。

灰袍的修士只犹豫了一瞬,便吞了一颗辟水珠,像一条灰色游鱼,跟着滑入水中,没有激起半点浪花。

·

在南境,无论是想要捉住鬼王一战成名的修士,还是想要投奔鬼王干一番大事业的妖魔鬼怪,都不得不先面对一个问题:南境鬼王居住的狐狸城到底在哪儿?

因为“狐狸城”这个名字野性又神秘,不可捉摸,有人便猜,叫这个名字,是因为这鬼城坐落在灵狐出没频繁的山间。

也有人说,乃是因为某一任的南境鬼王是出身山灵族的九尾狐妖,所以才有了这个名字。

其实都不对。

在很久以前,狐狸城有个闻而知其意的朴素名字:湖底城。

千百年来,这名字在鬼怪之间口口相传,遇上几个有口音的妖鬼吧,就传偏了。

这怀抱鬼城的大湖原先只是个深不见底的大坑。

传闻这湖是上古鬼神之战后,冥君陨落,神躯被打得四分五裂,砸向大地,其中一块砸到此处而形成的。

这里阴气极重,雨水汇聚,成了这浩淼无边的大湖。

这湖原先并没有名字,因其水面墨黑如镜,当地百姓便随便取了个名字叫作玄镜湖。

这湖所在之处,原本是人迹罕至。但百年余前,有一年遭逢大旱,当地村民无意中发现这湖久旱不干,便有人大着胆子去湖边汲水。

汲水时,那村民不慎将钱袋子掉落其中,便仗着自己水性好,绑了块石头潜游下去。

一游下去,惊觉这湖又黑又深,看不见底,冰冷彻骨。

再回头一看,自己才刚下水不久,怎么却已经离岸很远很远。

那人吓得手脚痉挛,身子如同死人一般,直直下沉。

在这下沉的过程中,黑水却慢慢变得清澈可见,那人便窥见了湖底的秘密:

湖底有一座颠倒的城池,以黑水湖面为地基,以湖底淤泥为天空,城郭清晰可见。

城头有活物隐隐晃动,像是个倒挂着的女子影子,不知是人还是水鬼。

那村民大骇,张口欲呼,湖水灌进嘴里,而后体力不支后,昏了过去。

醒来时已经在岸上,同行村民问他看见了什么,为什么一头扎进水中。

那人心有余悸,瑟瑟发抖地将自己在水中所见道出。

村民均是大为诧异,只听说过海市蜃楼,没听说过湖市蜃楼的啊。

村民请了方士来做法,方士对着黑水湖一通挥洒,湖面风平浪静,什么也没有发生。

于是这一桩再小不过的事便被遗落在百年前的尘埃中。

及至而今,湖中结界再无人打破,世人更是只知狐狸城,而不知湖底城。

在湖的最深处,也是狐狸城的最高处,坐落着中洲修士们遍寻不到的南境鬼王宫。

鬼王宫的大殿里,长年燃着万古不灭的凝魂灯。

凝魂灯下,一具石棺。紫衫玉带的男子幽魂躺在石棺之中,三魂七魄不全,胸口一个大窟窿,魂形已很虚淡。

久不出世的南境鬼王,就躺在这里沉睡。

谁也想不到,如今的南境鬼王曾经也是一位修士。

他本是一位皇子,出身高贵,却是个根骨奇差天资极低的凡人。

他出生时,司天监的修士观星后,委婉地表示即便有龙气护体,这小皇子活不过二十五岁。

这小皇子身体很差,但求生欲极强,为了保命,他连皇帝都不做了,弃绝凡尘,一心向道。

他花了二十年才入道,登上这漫漫仙途,道号紫霄。

若修仙路上真有“逆天改命”一说,紫霄则算是半个改命成功的。

他靠炼丹养寿,日常把丹药当作饭菜吃,非但活过了二十五岁,还成了中洲无数天资普通而又想成就一番事业的凡人弟子们所尊奉敬仰的大能。

只因他已成为一种符号,代表着修士最坚韧不屈的品格。

仙去后,他的灵位与魂灯被奉于云顶迎神宫之中。

那迎神宫乃是一座先贤祠,雄踞于中洲最高的太虚山之巅坐忘峰上。

那里陈列着历代大能的灵牌与魂灯,是无数凡人和修士梦寐以求能够进入的神往之地。

传说中,当上古的神君苏醒,迎神宫中的先贤魂灯就会再次点燃,飞升侍神。

而此刻,谁也不知道,这位在传言中将会侍神的丹道大能紫霄,他残损的魂体正躺在这寂静的鬼王水宫之中,要靠人拢住魂魄。

谢琅伸手,将手指刺破,以指代笔,以血代墨,将石棺上的定魂咒文一笔笔补浓。

定魂咒,便是拘住弥散魂魄的符咒。

施咒人以自己的血肉对抗天道轮回之力,非修为登峰造极者不能为。而死人的血肉不会再生,用一点少一点,所以灰袍知道鬼王这一笔一划的血何其珍贵。

谢琅听到孟夜来的呼唤,短暂离去。这石棺的定魂咒便立即因为失去他法力的维系而变得浅淡。

如果这咒文完全消失,那么石棺中的魂体也将彻底消散。

世人常将写得好看的字形容作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然而此刻带着无上修为所写下的咒文真像刻刀一般,穿透石棺。

那图纹慢慢浮起来,像一只巨大的金色水母,浮游于水波之中,慢慢覆盖在石棺中的男子身上,等待他醒来。

灰袍站在乌发绿眸的青年身后,虽恭敬地一言不发,眼睛却像钉子,紧紧盯着他的动作,在心中一笔一笔地描摹,要青年的咒诀刻进脑海。

盯了一会,见那金色水母浮起来,那交错的光影笼罩着大殿,灰袍发现这是徒劳。

谢琅无意遮掩他的动作,所以灰袍看得很清楚。

这咒文是用一种很古老的文字所写,他写得随意,可所写下的每一笔,无不以登峰造极的修为为根基。

自己方才用了七分的心念之力,哪怕是在自己的识海中,也一笔都写不出来。再要勉强,便要遭到反噬。

灰袍盯着眼前高瘦的背影,心中想道,鬼王的修为到底到了什么境界?

水宫中很安静,无声,无风,无光。

这里实在是空旷得无聊。

谢琅原本是习惯于无聊习惯于等待的,千年如此。

而此刻却觉得,这里太安静了。

安静得连寂寞的声音都如此响亮。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不习惯寂寞。

灰袍忽然开口道:“事成之后,把这座城池和这个人给我,望您莫要食言。”

这话说得突然,也很生硬,但说出了口,谢琅便知道,连灰袍也觉得这里太安静了。

太安静的地方,总有人先忍不住,想用声音填满寂寞。

谢琅于是转身,负着手,不疾不徐地往大殿外走去。

见黑衣青年踏出大殿,灰袍在身后提高声音,“鬼王大人,您答应过要救紫霄!”

青年没有回头,“他还有一炷香的时间才会醒。你可以跟他说话,他听不到。”

灰袍顿了顿。

咒文已经写下,鬼王本可强行催动这定魂咒,让石棺中的紫霄醒来。

但他没有,却留下了这一炷香的时间,让自己留在这里。

……

一柱香不到,灰袍出了大殿,看见水宫殿下,黑衣的鬼王坐在长长的台阶上,乌发在水波中轻轻荡漾。

他曲着腿,眼睫微垂,一手支膝,一手掌心托着个小气泡。

修士的目力极佳,灰袍一眼便看到,那气泡中有一方摊开的帕子,上面绣着小绿花,针脚如同蜈蚣,十分难看。

帕子上面有一只巴掌大的小盒,像是装吃食的盒子,样子精致,但用料乃是再廉价不过的五色竹。

灰袍跟了谢琅十三年,见过他面无表情地杀鬼,见过他面带微笑地杀人,却没见过他此刻脸上的神情。

那是一种思念的温存。

这种神色若出现在一个思念妻子的丈夫脸上,灰袍会觉得这是世间温情,鹣鲽情深。

但若出现在北境鬼王的脸上,灰袍只觉得无比陌生,难以捉摸。

鬼王水宫中的死煞之气太重,湖水清澈,却也带着潮湿泥浆和腐烂血气。

然而灰袍的鼻子很灵,忽然闻到了一丝很好闻的气味。

这气味极是陌生,极是幽微,像是食物的气味,但又说不清是花果香,还是草木香,甚至有牛**和硝烟气。

这鬼地里的潮湿血腥气都无法掩盖这股微暖的勃勃生息。

这里从无祭祀,也不会有人放焰口,怎么会有吃食的香气?

灰袍垂眸,看见台阶下青年的衣袖轻轻拂动,忽然了然,这种温暖隐蔽的气息却是从俊美恶鬼手中的那个小泡泡里传出的。

持剑的修士心思缜密,极为警觉,立时心中一震,想到的是,怎么有人能将吃食的香气维持得如此经久不散?这一手香道修为,何等精妙。

自己恐怕也沾上了这香气。

若那人以气息追踪,自己与鬼王见面一事,岂能不败露?

但立刻转念一想,不对,以鬼王修为,何至于发现不了生人的气息留在他的身上?

除非,他并不介意。

非但不介意,甚至妥帖地将这带着生人气味的东西用气泡裹住。

他不想里面的东西被湖水打湿。

灰袍并不笨,但也是到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不久前鬼王仿佛听到了什么,而后突然离去。

因为他要去见做了这东西的人。

也不必再问这东西是谁做的。

还能有谁?

灰袍心中已经有了答案:那位被他护得密不透风的神女。

那奇异的香味随着层层水波荡开。

此刻水宫中,两位鬼王俱在,何等威压,别说狐狸城中的小鬼,就连游鱼也不敢靠过来。

只有没有意识没有知觉的水磷虫被着香气吸引,本能地围着台阶上的青年团团飞舞。

青绿的冷荧光,在水中层叠错落,有如漩涡中的琉璃花冠。

一只不知道哪里来的水磷虫落在青年脚下的青苔上,双翅晶莹,翅尾楚楚颤抖,扇动着萤萤绿火,美丽得可怜。

那惨碧色的一小团火光像半点星子,在黑暗中,照亮周围的半尺之地。

灰袍看着被鬼王托在掌心的小盒子,空洞面目没有表情,心想:“连恶鬼也折腰。真当是神女。”

然而燃尽了磷粉,那水磷虫想要离开,却被粘腻的青苔困住,只能拍翅挣扎。

灰袍看着青年的背影,哂然想道:“喜欢又怎么样,连心上人也不放过。这便是男人。”

绿光熄灭,翅膀断了,那只水磷虫在青苔里越陷越深,最终被吞没。

灰袍语声微顿,似乎想说什么,但再开口时,依旧是公事公办,“恭请鬼王大人入关。“

谢琅点点头,说:“桃源秘境已开,你先赶去。“

灰袍道了声是,转身下潜。

越往下,便越接近天光,破出水面之际,灰袍忽然想道:“那神女,到底是什么人呢。”

·

“恁到底是啥人哪!“

“这两文钱也要跟我这老头子争!”

少女微微一笑,戴上斗笠,背上小箩筐,听着身后买栗子的小贩吐槽自己。

“恁个小娘,开店做生意,那么有钱!这冷天,跟我老人家争这两文钱,丢不丢人!”

少女笑嘻嘻的,她最不怕的就是丢人。

你可以说她脸皮厚,但是这两文钱的反向抹零,她得要回来。

她回头,一点也不客气,“大叔,你把烂掉的栗子藏在好栗子下面卖,我一个个扔出去你就不肯了?还有,明明是四十八文钱,你给我算成半吊钱,饶我仨坏栗子,难道要我谢谢你?”

那小贩无言以对,瞪眼,嘟囔道:“恁冷的天,谁像你一样,还蹲在这里一个个挑!也不怕脚上生冻疮!”

孟夜来把两文钱装进小荷包里,买完菜,从青萘河长街走回甜水巷,不过几步路,斗笠上已经积了一层薄雪。

好大的雪,瑞雪兆丰年。

少女甩甩斗笠,挂在廊庑下,大声道:“担担,出来堆雪人玩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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