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人是铁,饭是钢

想到上排牙齿还留着两个潜伏的祸根后,我悲痛地扭转脚尖,飞速离开这个不快之地。

离校医院不远的地方有一栋红顶白墙的二层小楼。这里就是学校的二食堂了。面积虽较一食堂小不少,但胜在菜品精致。

可惜,这里不卖面条。我只能对这里置若罔闻。上天似乎对我这一偏好并不表认可态度,于是,祂强行将我与这里绑定了21天。

军训还未开始,指令已飞到各个寝室:军训生一律到二食堂就餐。

大家几乎默认了二食堂门可罗雀的事实,静静地点头回应了这个指令。倒不是正确认识到了自己将要到来的疲惫或是潜伏在内心深处对集体的认可,只不过军训费早已随学费一同上交,自然,学校安排我去哪儿,我就只能去哪儿了。

直至今日,我仍清晰地记得,二食堂门口整齐排列着一队队身穿迷彩服的黑蛋子们,眼里发射出渴望的光芒,嘴里高声唱着“团结就是力量”。

哪个方队先站整齐,哪个方队唱得更响亮,那个方队便拥有优先进入食堂的权利。于是,那乌泱泱的一群人,哪个不是争先恐后推着人站好,又脸红脖子粗地吼着歌词,生怕一个不小心便居于人后。

我那时每天饭前唱歌的心情都十分焦灼,肚子咕噜噜叫着,嘴里嘶吼着,眼睛还要左顾右盼着,就想知道谁来了,谁又走了。

每到这时,教官便会一脸严肃地走到我面前,叱上一句:“站好!”

当我唱到“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刚,比铁还硬比钢还强”的时候,我总会恍惚觉得在那高昂的声音中似乎隐藏着什么坚不可摧的东西。那东西控制了我。后来我想,那或许就是饥饿吧。

进入食堂,走到早已分配好的小组餐桌前。这时,还不能轻易坐下。要等到人齐站正,教官下达指令“坐”后,我们方可坐下就餐。

这一流程导致我在军训结束后的第一天,手里端着餐盘,站在桌边许久不动,直到阿红戏谑地喊了一声“坐”,我才恍然大悟地坐下。

餐桌上的伙食十分不错。早饭是大米粥、馒头和小咸菜,午饭是荤素搭配的四菜一汤;晚饭同午饭。最令我感动的是,米饭不限量。

我坐下后便迅速一手拿饭,一手夹菜,一直吃到组员全走掉,随后,拿着从饭箱里续来的米饭,继续扒拉着盘子里的菜叶汤汁。

路过的阿红总不忘表扬我一句:“宰相肚里能撑船啊。”

我摸着撑得鼓鼓的肚皮,得意地点了点头。

军训从早上七点钟开始。早饭是六点半供应。

触目可及一群群迷彩服们拖沓着沉重的步子,晃悠着疲软的身躯走去二食堂。

餐桌上的人除了我全无食欲,一个个机械性地往嘴里塞着馒头,还没全部咽下去,便又着急往嘴里灌米汤,随后,便像完成一件任务,双手撑桌,疲倦地站起身,嘴里咀嚼着,慢慢地走开了。

我无法理解这种行为。打起床的那一刻起,我就在想吃饭这件事。甚至因为要赶早操而不得不一手一个馒头在路上吃。

“你还吃得下?”阿黄问。

“我一天天消耗多大啊,”我咽下一口馒头,“不吃饱了我可是会晕倒的。”

阿黄摇了摇头,无力地甩动着胳膊腿向前走了。

我秉承着绝不浪费的原则,每天都在认真履行清盘计划。时间久了,便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事实。

那天,我洗完澡回到寝室,一进门就听见阿黄惊诧的呼声:“室宝,你是不是又胖了?”

“什么胖?什么叫又?”我心虚地挪开眼,“你眼花了吧?”

“怎么可能!”她大步迈到我身旁,上上下下打量着我的身体,“你以前是虚胖,现在是实壮啊。”

“我劝你谨言慎行!”

“你不懂,”阿红回头看阿黄,“室宝不过是暂时将体内多余的空间留给了肌肉,她还是之前的她,未曾发生过变化,体积还是恒定的。”她说完得意地对我眨了眨眼,表示她是站在我这边的。

我愣了一下,转身抬手点了点她:“你最好也给我谨言慎行。”

阿黄则是站在那儿想了许久,问:“啥意思?”

阿红微笑着看她,我则直接翻了个白眼,坐到椅子上。

“你是同意我的话还是不同意我的话?”阿黄在那里对阿红纠缠不休。

就在这时,门“砰”的一声被人推开了,阿紫拎着水桶从外面走进来,嘴里骂着:“再敢挡我的路,踹飞你!”她无意中瞥到我,呆愣一下,现出惊讶的神色,“你是不是又黑了?”

“什么?”我怒拍桌子而起,“你们一个个的,不是说我胖了,就是说我黑了,”我激动地举起胳膊,却猛然被大臂上的赘肉和黑得发亮的肌肤狠狠刺伤,倏地收回胳膊藏好,嘴上还在逞强:“是灯光的缘故!”

三个人默不作声地看着我。

“再说了,就算我胖了点,黑了点,不正是因为我认真军训吗?这不是应该值得表扬的吗?”

“那你干吗这么激动地否定呢?”阿红抬头问。

我一时语塞,睁大双眼瞪着她们,最后头一扭,鼻子一哼,重又坐回去继续啃我的面包了。

“好了,明天就是打靶日,我们早点睡吧。”阿红打了个呵欠。

“哎呀,你一说起这个我就激动了,根本睡不着,呵呵。”阿黄摩挲着双手傻笑,“我明天给你们打个正中靶心,让你们瞧瞧我的战神英姿!”

“就你还战神?”阿紫嗤笑,“厚脸皮!”

“怎么了?我小时候打弹弓,箭无虚发!”

“这牛皮吹得都上天了吧。”我摇头。

“你瞧不起我?”

“没有啊,”我连连摆手,“我是说你肺活量大,吹的牛皮能上天。”

“你们都给我等着瞧!”阿黄恶狠狠地说完,扭头就走。

我拖着愈发沉重的身子躺在床上,困意胜过一切的恼怒和羞愧,我很快进入了梦乡。

当我被窸窸窣窣的洗漱声吵醒时,发现大家一扫往日的落魄,容光焕发。

早餐时,因为害怕自己在半路上体力不支,我额外多吃了两个馒头。

九点整,军训人员准时从学校出发去往几公里外的靶场。一群精神抖擞的密迷彩服们昂首挺胸走在荡起了层层烟波的黄土路上。

头顶上是火辣辣的太阳,晒得人后背像火一样在烧,后颈生疼。汗珠顺着脸颊扑簌簌滚落下来,划过脖子,划过后背,传来了一阵阵的刺痛。

我感到两颊火热,有些喘不过气,想起了昨晚阿黄的豪言壮志,转头去看队尾,她早已不是昨天双手叉腰吹牛皮的样子了。她皱着眉头,喘着粗气,一张脸晒得像猴屁股。

瞧见她这幅狼狈样子,我顿时忘却了自己深受的困难,嘿嘿笑起来。又转头去看阿红和阿紫,两人虽也有些疲惫,但仍双目精光,脚步稳健。

又走了十分钟,教官突发奇想,要大家唱歌来加油鼓劲。一霎时,哀嚎遍野,讨饶声不绝,但终究还是不得不服从命令。

空气中传来了音波的震颤,那疲惫挣扎的歌声啊,裹挟着滚滚黄烟,一直飘向了远方。

走到靶场时,我双耳有些发懵,听别人的说话声像是隔着一层保鲜膜,看人带着一点迷离。我极力稳住身形,放目远眺,发现四周除了黄土,还是黄土。

教官带着我们连队一直向南走,直到一处小土坡。他叫我们原地休息。我一屁股坐在了滚烫的地面上,感觉灵魂在往天上飘,身体在向地里沉。

在这处无甚遮挡的荒地上,等待无比难挨。

周围有同学在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一会儿的打靶流程。声音传过来时,只让我觉得头晕恶心。我想要一头扎进冰凉的河水里,然后与它融为一体。

教官再次走回来时,我已经好了一些。他过来是要再次叮嘱我们打枪事宜。怎样用肩顶住枪托,怎样瞄准和射击。

“教官,我怎么知道我打了几环?”人群中有道男声。

“你先打中靶子再说吧。”

人群一阵哄笑。

终于轮到我们。我从地上站起来,走进场地,手里接过枪的一刹那,我的心忽然活了过来。它开始更强有力地跳动,蓬勃的血液使我的大脑的浑噩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兴奋和激动。两只手微微颤抖起来。

我的脑海中忽然涌现了一个英雄的印象。

我要成为一个神枪手!既然总有人能创造奇迹,为何不能是我。对,我要更加谨慎小心,要抓住时机,把握运气。

我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枪杆,后伏在地上,用肩膀抵住枪托,内心生出一股庄重肃穆。深吸两口气,试图安抚躁动的心脏,稍微有所缓和时,左边传来一道响亮的枪声,我一哆嗦,心脏又开始猛烈跳动起来。这时,右边也传来枪声。在接着,是此起彼伏的枪声。

我赶忙闭上一只眼,将另一只眼对准瞄准器。透过瞄准器,我看见了一片茫茫的黄色。我疑惑地抬起头,看了看远方小小的靶子,又一次对准瞄准器。仍旧没在其中发现靶子的踪迹。

身边有人站起来。

我愈发焦急,不知不觉地扣动扳机,一扣就是三下。“砰砰砰”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当再也不能扣动出什么的时候,

我迷茫地从地上爬起,将手中枪支递给一旁的教官。后被教官告知连靶子都没打中时,我羞红了脸。

回到队伍里,看见早回来的阿黄,我走过去问她:“箭无虚发了吗?”

“聊这干吗?”阿黄笑嘻嘻地摊开手掌,一枚空子弹壳躺在她的手心。“瞧见没?我特意找教官要的。”

“要这个干吗?”

“多帅啊。”阿黄用臂肘推了我一下,“用帮你要一个吗?”

“不用了,你自己留着吧。”我一低头,头晕恶心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为什么?”

我没再说话,越过她到了墙边,一屁股坐了下去。阿黄疑惑地看了看我,没再继续问,只一心摆弄她的空弹壳了。

又过一会儿,我听见头顶上方有人说话:“你怎么了?”

是阿红的声音。我抬起头,虚弱地问她:“你打完枪了?”

“嗯,你不舒服?”

“没有,就是太困了。”

阿红挨着我坐下。两人顶着共同的太阳沉默着。身边没有一丝风。

不知过了多久,队伍返程。太阳更热烈了。好转的头晕恶心也开始变本加厉。我强撑着炙热闷痛的身体回到了学校。

回校后直接去食堂就餐。好不容易坐下,看着眼前额外增加的一道鸭肉,我竟毫无食欲,只想快点离开。随意扒拉了两口米饭,我起身准备离开。餐桌上的人忽然齐刷刷看向我,带着惊诧目送我离去。

去药店买了藿香正气水。吃完药,我便直直躺到床上睡下了。但很快到了训练时间。我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

“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阿黄吃惊地看向我。

“这么黑也能看得出来?”我笑着说。

“呵呵,你还有心情讲冷笑话,那估计没事。”

几人拖拖沓沓地来到训练场,被告知下午训练站军姿。我深吸一口气,想到了一个词,命运多舛。

我昂首挺胸地站在队伍里,一动不动。时间越久,我越感到力不从心,心想,我是不是晕倒了就可以休息了,不用再忍受这样的难过了呢?

于是,我开始迫切地期盼黑暗的到来。

我等了很久,这一刻迟迟未到。我的精神几近崩溃,可身体却屹立不倒。

我真想大声询问,究竟是什么在支撑着我?

我无从得知答案。我只知道这股力量支撑着我度过了一个绝望的下午。

随后的两天时间里,我迫切而又迅速地调整好了身体状态。因为,第三天,是领导慰问日,那天有酸萝卜老鸭汤和水煮肉片。

当我嘴里咀嚼着坚韧的鸭肉,酸溜溜的汤汁流淌在我的舌头上时,我想,领导要是天天来就好了。

组员们一改往日的萎靡不振,双目放光。一双双筷子准确无误又飞快地穿梭在菜盘间。我焦急地在万千道筷影中寻找缝隙,努力多夹一点肉吃。我们甚至连盆底的黄豆芽也都捞得干干净净。

我就是在这样艰难又偶尔幸福的时光中度过了军训,健康茁壮地成长着。

在那个结束的夜里,我鼓足勇气站上体重秤,惊骇地看着指针指向“80”这个数字,随后,飞快地跳下来,一溜烟地跑走了。

体重的飙升尽管在一定程度上使我悲伤,但在另一方面又给了我安慰。我的伙食费真是没白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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