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叹了口气,继续向前走,不出二十米,右手边出现一条小巷。拐进小巷,再走上十几米,便能见到一个青石砖砌成的小房子。与小巷并行而立。两米宽的门洞**裸地向外敞开着。门口摆放着一张黑漆长条木桌。桌上放着两台刷卡机。
这里便是学校水房了。
水房二十四小时开放(尽管围合大门十点半关闭,六点半打开)。一壶热水要三角钱。壶的容量不受限制,有力者可扛鼎。
长桌后面鲜有人在。官方解释是“给予学生足够的信任”,并称这个举措是“学校是我家”的重要一环。
不出意外的情况下,绝大多数学生确实秉承礼义廉耻自尊心,但也不乏一些特立独行之人,或一些视力模糊的可怜人,对刷卡机视而不见,拎着手里的暖壶直接闯了进去。
当然,也有一些“爱家人士”,为求心安,刷上那么几分之一的钱,然后大摇大摆地鄙视前者,斥责对方一点儿都不知道给家里上供,岂不白眼狼哉?
虽有些正义之士对这些行为颇为不满,但秉持着自我的高道德基准,也只能做到怒目而视。毕竟,君子动口,可不能动手啊。
水房里有四个水池,每个水池有两排水龙头,每排共八个水龙头。
整间屋子常年热气蒸腾。
我进去不超两分钟就飞速跑了出来。倘若再多呆一分钟,那我的衣服可就得去洗衣房直接甩干了。
打水的人并不多。我看着这条小巷,想起了曾经在这里发生过的一件腥风血雨的往事。
那是大一的一个冬天。
于我而言,南方的冬天太过难熬。它不同于北方的冷,那是一种不管你穿多厚,不管你怎么蹦跶,都不能使身上暖和起来的一种阴冷。
“我爱死这个天气了!”
这是我的小拇指生长出来的人生第一个冻疮对我说的冷言冷语。自它长出之后,我的脚趾终日又肿又痛,还又痒。我曾经痛苦地想要把它切掉,但思及冬天只占一年的四分之一后,我就放弃了这个愚蠢的念头。
冻疮膏已经用了许多,但效果并不明显。唯一能安慰到我的就只有泡脚了。
也只有冬天,才是南北方人思想大统一的时节。所有同学拎着暖壶,顶着寒风,在水房门口排起长队。
这天,我在吃完面条回寝室的路上,难得看见水房门口鲜有人在,飞快地跑回寝室,拎起两个暖壶就要走。身后响起了阿紫的声音:
“等等我,我也要去打水。”
我停下脚,转身看着坐在桌前,用打火机燎过的牙签卷睫毛的阿紫。看着她燎了一下又一下,卷了一圈又一圈,屁股稳如泰山。
我急得直嘬牙花子,忍了忍,终于喊出声:“我的姑奶奶啊,快点吧,一会儿人就多起来了。”
“什么?你们还没走?”阿黄从沉迷的电视剧中抬起头,诧异地看着我,又转头看阿紫。“我的个娘嘞,你是要把睫毛烫个360度吗?”
阿紫手一顿,脸色变得不好。
阿黄像没有察觉似地继续说:“啧啧,都不像真人啦。”
阿紫坐正,把牙签用力摔在桌上,深吸两口气,还是没压下火,气冲冲站起来,转过身,一招“鸿渐于陆”怼得阿黄哭爹喊娘。
我敬佩阿黄的勇气。尽管她的勇气常常建立在不知死活的没眼力见上。
我如往常那般,后背靠着墙,默默地观赏两人的搏斗。更准确地说,是一个人的狂欢。
阿紫是寝室的霸王龙。小小的个子有着无限的精力。一张白净的瓜子脸,两道又黑又长的眉毛,笑起来时,脸颊两侧就会浮出两个小酒窝。
我俩初次见面时,她似乎心情不悦。我正欲同她打招呼,就被她眼中的凛冽吓了一跳,乖乖地把手背到了身后,作自省状。
后来才知晓,她学过武术。我想,把我震慑住的大概就是小说里面提到的杀气吧。
她对外宣称自己一米五八,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不过一米五二。出于某种原因,大家皆闭口不言。为了掩盖这个谎言,她几乎每天都穿着高跟鞋。
惨叫声愈来愈弱。
我也顺势拿起了地上的暖壶,却见阿紫转身开始抹口红。
“你已经很美了,不需要这些庸脂俗粉!”我高声说。
“话虽如此,可不能轻易懈怠。”她抿了抿唇。
最后,她穿上恨天高,拎起两个暖壶向我走过来。
“你穿着这鞋去?”我眼盯着她的细鞋跟。“多危险啊。”
“哪里危险了?又不踩你脚上,你操什么心?”
我不再说话,安静地拎着暖壶去了小巷。人已很多,排到了巷子口外。我沉痛着心情排在了队伍的末尾。阿紫站在我的前面。
阵阵冷风中,我和阿紫排了近十分钟才拐进巷口。小脚趾早已不耐烦地肆意妄为。我忍不住重重跺脚。
“呀!”阿紫回头惊叫一声。“你的嘴怎么青了?”
“是吗?”我含情脉脉地看着阿紫。“是天青色吗?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
“闭嘴!”
我闭上了嘴。
“你不是北方人吗?怎么这么怕冷?”
“北方人就不能怕冷?再北方,也是人啊。人可是肉长的。而且,北方有暖气,这里,呵,只有冷气。”
阿紫瞪了我一眼,没再提起这个话题。
两人继续等。冷风吹得我瑟瑟发抖。阿紫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水房门口那一溜人均四个暖壶的壮汉。她的腮帮子硬了起来。
“这些人为什么打这么多水?还要泡澡不成?让不让别人打了?”
“嘘!”我尖着嘴打断她。“你可小点声吧,不然,人家群起而攻之。”
“我怎么了?我说得不对吗?”
“对,但人家可能是给自己女朋友打水啊,一人打两份水,自然就慢。”
“他们女朋友不会自己来打水吗?”
“她们可别来!男男女女的都别来!”我慌忙摇头。“你知道一对情侣打水有多慢吗?堪比蜗牛参加了马拉松。”
“呵,你倒是挺了解。”
“都是血淋淋的教训。”我苦笑。“另外,我还得提醒你一点儿,以后说话不要带标签,现在人耳朵最好听,眼睛最好看,偏偏心灵又最脆弱,一不小心就可能戳到他们肺管子,到时候非得跟你呛个天翻地覆不可,最后还要给你扣一个‘偏见’的大帽子。”
“我怕他们?”阿紫冷笑。
“知道你武艺高强,但可怕的是墙倒众人推,人多力量大啊。”
“我还没点言论自由了?”
“有,但不多。总之少给自己找麻烦才是正道。”
“小白,我发现,你这歪理一套一套的,我差点被你绕进去,你说,我刚刚说的话,哪里有偏见?”
“在有心人的眼里,你对用水多的人有偏见,你对打水慢的人有偏见。”
“怎么这么多事?”
“谁让这样就可以彰显他们道德高尚,自由平等呢?”我愁眉苦脸。“总之,像我一样,少用疑问句,多说敷衍话,总没错。”
“那你刚刚说的,不也有对情侣的偏见?”
“所以我才小声说啊。”
“虚伪的小人!”
我默默地放下一个暖壶,从口袋中掏出一支青苹果味棒棒糖塞进嘴里。当生活给我太多苦不堪言时,我就要及时补充点棒棒糖的甜。
队伍缓慢前行。
空出来的一侧出现了一个打水归来的女同学。远远看去,我还以为她提了两个大缸。
她拎着两个硕大的暖壶,缓慢地向前走着。瘦弱的身躯受到重量的要挟左摇右摆,细颈子向前用力探着,可看见两侧突出的青筋。双臂紧紧贴在身侧。一段路程后,她的背愈发佝偻,大有变为桥梁之势 。
“好危险啊。”我悄悄对阿紫说。
话音刚落,就听见“砰”的一声响,白色蒸汽向四处蔓延开来,闪烁着的小碎片也四分五裂地迸溅着。
事发地点距离我和阿红不过半米。
面对这一突发事件,我身边人无一不像个武林高手,快速地旋转、跳跃,而我,闭上了眼。
我的眼睛目睹了事件的惨烈状况,我的大脑一直处在警备状态,危险降临时,大脑即刻发出指令——躲避。信号刺激法反射弧,指引着我做出唯一的反应——闭眼。
这也算是某种程度的躲避了。
各人有各人的反射弧,这决定了各人的命运。我的命运实在幸运,又实在不幸。
幸运的是,虽然我距离事发地点很近,但飞溅的碎片和热水并未沾到我分毫;不幸的是,随着阿紫的旋转、跳跃,她把两个暖壶分毫不差地打在了我小腿胫骨的同一位置,并在落地后,把那支细高跟完美无误地扎在了我的脚背上。
随着一声凄厉的嚎叫,我跪伏在地。棒棒糖应声而落,在尘土中滚了好几圈。我看着因为滴落的口水而聚起湿块的土地,泪水盈满了眼眶。
阿紫惊惶不安地拽我胳膊。我固执地跪地不起。
灵魂已被碾压到地下,身体又何必站起来?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你没事吧?快起来,好多人看你呢。”阿紫急急拽我。
我就着她的胳膊站起来,她慌忙用身体撑住我。我摒弃掉周围探寻的目光,只恶狠狠地对她低吼:“你是故意的吧?两个壶啊,全都砸在我腿上了!你知道有多疼吗?你不知道,你就知道跳,那你也瞅准了再跳啊。真是不能不夸你,全他妈打在一个点上了,人家专门练飞镖的都没你准啊。好疼啊,我都不知道是不是骨折了!”
说到后面,我的声音里都带着哭腔。
“没事,没骨折,骨折了站不起来。”
“我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疼痛和愤怒催生了我的勇气,使我站在道德至高点无情地指责霸王龙,而不必担忧受到任何的报复。我的人生还有哪一刻能像现在这样面对强权英勇无惧呢?
阿紫一言不发地听我的抱怨。忽地,她抬起头,问我:“你怎么不躲开呢?”
“我要是能躲开,我会不躲?”
“对不起,高估你了。”
“你现在不仅痛击我的身体,还要羞辱我的人格?”我愤怒地盯着她。
“没有,你想太多了。”
“你就是!”
“对不起,我错了,行了吧?”
“你……”
我正欲与她争辩三百回合,只见那位跌倒的女同学已经走到我身边,怯怯地问我:“你没事吧?真对不起。”
“你别道歉,这个不关你的事,全是别人造成的不幸。”我恨恨道。
扶着我的胳膊猛地一缩,夹得我的胳膊生疼。只等我“哎呦哎呦”地叫了好几声后,那力道才放松。
女同学看了看事发现场,一瘸一拐地向水房走去。队伍里的人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
没一会儿功夫,她拿着扫帚出来了,身后跟着一个拿簸箕的男同学。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上前帮忙。场面乱作一团。
我啐了一口,这群马后炮!
不能怪我骂他们。这群人在关爱美少女的同时,竟罔顾我这个事件唯二伤者的安全,在我身边横冲直撞地穿梭着,害得我不得不提着伤腿四处躲闪。
更有一个身高一米九的壮汉,为了去抢早已有人拿的簸箕而无情踩踏在我的好脚上,甚至还疑惑地用力碾了碾时,我恨不得当场倒在地上,讹他个百八十万。
时至今日,我仍在痛恨这个人!
我以一个健康人的身份去打水,又以一个残障人士的身份去了医院。医生询问我事情始末,我无言以对。
接到我求援电话的阿红和阿黄急匆匆赶到现场,看见我的这副惨样子后,阿红对站立一旁的阿紫说:“你太过分!”
我用力点头。
阿红接着说:“真不知道你是富到能打人还是穷到只能打人!”
“我是无心的!”阿紫辩驳。“是她自己没躲开!”
“你能指望一个五体不勤的人躲过你的暴击?”阿红转向我,“你放心,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你还是别站了。”
阿黄则站在一旁嘿嘿直笑,笑够了,才慢悠悠地对我说:“你不是说你骨子硬吗?怎么还扛不住两个暖壶?”
“一会儿我也让你体会一下两个暖壶的威力,你等着吧。”
我甩下一句狠话,阿黄不以为意地继续笑。
阿红和阿黄拎着暖壶打水去了,阿紫陪我去做相关检查。
医生拿着我的X光片子看了又看,诊断为软组织挫伤,叮嘱我静养一段时间。
那天夜里,我在疼痛中辗转反侧。清晨起来,我看见了小腿上馒头大小的血瘀和脚背上鸡蛋大小的肿块。
好在临近期末,没有课上,不然我非要以头抢地,让阿紫半生不得安宁。
阿紫深知自己罪孽深重,为我买了一整罐的棒棒糖,并替我打水到放假。
一回想起这件事,我的腿脚就隐隐作痛。然而,最令我神伤的是,学校决定从今年开始实施“热水进寝室”计划。施工日期就在这个暑假。
这个“家”对我们是不是有点不太厚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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