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南方与北方

空气中传来一阵阵食物的香气,原来是不远处的几家小食店在热切召唤着我。

先是风靡全校的狼牙土豆。波浪形的土豆条被放到滚烫的油锅中“滋滋”响着,不一会儿就散发出醇厚香气。店员把漏网里焦黄的土豆条放到铁盆中,根据顾客口味,将孜然辣椒陈醋之类的调料放进来,熟练地搅拌后,撒上葱花香菜,一份香喷喷的狼牙土豆就制作好了。

想到那焦香外壳下软糯的内瓤,我从口袋里掏出了五块钱,买了一份酸辣土豆。

紧挨着狼牙土豆的是一家烧烤店。当下虽大门紧闭,夜间可是要在店门前排起长龙。那时店门口的炭火炉子上放着满当当的肉菜串子,什么羊肉串、鸡脆骨、鸡皮鸡胗鸡心,还有茄子豆角金针菇……

黧黑脸的老板隐在烟气里,大声吆喝着,手里还不停地摇着扇子。扇子带起一阵阵香气向路人袭来,使他们不得不停下脚,转而向这边走来。

挨着烧烤店的是一家冷锅串串店。远远就能闻见辣椒的香气。一串串食物惬意地躺在盛满红色料汁的大瓷盆里,平静祥和地享受着它们最后的假日。漂浮在料汁上的点点芝麻,如同夜幕中的繁星点点,吸引着你的视线。

我加快脚步奔向盆子里的海带、青笋和牛肉,唯恐我的迟疑是对它的怠慢。

经过三家小食店,是两家水果铺子。

铺子外的木货架上整齐地摆放着瓜果梨桃。两家店主人正坐在门口摇着蒲扇聊天,嘹亮的方言欢快地跑进我的耳朵里。

他们的笑声使我想起了一件往事。

那是大一的一个夏日。

傍晚,我来到东边这家店买水果,在门口看见了桌上被切好的一条条西瓜。青翠的外皮,鲜红的内瓤,就连上面乌黑的种子都那么诱人。

我问老板:“西瓜多少钱?”

“十块。”

“一个?”

“一条!”

我惊讶地长大了嘴巴,仔细瞧了瞧那西瓜,觉得也并不是十分的青翠和鲜红,种子也着实不少,说了句“好的”,转身就走到了橘子堆前。

五块钱三斤的橘子可是汁甜皮薄的好东西呢!

挑选橘子时,我注意到旁边摆放着一堆形似纺锤状的土棕色水果。我瞧它既像土豆,又像萝卜。根据经验,这些说不上名字的奇奇怪怪的水果,多半有着我承受不起的价格。我迅速把视线转回到橘子上,继续挑选。

当我拎着一袋子橘子推开寝室门时,我看见阿红和阿黄正站在窗前争执。阿黄双手叉腰,头微扬,一脸不耐。转看阿紫,双目圆睁,两腮紧绷。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阿黄甩着额前的湿发。

“脑子不好使到这个份上了吗?”阿紫举起桌上的白瓤水果,“我说这是地瓜。”

“地瓜?什么地瓜?”我给两人各拿了一个橘子。“这个时候还有烤红薯?”

“她说她盘子里的那个是地瓜!”阿黄掰开橘子,吃了一瓣。“好酸!”她龇牙咧嘴。

我低头看那水果,果肉洁白晶莹,汁水充盈,将要满溢而出。

“这是啥?”我问。

“地瓜!”阿紫高声说。“是地瓜!”

“怎么可能是地瓜?我不信,”我转动着眼珠子,“我得吃过了之后才能确定是什么。”

“你直接说也没人不让你吃。”阿紫白了我一眼。

我和阿黄各拿起一块水果扔进嘴里,“咔嚓咔嚓”嚼了起来。意料之中的清香之气充满口腔,轻轻一咬,汁水四溅,甘甜不断浸润着味蕾。

“好吃!”我惊呼一声,“这是啥水果?”

“都说了是地瓜!”阿紫翻了个白眼。

“恩恩。”

我和阿黄敷衍着,伸手又去够盘子里的水果。阿紫见状飞速挪开盘子,眉一扬,眼一蹬,得意地说:“怎么样?承不承认认是地瓜?”

我和阿黄还未回答,就听见门口那边传来的阿红的声音:“你们在还干什么?”

阿黄率先跑过去,手指着盘子里的水果,嘴里乌拉哇啦地说了好一会儿。

逐渐不耐的阿红直接打断了她的话:“也就是说,你们现在对它的名字有异议,对吧?”

“差不多这个意思吧。”阿黄点头。

“我还以为你们又要打起来,”阿红走近阿紫,仔细看了看水果。“这个学名叫做凉薯,南方人俗称地瓜,北方人把红薯俗称地瓜。只是俗称相同罢了。”

阿黄和阿紫抬着下巴互看彼此,谁也不服输。

“语言和文化是多么深奥的东西啊,”阿红微笑着摇头,“可惜在这个寝室里,它毫无用处。”

“你什么意思?”阿黄问。

“学无止境。”

“怎么会毫无用处?不是在你那儿就成精了吗?”阿紫冷哼。

“成精?”阿红笑呵呵地走回自己桌前,从书包里取出文件夹。“不知道这高数作业有没有成精?还是让它老老实实呆在书包里别吓到你们好了。”

“别,它就算成精了我也不怕,”我冲过去拽住阿红的手。“不对,这是多么神圣的东西,她们不要看,给我看!”

“谁说我不看?”阿紫把我挤到一边,按下文件夹。“我最喜欢妖精了,给我看。”

“你真卑鄙啊,当然是我先看!”

阿黄说着一个箭步冲上去,就要同阿紫扭打一团。阿红捏起盘子里的一块水果扔进嘴里,嚼了两口,欣慰道:“还蛮好吃。”

“好吃吧?我买的,”阿紫抢过文件夹。“我给你们吃,所以我先看!”

“哼,你先看就你先看,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阿黄气哼哼地。

“话说回来,你们今天讨论的话题还挺有趣的,”阿红食指点了点下巴,“我记得前两天上外教课时,那个老师问我们花椰菜在中国到底被叫做什么,底下有的同学喊花菜,有的同学喊菜花,吵了半天,谁也不退步,结果那老师只能双手一摆耸耸肩,真好笑。”

“我们北方叫菜花。”阿黄说。

“我们叫花菜。”阿紫说。

“我们家那边也叫花菜,”阿红说,“明明是同一样东西,而且还是同样的两个字,南方和北方却叫法不一。”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噗嗤一笑,“想想要是在古代,我们可是要走过千山万水才能相见呢。”

“有句话怎么说的?”阿黄甩一甩头。“有缘千里来相会。”

“无缘对面不相识。”我笑嘻嘻地接话。

“还有,我发现这里的人把长豆角叫豇豆。”阿黄撇嘴。“文绉绉的。”

“那你们管它叫什么?”阿紫问。

“就叫长豆角,多生动形象。”阿黄得意洋洋地。“还有,我发现这里的豆腐脑居然是甜的,里面还放花生碎,我的老天爷,太可怕了。”阿黄假装害怕地轻拍着自己的胸脯。

“你啥时候吃的豆腐脑?我咋没看见?”我急忙问。

“你什么时候在周末起来吃过早饭?”

我便不做声了,随后听见阿紫问:“北方的豆腐脑是什么样子?”

“我们那儿的豆腐脑可好吃了,”阿黄显出骄傲的样子。“首先它是咸口的,豆腐上面放卤子,卤子是由木耳、鸡蛋、黄花菜做的,吃的时候再放上辣椒油,啧,那小味儿,甭提多美了。”

阿黄怀念地砸吧着嘴,我在一旁拼命点头。

阿紫不以为然:“甜的也很好吃。”

“当然都好吃,”阿红说,“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你们家里过年的时候,都吃些什么?”

“这还用问吗?”阿黄诧异地瞥了阿红一眼。“当然是饺子了。”

我附和地点着头。

“我家吃的是汤圆或者直接炒饭。”阿紫说。

“我家里吃的是年糕。”阿红说。

“你们不吃饺子?”我瞪圆了眼。“我们北方,除夕吃饺子,初一吃饺子,初三初五都要吃饺子,迎新年,招财神,可不得吃饺子吗?”

“北方人为什么这么爱吃饺子?”阿紫不解。

“当然是南方的饺子不好吃啊,”阿黄叹息着摇头。“更主要的是,过年吃饺子,可以有效防止耳朵被年兽咬掉。”

“年兽只吃耳朵吗?”阿红笑着问阿黄。

“不是吗?”

“那鞭炮的意义是什么?”

“热闹?”

“哇,阿黄,你总是这样能够源源不断地提供给我们快乐,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哦。”

“啊?”阿黄羞涩地挠了挠头。“我这么好吗?”

“……”众人一阵沉默。

“鞭炮是为了吓走年兽啦,还有冬至吃饺子是为了防止耳朵被冻掉。”我扶额。“你怎么还能混在一起记呢?”

“这有什么?我记不住不是也活到这么大了?”阿黄不以为意。

“北方人都这么……”阿红想了想,“直率吗?”

“那南方人都像你怎么委婉含蓄吗?”我问。

“看来确实挺直率的。”阿红点头。

大家看了看彼此,全都笑了出来。后来,我们又就着“南方与北方”的话题聊了很久,那时,并未意识到这话题后面有什么更深刻的东西,只是觉得差异性很有趣。直到后来一天,我才发现这背后的含义。

那是大三的一个冬日。

一如往常寂静的夜晚。忽然,走廊里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夹杂着兴奋的喊声“下雪啦,下雪啦”。

“下雪?”挨着窗户的阿黄率先站起来,趴到窗户上向外看。“真的下雪啦!”

我抬头和阿红对视一眼,也急急跑过去。

阿黄已经打开了窗户,寒风裹挟着细小的冰渣砸在我的脸上。我向楼下看。昏黄的路灯光线里飘洒着稀疏的雪花。

“南方也会下雪?”我疑惑地问阿黄。

“管那么多干吗?总之,它下雪喽。”阿黄手舞足蹈。

有些东西,放在它本来的位置上时,并不会引起人们多大的关注,可一旦当它错了位,哪怕只是分毫,也足以引起人们巨大的兴致。

我和阿黄紧随着阿红和阿紫的脚步来到庭院里。院子里站满了人。一张张被冷风吹红的脸上布满了惊喜之色。

有些女同学仰头看天,伸开双臂迎接从天而降的雪花。星星点点的凉意一触及她们的指尖,她们便激动地又蹦又跳。

我们俩找到阿红和阿紫时,她们正在拍照。阿紫身子微微侧向灌木丛,右手在脸颊旁比V字。阿红则站在半米开外的位置,拿着手机,上上下下地变换着角度拍照。

我们踩着有些湿意的地面走向两人,走近后,才发现灌木丛顶上竟布着一丛薄薄的雪。两人惊讶地看着那抹白色。

我忍不住向旁退了两步,想要在远处瞧一瞧景致。白色下仍旧是灌木陈旧的深绿,只不过此时看上去,却颇有一种辛勤了许久的老爷爷带上了新帽子的感觉。是一种喜悦。

“看见了吗?”阿紫兴奋地冲我们喊。“雪积起来了。”

“嗯,看见了。”我含笑地看着她。

“你不是见识过北方的雪吗?怎么还这么少见多怪?”阿黄问。

“那怎么一样呢?”阿紫一脸正色。“这可是十几年不见一次的雪啊。好比沙漠中的绿洲,怎么能用它和大海比较呢?虽然同样美,但实在不是同一样的美。”

“好啦,我知道啦。”阿黄尖着嘴吁出一口白气,很快乐地笑着。

阿红已不再拍照,走过来同我并肩而立。

“阿紫还挺能说。”我说。

“是呢, ”阿红掸了掸身上的小雪渣,抬头向人群看了看,忽然笑着问我:“你说,赏雪赏雪,是赏雪的风景,还是在赏雪的心情呢?”

“雪有什么心情?”

阿红笑着不说话,只是打开手机相册。于是,我看见了雪花里一张张脸,喜悦的、惊讶的、慌张的、好奇的、冷漠的脸。

我疑惑地看着她。

她笑着说:“这就是雪景啊。”说完,她拉着我的手,拽着我到了阿黄和阿紫身边,“我们一起照张相吧。”

“好。”

因着雪景的魅力,四周全是熟人。阿黄很快找到班里的小雨,拜托她给我们拍张合照。我们四个人站在一处路灯下,身后是一排灌木丛。

小雨站在我们面前,大声喊:“一,二,三,茄子!”

“茄子!”

四人弯着眼,咧着嘴,手拉着手欢快地高喊着。

这一刻,世界是多么美好!

我们谈论美食,谈论天气,谈论风俗习惯,甚至为此争执不休,可恰恰是因为差异,因为对这差异的争执,才更加彰显我们对生活的热爱。

世界就在这里,静静地、长远地存在着。我们在这个世界里成长,长高、长壮,长出自己的颜色,又有谁会去真的计较那些不同的称谓、不同的形状、不同的颜色,而忘却了生活真正的样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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