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到极点，陈曦反而冷静下来。

“你们放着自己的地不种，为什么去给巫月种地呢？”

难道是巫月给的工钱很多吗？不，以她的认知来看，最有可能是巫月用某种手段逼迫了这群鸦兽人。

鸦翎无措地扣着指甲，吞吞吐吐地答：“我们没有地。”

陈曦开口想问为什么，却看见鸦翎身形不动，眼睛往一旁的狼兽身上瞟去。

陈曦懂了，她立马终止了这个话题，蹲下来若无其事地继续挑拣。鸦翎走的不见人影后，她才装作挑够了的样子，站起来沿着尖爪脚印的方向寻去。

鸦翎的家在部落靠近围栏不远处的位置，这附近大多都住着鸦兽，偶尔住着几只残疾的狼兽。

鸦兽们住在一个甚至不能称之为木屋的茅草房中。和狼莼的木屋相比，鸦兽们的屋子缺少了架起屋顶的四根柱子，从外面看只有一前一后的两根矮柱架起一根房梁来，像四角帐篷一样扣在地上。

这间帐篷甚至只用几根树枝做了个架子，杂乱的茅草披在架子上为里面的住户遮风挡雨。

鸦翎搓了搓手爪，垂头撩开帐篷入口处的草帘子，陈曦将装满油腻肥肉的背篓卸在茅草帐篷外，才踏步进入。

帐篷内坐着一只披着破皮的老鸦兽和一只赤身**、看起来不超五岁的鸦兽幼崽。

见有人进入，老鸦兽爬起来在四周寻找破皮给幼崽遮体。见她慌慌张张，陈曦也不由自主地在身上摸索，只可惜自己身上别说皮子，直到今天她还是穿着最初在野外用草扎成的衣裙。老鸦兽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半块皮子，最后双手无力地垂在身旁。

鸦翎走过去拥抱老鸦兽和幼崽，轻声为他们介绍陈曦。双方打过招呼后，鸦翎抱起水罐，说着再多呆一会就要被骂了，便急匆匆地撩起帘子走了。

老鸦兽想要从屋中找出东西来招待客人，但她转悠半天，只找出半颗发霉的果子来。陈曦抿着嘴唇，拦下了老鸦兽。

老鸦兽呆呆地坐着，半晌才长长叹出一口气来。

夜晚，陈曦从鸦翎的茅草帐篷中掀帘走出，摸着黑回到自己帐篷中。

现在她终于知道，明明是灰狼兽和赤鸦兽两种兽人一起生活的部落，部落的名字为什么刨除了赤鸦的存在。

赤鸦部落世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多年前，狼葵带领着灰狼部落在赤鸦部落邻近落脚，两个部落之间狩猎地有所重叠，赤鸦部落众人不满，双方狩猎期间多有摩擦，群情激愤。

灰狼部落人数稀少，此时他们最需要的是繁衍生息。此时狼后提出，灰狼部落赤鸦灵敏，擅长在空中寻找猎物和放哨，灰狼力气大，擅长地面围堵猎物，两个部落不如一起打猎，取长补短，得到的猎物赤鸦部落得六，灰狼部落得四。

这个提议有效地平息了赤鸦部落的气焰，灰狼部落获得了短暂喘息的机会。

一年后，灰狼部落中诞生了许多新生命，这些生命急需食物喂养，于是灰狼部落提出将打猎所得食物平分，但这点遭到了鸦巫和鸦后的反对。

然而不久后，鸦巫因吃下患病的猎物的肉，当夜便上吐下泻，死在赤鸦部落中。没有了鸦巫，外出打猎受伤的鸦兽们无处治疗，最后只能求助灰狼部落的祭司狼月。狼葵乘机用治病来要挟赤鸦部落，看着病情恶化的同族，鸦后不得不同意与灰狼部落平分捕猎所得。

尽管鸦巫的死对赤鸦部落影响深重，但鸦后还在，她一个人撑起了整个部落，这才没让赤鸦部落陷入恐慌。

两个部落经过长时间的磨合和交往，双方之间都有了一定的的信任。此时狼后提出两个部落建立部落联盟，同吃同住，融为一体。这个提议对双方都有利，于是鸦后爽快地答应了。

但真正融为一体后，两种兽人狩猎上的矛盾越来越大。狼族认为自己力气大，干的多，是狩猎队的主力，而鸦兽只是起到辅助作用。狼族觉得平分猎物不够公平，于是闹事罢工，要求狼族得六，鸦族得四。少了狼兽的配合，鸦兽狩猎所得果然减少，无奈之下，鸦后还是同意了。

但两个种族因此产生了隔阂，部落内剑拔弩张。但没过多久，鸦后忽然口吐黑水，救治无效后死亡。自此，没了鸦后作为精神支柱的鸦兽们群龙无首，只能认狼葵为王。

但狼葵并没有把鸦兽当作自己的子民。鸦后一死，狼葵便宣布鸦族要想在部落建房，必须上交居住费用。鸦兽们虽然不满，但灰狼部落现在的领地由狼族一手建成，狩猎也需要两个种族之间相互配合，交费看似合理，于是忍了下来。

赤鸦们另寻出路，决定开垦土地，参与农耕，摆脱狼葵的经济控制，但狼葵得知后，反而表示要种地可以，但地是灰狼部落的，要破坏我们的土地来耕作，必须交粮来买。

可买建屋的土地已经掏空了鸦族，现在哪里还有粮再去买地种呢？

后面的不用老鸦兽多说，陈曦已经懂了。

借。

鸦兽们出卖自己的身体，换取在灰狼部落活下去的土地。即便依靠努力获得了食物，恐怕也要拿去还债。

狼葵就这样把原本无主的土地变成了灰狼部落的私产，赤鸦们就这样慢慢沦为了土地的奴隶。

鸦翎在天黑后赶了回来，与掀开帘子走出的陈曦撞了个满怀。

走在路上，陈曦问鸦翎：“你们为什么不逃？”

月光照进鸦翎的眼中，一片黑洞，鸦翎开口反问：“去哪？祭司和首领全都没了。阿姆老了，她需要休息，弟妹还小，他们经不起折腾。没了狼月，生病受伤的鸦兽找谁治？怀孕的鸦兽怎么生崽？”

陈曦无言以复。

鸦翎继续说道：“虽然累，但这里很安稳。况且累点也好。累了，回家后倒头就睡着了，脑袋里也不会有其他想法了。”

回到帐篷前，陈曦仔细端详了一下这个小小的兽皮帐篷，发现和鸦兽们的茅草帐篷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一个盖着皮，一个盖着草。狼莼习惯性地给陈曦打了个招呼，陈曦应了一声，钻回帐篷里躺下。

陈曦想起狼莼和狼瓒对首领和祭司的夸赞和不加掩饰的喜爱。灰狼们以狼月和狼葵为傲，狼瓒的孩子们甚至以狼月为榜样，为了成为伟大的狼月，而自我催眠自己接受未来割断脐带的痛苦。

当时陈曦发自内心地尊敬这位石器时代中真正拥有治病救人能力的祭司，对于母系氏族下雌性和土地的看法只有惊艳与认可，可到了今天，她忽然意识到，这何尝不是对雌性的另一种压榨呢。

狼瓒生了五个孩子，每生一个都相当于在鬼门关走了一趟。即便狼瓒足够幸运，狼月医术足够高明，可狼瓒的身体还和以前一样吗？

五个孩子带给部落生命，带给部落健壮的劳动力，似乎全然都是好的，可对于狼瓒来说也全然都是好的吗？对于整个部落的雌性而言也全然都是好的吗？

狼月只有两个孩子，狼葵甚至没有孩子，她们是部落里德高望重的狼兽，为什么她们不肯像狼瓒一样多生几个呢？

对土地的崇拜到底是对生命的崇拜还是对生育的崇拜呢？

如果是对生命的崇拜，那按理说不仅应该重视生下来的孩子，还要重视产生生命的母亲，二者受到同样的尊重。

如果是对生育的崇拜，那重点反而放在了孩子身上。母体只能作为工具，不断地生，不断地生，生出一个个强壮的劳动力，生出一个强大的部落来。

陈曦忽然一身冷汗，她想起狼后把灰狼部落从五十七只发展到二百多只狼兽的话来。鸦云加入部落也就在十年之间，灰狼部落在这里生活不会超过三十年。短短三十年内，灰狼部落的人口是如何膨胀到二百多只的呢？

对土地有信仰是正常，但那时狼后担心部落绝种，恐怕会偷偷在信仰之中增添那么一点点东西，来让雌性心甘情愿地繁衍部落吧。而后来长大的巫月发现了这微小改变的好处，自然心照不宣地沿用了。

还有一件事，赤鸦部落的首领和祭司都死的太过蹊跷。好像赤鸦每次出事，都是因为之前跟灰狼部落产生利益冲突。赤鸦首领口吐黑水，救治无效，但巫月是个草药高手……

不知道赤鸦们有没有怀疑过这一点。不过就算有所怀疑，恐怕他们也不会说出来吧，毕竟现在他们只有巫月一个可以治病的祭司了。说出来又能怎样呢？无非是徒增烦恼。

陈曦又一骨碌爬了起来，思考自己的未来。

鸦兽好歹是一整个种族，一群人都被狼葵和狼月捏在手中榨成汁喂养灰狼部落，而她仅有一人，目前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只懂得搬漫长历史中微薄的知识，她能保证狼月和狼葵对她比对赤鸦和善吗？

狼月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她已经送了几筐粮过去，却依然得不到有地的确切消息。狼月只是没贪够，想多榨点再给，还是压根就没打算给呢？

如果她是狼月的话，肯定不会赶尽杀绝，而是给个巴掌，再给颗甜枣。将她自己保持在崩溃的边缘上，饿不死，也吃不饱。

被压迫的她应该怎么做呢？对我不好，但又在我的接受范围之内，虽然难受，但不会想着逃跑。就这样不断妥协，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就像赤鸦部落一样。

鸦翎说：“现在多干点活，攒够粮食，过完这个冬天就好了。”

鸦兽已经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一件衣服需要一家人换着穿。衣食住行，已经有三样满足不了，她们还能顺利度过这个冬天吗？

即便这个冬天是度过了，可过完这个冬天还要有下一个冬天，冬天什么时候才能过完呢？

陈曦自己问自己：我会是特殊的那个吗？

我能心存侥幸吗？我的下场会和她们一样吗？

她不知道。她只看见自己穿着和鸦兽一样的草裙，住着和鸦兽一样的帐篷，背着和鸦兽一样的土地债。鸦兽的现在极有可能就是她和狼胡的未来。

而灰狼部落只会长久地发展下去，从被榨干食物的赤鸦部落，到被榨干肚子的雌性，再到被榨干信仰的土地，他们的汁水都在让这个部落变得更加强壮。

那场祭祀根本就不是在燃烧食物给土地献祭，明明是在燃烧一切给部落献祭。

经常担心自己写的东西会不会爹味太重，所以忍不住想修修改改（叹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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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献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