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因着卡列宁先生实在是过于庄重严肃了,裴湘在稍稍表达过心底的疑惑后,便没有再继续深说那些她直觉中感受到的不妥之处,以及观察到的那些不能称之为证据的小细节了。

她抬眸打量着端坐在自己面前不苟言笑的俄国男人,认为应当同这位不愿意和自己产生过多私人交情的合作者保持一定的界限,最好不要经常用一些“我认为”、“我觉得”、“也许是”这样缺乏客观事实支撑的假设来干扰对方的思路与判断。

这样的话,一来会显得自己不够客观谨慎,二来也会给卡列宁先生带来困扰,或许还会让他对她的处事能力产生不信任感。

为了防止卡列宁先生将合作首选对象更换为韦兰先生或者家族中的其他长辈,裴湘决定自己单独调查瑞吉娜这个人,看看能否找到一些有效且有说服力的线索,然后再拿给眼前的合作者。

于是,在卡列宁离开后,裴湘就将她观察了一段时日的管家温德森先生请到了书房,并进行了一场两人之间非常郑重的谈话。而谈话结束后不久,温德森先生就步履匆匆地离开了阿切尔宅。

一天后,已经被裴湘成功说服并决定跟着她一起做事的温德森先生给裴湘带回了一个消息,也是这个消息,让裴湘有了出门旅行的打算。

“范妮·瑞茵小姐租住的那座小楼已经空出来了?人去楼空?”

“是的,夫人,那幢位于列克星敦大道上的小楼是属于一位姓皮埃尔的法国商人的。而根据皮埃尔先生的律师‘无意’透露,瑞茵小姐上个月,或者准确来说,是裘力斯·波福特先生从上个月起就没有再继续支付租金了。另外,范妮·瑞茵小姐的那辆浅黄色轻便马车也再没有出现在列克星敦大道上。”

听到温德森先生的汇报,裴湘诧异地挑了挑眉,忽然觉得事情变得更加有意思了。

这位范妮·瑞茵小姐是纽约城内众所周知的跟在裘力斯·波福特身边时间最久的情妇,或者可以称之为外室。因为有些时候,裘力斯·波福特是用同等态度对待妻子瑞吉娜和情妇范妮·瑞茵的。

比如,每次他从欧洲那边带回了一批新款衣服首饰,就会一分为二地送给妻子瑞吉娜和情妇范妮。而那之后,社交圈就会悄悄关注可怜的瑞吉娜如何想方设法地改装那些时髦的巴黎裙子和典雅的英式珠宝,试图让人看不出她和丈夫的情妇穿戴相同款式……

就这样,凡是认识裘力斯·波福特的人家,几乎都以为那位张扬爱笑的瑞茵小姐会长长久久地住在波福特先生为她租住的景致豪华小楼里,然后时不时地乘坐她的浅黄色轻便马车去第五大道上挥土如金地购物消费。与此同时,瑞吉娜·波福特这位名正言顺的波福特夫人,则永远会假装不知道纽约城里还有一个叫做范妮·瑞茵的女人。

“那位律师先生有透露过范妮·瑞茵的新去向吗?难道裘力斯·波福特为她重新租赁了一个更好的住处?”

“很抱歉,夫人,我后来又找了好几个人,但是始终没有打听到瑞茵小姐的新去向。不过,可以肯定的是,目前纽约城内那几幢地段更好、价位更高的住宅都没有迎来新的租客。”

闻言,裴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后请温德森将他调查到的近来和范妮·瑞茵接触过的人列出一个名单。

温德森点头应是,开始按照裴湘的要求详细列出那些人的姓名和身份。

虽然管家先生并不清楚自家雇主为什么突然对范妮·瑞茵那样不名誉的女人感兴趣,但他有一个让裴湘非常认同的工作品质,就是按雇主要求拿钱办事且不喜欢自作主张。所以,哪怕他内心深处觉得人美心善又出手大方的雇主应该把时间精力花在那对如今正在华盛顿的男女身上——毕竟那才是关系到她的婚姻幸福和名誉地位的,但温德森依旧不打折扣地完成着裴湘的各项吩咐。

温德森自然不知道,对于裴湘来说,目前什么都比不上尽快揪出那个暗害过她的幕后黑手来得重要。而她之所以决定去认真调查范妮·瑞茵,还是因为之前瑞吉娜和艾伦来看望自己那次,自己的一些话让瑞吉娜流露出了明显的情绪起伏。虽然对方很快就遮掩过去了,但是裴湘却觉得那也许就是一个调查突破口。

“我那天说了什么来着,让瑞吉娜不高兴了?”裴湘试图在自己的那些语句中找到戳中瑞吉娜痛楚的细节。

眼波微转间,裴湘记起自己那天对瑞吉娜胡诌过,裘力斯·波福特在经历了一些感情波折和几年的婚姻生活后,终于看清楚了内心的真实感情,于是就更喜欢给他挚爱的妻子送各种各样的礼物了……

“我说这些话,是想用软刀子回击瑞吉娜。啧,她自己吃够了丈夫花心风流的亏,却反过来偏帮别人的丈夫和情人,甚至还隐约透露出我这个当妻子的比较碍眼的意思……实在是让人无语,所以我才出言讽刺波福特对婚姻的不忠诚。

“而瑞吉娜一开始也只是不高兴而已,直到——我说出——更喜欢给他挚爱的妻子送……唔,应该是这句话,她才明显控制不住情绪的。可是,妻子……妻子这句话并不比前面的话更加扎心呀,她为什么会格外敏感?难不成裘力斯·波福特那家伙还曾许诺过要娶范妮·瑞茵做妻子吗?

“还是说——她觉得波福特挚爱的妻子不是她……可那又怎么可能呢?除非她去世了,而波福特的地位又一落千丈,才有极小的可能性让裘力斯·波福特和范妮·瑞茵走入婚姻的殿堂……”

想到这里,裴湘忽然想到卡列宁之前带给她的那个非常隐秘的消息,就是波福特曾经差点破产!而且,他如今也才算是勉强度过难关,但还是经不起太大的风吹草动……

“如果,我是说如果,”裴湘一边接过管家温德森先生终于写好的名单列表,一边分心假设了一下另外一种状况,“如果裘力斯·波福特经营的银行等生意当真破产了,那以我对他的观察,那人大约会极力隐瞒真实的经营情况,然后再竭力骗取一波资金给他填窟窿。而等到真相大白那天,他不仅会在经济上捉襟见肘,个人的人品信誉方面也会彻底一落千丈!

“那瑞吉娜呢,在丈夫破产后,养尊处优又心气高傲的瑞吉娜会怎么样?会因为这样的打击病倒吗?唔,假设,我假设瑞吉娜因病去世了,而破产又失信的波福特自然就在纽约待不下去了,那他会不会带着同样名声不好的范妮·瑞茵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生活?然后,倘若他们有了孩子……那范妮·瑞茵成为波福特的妻子这件事也不是不能发生的。”

裴湘在心里假设了一通后,又哂笑着摇了摇头,暗道自己的想法越来越不着边际了。纵然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会发生她设想的情景,那也是未来才会发生的事情。

目前的波福特并没有破产,瑞吉娜也身体健康,谁会觉得范妮·瑞茵能成为裘力斯·波福特的合法妻子呢?便是瑞茵小姐她自己,也会觉得根本不可能吧?更别提一向对自己的美貌和出身极为自信的瑞吉娜了。

裴湘想,除非是在一个荒诞的梦里,否则瑞吉娜根本不会产生波福特夫人另有其人的念头,更不会因为这种念头而被裴湘的话影响了情绪。

“不过,瑞吉娜也确实是在我提到裘力斯·波福特的时候有了明显的情绪波动,再加上宴会那晚,我看到的他们夫妻二人相处模式的改变……要想在她那里找到正确的突破口的话,还是要从波福特身边的女人们着手,唔,自然,范妮·瑞茵就是其中最重要最显眼的一个。哦,当然了,现在还要加上一位索利·拉什沃思夫人……说起来,那位妩媚又多情的夫人到底和多少人发生过婚外恋啊?但不管怎么说,她的日子似乎过得分外快乐……”

眼见着自己的思绪又要跑远,裴湘迅速拉回和正事无关的各种联想,开始认真审视琢磨手中的名单。

十几分钟后,她在那串人名中选出了两位,并决定亲自去和对方谈一谈,看看是否还能打听到一些更琐碎却有用的小道消息。

经过一番特殊安排,裴湘避开旁人视线,见到了那位经常上门给范妮·瑞茵量体裁衣的女裁缝史密斯夫人,以及在范妮·如因那里当过客厅女仆,但据说因为和裘力斯·波福特多说了几句话而被辞退的玛丽安小姐。

然后,经过两三次的恳切交谈和一些恰到好处的帮助许诺,裴湘顺利得到了一些她需要掌握的零碎消息。

其实,就连裴湘本人有时候也会感到讶异。她似乎突然就开了窍,以至于在观察分析他人情绪变化方面有了极其敏锐的感知,甚至还能凭借直觉,无师自通地掌握许多交谈小技巧,让她总能比一般人在人际交往中获得更多的有效反馈。

比如,她之前和卡列宁的秘书米哈伊尔先生的那番“闲聊”;比如,她重返社交圈后对每个重新见面的老朋友的近况的准确判断;又比如,这次亲自出马打听消息的过程中,她竟比明明更有社会经验和年龄阅历的温德森管家先生,更懂得如何询问套话和评估谈话对象的心理底线……

“莫非我是个天才?!”

裴湘从裁缝史密斯太太和女仆玛丽安小姐的口中得到了两条重要线索。一条是索利·拉什沃思夫人和范妮·瑞茵是认识的,而且上个月两人还见过面;另一条是范妮·瑞茵听说索利·拉什沃思夫人曾和波福特在某个温泉浴场度过了一段轻松浪漫时光后,也向裘力斯·波福特提过要去温泉小镇休养放松。

玛丽安:“夫人,她们两个吵得可凶了!我也不是有意偷听的。要不是范妮那个女人突然蛮不讲理地把我赶走,让我来不及带走我藏在窗台下面的首饰……哦,那可不是我偷的,是、是裘力斯先生有次喝多了随手送给我的。哎,我记得那天——那天我趁着天黑翻墙进了院子,然后就在窗户底下听见了她们的争吵,不过断断续续的,我就听到什么孩子啊,钱啊,一起去俄国之类的话语……”

史密斯太太:“我知道瑞茵小姐为什么喜欢找我给她裁剪衣服,她是想通过我打听拉什沃思夫人最近都做了哪些新衣服哩。哎呀,她那样的身份,肯定绞尽脑汁想着怎么讨好情人呗。还有啊,她还特意向我打听拉什沃思夫人去欧洲旅行前,都在我这里取走了哪些新做好的衣服……然后有一次,嗯,我们正在聊天,正好赶上波福特先生突然从后门出现。哦,上帝啊,他那天的脸色可真是糟糕,还当着我的面呵斥范妮·瑞茵,让她不要总是提索利·拉什沃思夫人。而且,他还大声嚷嚷着,他肯定不会带瑞茵小姐去卡尔斯巴德温泉浴场度假的……”

再次回忆着史密斯太太和玛丽安小姐的那些混杂着许多她们个人偏见与情绪的叙述,再结合自己从其他渠道收集来的消息,裴湘在纸张写下了“卡尔斯巴德”这座温泉城市的名字。

她现在可以肯定的是,索利·拉什沃思夫人如今人就在卡尔斯巴德的温泉浴场里度假,而突然消失的范妮·瑞茵小姐也极有可能因为赌气或者其它一些特殊原因,追着拉什沃思夫人去了那个欧洲温泉小镇。

至于为什么她人一走,她住的那座小楼就不再续租了——到底是波福特为了给任性的情人一个教训,还是另有隐情?裴湘暂时还搞不清楚。这也让她对范妮·瑞茵这个女人更加感兴趣了。

于是,裴湘决定严格遵从亨特医生的医嘱,去找个温度适宜、环境优美的度假胜地疗养一段时间。至于地点么,她觉得欧洲那个备受欢迎的卡尔斯巴德温泉浴场就是非常不错的选择。

有了出游计划并成功得到韦兰夫妇的支持后,裴湘便立刻吩咐家中佣人给她收拾长途旅行的行李。然后,她自己则亲自给此时正在华盛顿的纽兰·阿切尔和艾伦·奥兰斯卡写了两封信。

给阿切尔的信函内容比较简单,就是转述了亨特医生的建议,然后直接通知他,自己即将动身去温泉浴场调理身体。

随后,裴湘又在信中十分诚恳地表示,她本人非常理解阿切尔对于工作的责任心,知道他不能长时间地撇开律师事务所的公务。而另一位可怜可敬的律师事务所合伙人又是多么需要纽兰·阿切尔的分担与帮助!所以,虽然万分遗憾,但她这次就不邀请阿切尔同行了,并许诺这次旅行回来后,她一定会给他一份他十分中意的礼物的。

而在写给艾伦·奥兰斯卡的信件中,裴湘则先是抱怨丈夫纽兰·阿切尔的繁忙——妻子身体刚好,作为丈夫的就安心接受了事务所的派遣到华盛顿出差,而且一走就是多日。

当然,裴湘随后又连忙替那位据说是忙于事业的男人开脱了几句,以维持好她贤惠温柔的妻子角色。然后,裴湘话音一转,就在信中盛情邀请表姐艾伦和她一起去欧洲温泉小镇旅行。

为了说服艾伦·奥兰斯卡,裴湘在字里行间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了对亲人的依赖和对陪伴的渴望,言辞切切,真情流露,仿佛艾伦一旦拒绝,她便不打算动身离开了。

“因为,不管多温暖的泉水也替代不了心灵上的满足与慰藉。”

不提纽兰·阿切尔收到妻子如此“善解人意”的信件后有什么想法与感受,反正艾伦·奥兰斯卡是无法决绝裴湘的邀请的。

她望着此时正陪她坐在船上并肩欣赏河畔风光的纽兰·阿切尔——她表妹的丈夫,心中再次涌现浓浓的愧疚之情。

艾伦比谁都清楚,纽兰·阿切尔急匆匆来华盛顿“出差”的真实目的,因此就更加觉得对不起被留在纽约独守家中的表妹了。

她又不由自主地想起表妹的健康情况以及那个——意外失去的孩子,不禁微微湿润了眼眶。

“我得去陪她,纽兰,我必须要去!”

艾伦挣扎着想抽回被纽兰·阿切尔握在掌中依恋亲吻的手,但失败了,于是她只好深深地凝视着爱人近在咫尺的英俊面庞,喑哑着嗓音一句句解释自己的心意。

“虽然、虽然那是一场不幸的意外,而且我也不会傻到把不属于我的罪责拦在身上。但是、但是,纽兰,想想那些黄玫瑰,它们曾经盛放在我的心坎上,在我心里,再也没有比那些你送我的黄玫瑰更美丽的花儿了!可、可是终究,梅那天、那天是因为那些黄玫瑰而选择出门的。纽兰,她一心希望我和你能高兴一些,可却给自己带来了灾难。所以,纽兰,我得答应梅,我要用尽我所有的耐心来陪伴梅,照顾她,直到她彻底康复……”

这番饱含痛苦愧疚的剖白最后消失在一个缠绵的长吻中。小船悠悠荡荡,风儿吹起男人和女人缠绕在一起的发丝和泪水,一把精致的遮阳伞挡住了河岸上过往行人的视线。

直到深情拥吻的两人依依不舍地分开,小船也缓缓停靠在了岸边……

夕阳西下,这段对于纽兰·阿切尔来说充满喜悦和激情的短暂相聚终究还是因为一封信的到来而不得不画上了句号。

当天晚上,拒绝了纽兰·阿切尔再次留宿请求的艾伦给裴湘写了回信,答应了她一起去欧洲温泉浴场疗养的提议。

在信中,艾伦表示她非常高兴能得到这份邀请,并许诺说,等两人到了欧洲以后,她会找机会把自己的一些朋友介绍给裴湘认识。她相信,那些有趣又友善的人们一定会让裴湘的旅程充满乐趣的,绝对不会因为远离家乡朋友而感到孤单寂寞。

次日一早,艾伦就将回信寄了出去。

——她有些怕自己会突然反悔,因为她舍不得离开美国的一切,哪怕是暂时的。

而就在等待艾伦回信的时候,裴湘再次坐到了卡列宁的对面。她是来亲自通知卡列宁她的行程的,理由也非常简单且必要,因为她需要遵从医嘱恢复健康。

卡列宁:“……除此之外,我假设一定还有一些次要原因的。”

“次要原因?”裴湘轻轻挑了挑眉。

她知道这个解释忽悠不了卡列宁,更知道卡列宁这个人肯定能把她的目的猜出个七七八八来。既然如此,他应当知道休养身体这个理由才是表面顺带的,重要的是其它那几个未说出口的理由。所以,这是——一个不明显的嘲讽?

“无论如何,健康是最重要的。”卡列宁皱着眉头,用强调的语气简短解释了一句。

“唔,好吧,你是对的,”裴湘因为不小心地小小错怪了人家,立刻眉眼弯弯地展现了一个略带腼腆的友好笑容,然后眼睁睁地发现卡列宁这家伙突然变得更加面无表情了,“……你确实是对的,我打心底认同你的话,健康最重要!多谢关心,卡列宁先生,我不会本末倒置的。”

“不客气,阿切尔夫人。”卡列宁低头喝了一口茶,然后又喝了一口。

片刻后,似乎今天分外口渴的卡列宁终于放下了茶杯,继续说道:

“夫人,依照我们上次的谈话内容来推断,我是否可以认为,你仍然没有放松对瑞吉娜·波福特的警惕,并在这几日对她以及和她具有重要关系的人进行了调查?”

“是的,因为瑞吉娜·波福特的关系,我对范妮·瑞茵产生了一些好奇心,并打算亲自出门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遇见她。当然,遇不见也不要紧,温泉浴场那边还有索利·拉什沃思夫人可以结交。另外如你所说,那里的环境对我恢复健康十分有益。所以呀,哪怕什么人都不遇见,这趟旅行也是非常值得期待的。”

说到这里,裴湘想到卡列宁之后要留在纽约继续调查汤姆·拉宁等人,还要寻找那个失踪的前秘书和前秘书的初恋情人,以及这位先生至今为止都没有打消的对纽兰·阿切尔和艾伦·奥兰斯卡的怀疑,便干脆仔细解释了一下自己的某些想法。

“我这次出门,会邀请艾伦·奥兰斯卡伯爵夫人一同前行,这就相当于将她和我的丈夫阿切尔先生分开了。而我之前也提过,我感觉到瑞吉娜·波福特十分支持这段婚外恋,所以,我想借机看看那位波福特夫人到底有多在乎好友的爱情。嗯,她会不会因为我这个分开艾伦和阿切尔的举动而采取某些反击手段?

“卡列宁先生,我知道你一直觉得我对波福特夫人的怀疑是不符合逻辑的,因为无论怎么解释,她都没有足够的理由如此伤害我。那么,这次就权当是一场实验了。倘若波福特夫人当真因为我带走了艾伦而有所异动,那也可以变相证明她的不正常了。而我们之后再考虑她的问题时,就可以多依靠一些我的直觉,而非只相信理智逻辑。唔,其实说起来,我真心觉得我所谓的‘直觉’也是有理论依据的,就是暂时找不到学说支持而已。”

“你要试探她……”

卡列宁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沉默片刻后,他更加严肃地盯着裴湘,沉声问道:

“夫人,请你一定果断地否定我此刻的荒谬猜测。”

“什么猜测?”

“我竟然觉得,你所期待的,不仅仅是波福特夫人可能会产生的不快反应,而是那些藏在暗处的阴谋者们的再次行动!因为你十分清楚,只要你一直待在纽约、待在家族的庇佑之下,已经失手一次的真凶必然是不敢轻举妄动的。

“可一旦你离开纽约、甚至是美国,去了家族势力照拂不到的欧洲,那么,那些之前要将你置于死地的家伙,极有可能会再次动手的。而你也正在以一种十分期待的跃跃欲试的心情,等着那些穷凶极恶之徒向你挥起死神的镰刀……夫人,是我的想象力过于丰富了吗?”

在卡列宁的沉沉目光中,裴湘轻轻地眨了眨眼睛,然后又轻轻地点了点头。

见状,卡列宁并没有松一口气,反而再次皱了一下眉头,并试探问道:

“你点头,是承认我猜错了?也就是说,你根本没有以身犯险做诱饵的打算,对吗?”

裴湘忍不住微微转开脸庞,目光落在了卡列宁身后的那些描金墙纸上。

“你当然猜错了,我可没有那样的勇气再次将自己置于险境当中。”

卡列宁没说话,只是起身换了个位置落座,再次迎上了裴湘的飘忽视线。

见状,裴湘只好低头观察地毯上的花纹,口中则不紧不慢又异常真挚地解释道:

“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凶手确实还有二次动手的可能。哎,那我这次出门一定要多带一些可信之人。嗯,其实仔细想想,可能并没有你刚刚描述的那么危险。卡列宁先生,我离开美国确实是等于离开了家族照拂,可也等于打乱了那些幕后黑手在纽约这边的各种布置。再加上韦兰家族和你的属下已经锁定了所有可疑人选,一旦他们要在同样人生地不熟的国外动手,肯定会露出更多的马脚的。反倒是留在纽约,他们极有可能依靠熟悉的人脉力量钻空子得逞。哎,这样一分析,其实我在国外反而更加安全了。”

闻言,卡列宁认真地看了一眼裴湘,发现她已经打定主意不承认自己那个亲身犯险的想法了。而他既没有充分立场阻止,还竟然被她的后半段分析渐渐说服了,于是便只好无奈闭嘴,不再追问。

沉默半晌后,卡列宁提出了一个新建议。

“既然出去后依旧要继续调查,那就是事关合作内容。夫人,我建议你把米哈伊尔带上吧,他虽然不是非常能胜任私人秘书一职,但在保护人和警戒救护方面还是很专长的。正好,我的新任私人秘书已经抵达纽约了,也该让米哈伊尔去做些他擅长的任务了。”

裴湘自然不反感和米哈伊尔同行。说实话,要不是米哈伊尔算是卡列宁一手培养出来的心腹手下,她都想撬个墙角了。再有就是,她之前确实觉得让米哈伊尔当私人秘书有些不合适,现在倒想看看他在专业领域的表现了。

“行,我非常乐意和米哈伊尔先生同行,也会郑重考虑他在安全方面的每一个提议的。请你放心吧,卡列宁先生,我们之间的合作一定会坚持到最后的,而且必将是最终取得胜利的一方。”

闻言,卡列宁又敛眉琢磨了一会儿裴湘出国后的安全问题,并在心里迅速罗列好了之后要私下里交代给米哈伊尔的注意事项,然后才接着之前的话题缓声询问道:

“正如我们十分清楚却谁也没有挑明的那样,此时的阿切尔先生和奥兰斯卡伯爵夫人都‘恰好’在华盛顿。想来,那里的景色和居住环境足够怡人舒适,以至于那二位一直流连忘返。既然如此,你确定奥兰斯卡伯爵夫人会因为你的一封信和一个提议,就抛下她喜欢的——华盛顿的一切,跟着你远离美国去欧洲度假?”

闻言,裴湘嫣然一笑,一点儿也不介意正面挑明丈夫的婚外情丑闻,她干脆而直接地说道:

“以我对艾伦的观察和了解,她绝对会答应的,而且还不是那种不甘不愿地勉强答应。她说不定还会一路对我照顾有加,并且非常乐意花费心思让我享受旅行的快乐。还有就是,奥兰斯卡伯爵夫人本身就多才多艺,又善于和人交往,也难怪纽兰·阿切尔喜欢欣赏。唔,在我看来,她会是极好的旅行伙伴的。哎,我现在就已经预见到了,卡尔斯巴德之旅必定不会让我感到失望的。”

“你倒是……”

卡列宁瞧着提起奥兰斯卡伯爵夫人时眼中毫无阴霾的裴湘,心里忽然涌出一股复杂滋味。

他也说不清楚那是无声叹息还是淡淡的痛惜,亦或者是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总之,之前那种困扰卡列宁的局促紧张感觉忽然间再次冒了出来,并且这次更加难以忽视。

裴湘等了一会儿,见卡列宁这家伙在她面前越发惜字如金了,以前虽然不像在旁人面前那样谈笑风生,但最起码还能把话说完,现在竟然开始只说半句话了!

“卡列宁先生,你是不是……”

此刻,裴湘突然反应过来,这位先生也许不是在严格恪守某种社交交往规则。而是……他好像在别扭着什么。于是便打算趁着今天的见面机会问清楚。

“夫人,有两封来自华盛顿方面的加急信函。”管家的声音打断了裴湘的问话,也让卡列宁在不知道的时候“逃过一劫”。

“好的,请把信件给我吧,我现在就看。倘若需要回信的话,一会儿再喊你,温德森先生。”

谢过管家后,暂时忽略了自己刚刚要问什么的裴湘先是饶有兴致地扫了一眼两个信封上不同的寄信地点,然后才将新送到的信件摆在了茶几上。

她随手将来自阿切尔的回信拨到一旁,而后用她那漂亮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属于艾伦·奥兰斯卡的信件,含笑问道:

“卡列宁先生,现在答案就在眼前了。瞧,你很快就会发现,我之前的推测是十分正确的。奥兰斯卡伯爵夫人不仅会答应我的提议,还会非常关心我。如果你不信的话,要不要和我打个赌?”

卡列宁异常谨慎地看了一眼此时在他心中仿佛拥有巫术魔法的裴湘,忍不住轻咳了一声。待他勉强压下心底那股的莫名不得劲儿后,才用一种异常矜持的语调不紧不慢地回答到:

“我比较相信你的推测,夫人,因此不会和你打这个几乎注定会输的赌。不过,我稍稍有些好奇的是,如果我答应了,你希望从我这里赢走什么呢?”

对于卡列宁如此谨慎的表现,裴湘毫不掩饰地露出了一个失望的表情。随即,她轻笑着眨了眨眼睛,摆手拒绝道:

“既然你不答应和我打赌,那我就没必要把赌注内容告诉你。免得你自以为抓住了我的软肋,然后在以后的谈判中要挟我。”

“既然是我自以为的软肋,又怎么能要挟到夫人你?”

“或许会歪打正着呢。”

“不,那一定是一场并非出自我本意的意外,”卡列宁摇头道,“我肯定不会故意要挟一个合作良好的朋友的。如果在将来的某次谈判中,我的话让你感到为难了,那绝非我本意,而是意外巧合。”

听到卡列宁提到“朋友”这个词,裴湘眸光微闪,心道也不知道这个称呼是他的客气说法,还是真的把她当做朋友。要是真的话,那他对她这个朋友,和对其他的朋友可不太一样,难道是因为之前的那些暧昧谣言而刻意避嫌吗?

想到这里,裴湘一边拆阅奥兰斯卡伯爵夫人的信函,一边有些分心地想着米哈伊尔之前跟她闲聊的那些内容。

那位卷发秘书先生好像提起过,这位卡列宁先生在同女子的接触交往方面,其实是非常传统且古板的。哪怕他在俄国的许多熟人都崇尚那种婚后“自由恋爱”,他仍然非常尊重教义赋予婚姻的神圣责任和忠诚义务。

当然,米哈伊尔还对裴湘偷偷吐槽过,他说自家上司似乎并不关心爱情为何物。他对待婚姻的态度,有时候给米哈伊尔的感觉,就像是必须完成的任务。

上帝告诉卡列宁应该把责任、忠诚和温情留给妻子,那他就心安理得地照做,并且还会严格执行。也就是说,谁是卡列宁的妻子,他就对谁好,但反过来,他并不是因为深爱谁,才非谁不娶,才把忠诚、责任和温情送给那个特定的人……

“这样说来,他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开我的视线,倒也说得通了。虽然他和其他女士都能正常说笑来往,但我和他有之前的那些误会存在,他在我面前沉默严肃些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据说不久后他就会回国相亲订婚了……”

裴湘匆匆浏览过艾伦的回信,发现信中内容果然和她预料的差不多,于是便将信函递给了对面的卡列宁,然后接着拆阅纽兰·阿切尔的回信。

她花费了更短的时间读完了第二封信,之后就端起咖啡慢慢品尝起来。

“夫人,我不得不说,你对你的表姐相当了解。恕我唐突,嗯,冒昧问一句,阿切尔先生对这次旅行有什么看法?”

“阿切尔么,”看过回信后的裴湘笑着摇了摇头,温温和和地说道,“他在信里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或许应该再等等,等到我父亲韦兰先生有时间了,可以一家人一起出门旅行。当然,他还补充说,如果亨特医生的建议需要严格执行的话,那他支持我尽快出行。然后还提议说,我可以在艾伦的帮助下多读一些真正的好书,那会让我的精神世界也得到很好的滋养的,而心灵上的平静丰盈,也会有利于身体恢复的。”

“非常周到的答复。”卡列宁淡淡地评价了一句,眼中划过一抹嘲讽之色。

他心道,周到是周到,就是从头到尾都没提当丈夫的该做些什么来帮助照顾妻子。还有就是——也许是他对阿切尔先生存有些许偏见。他怎么觉得,纽兰·阿切尔一开始提出的延后出行日期的建议,其实是别有用心呢?是不是觉得这件事耽误了他的爱情游戏?

想到这里,卡列宁垂眸瞧了一眼那张被裴湘随意丢在桌上的写满阿切尔先生字迹的信纸,心头忽然产生了一种他自己都觉得诧异的义愤填膺和冲动不平。

于是,有些话便脱口而出:

“夫人,倘若你将来因为选择离开谁——我是指不论是实质性的分开还是形式上和实质上都分开了,继而需要暂时避开舆论风头,或者拓展新的社交圈子,我认为彼得堡其实是非常不错的选择。

“那里的上流社会的风气要比这边开放一些。其实,有时候我也会感到非常迷惑,美国这个将自由独立精神写进宪法里的年轻国家,为什么上流社会的风气竟然比古老的欧洲各国还要保守?”

闻言,裴湘在脑海中慢吞吞地琢磨了一下什么叫做“形式上和实质上都分开了”,而后渐渐反应过来,这不就是指——正式离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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