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见到了辛符羸,饶阿菩身上的局促感才减弱不少,她不是一个容易害羞的人,只是前几年埋头书本,不闻窗外事,少于人交道,也就导致她养成一个毛病,见生人就紧张,脸红不说,说话更是不利索。
辛符羸正值而立之年,思想胜过私塾里的那些老古板,从前他去指导时,就觉得饶阿菩是个好苗子,什么女子不如男,都是屁话。
他搁下书,笑意盈盈走过去,拍拍她的肩:“阿菩身子太弱,这西风一扫就冻坏了,往后得跟着魏千户练练啊。”
饶阿菩本想开口说自己身体很好,一顿能吃三个馒头,但转眼想想,又不忍心戳破老父亲为她编的谎言,只好默认。
“辛大人,又打趣我。”魏明夷无奈笑笑,又对饶阿菩道,“我叫魏明夷,往后有事可以找我。当然,要强身健体也可以找我。”
饶阿菩点点头,但又觉得不说些什么不大礼貌,于是抬起头,看向他,小声道:“谢谢魏千户。”
魏明夷愣了愣,随后启唇一笑,虎牙若隐若现:“生分了,我比你大不了几岁,叫哥就成。”
看对方就在等着她下一句似的,饶阿菩硬着头皮,试探地喊了声:“魏大哥?”
“臭小子,拐着弯讨我徒弟便宜,赶紧滚,滚滚滚。”辛符羸从角落里摸出把扫帚,故意将灰尘扫到他脚底,拍在他革靴上。
这位魏千户也不甚在意,嬉皮笑脸对着饶阿菩哎了一声,转身走到门口,道:“那辛大人,我先去给阿菩妹妹拿套咱们的常服。”
待他走后,辛符羸的小院里重回寂静,他扔下扫帚,转身看着站的板正的饶阿菩,哑然大笑。
“臭丫头,坐啊。”
臭丫头闻言,一屁股坐在石凳上,微凉的触感从屁股蔓延全身,她忽然便觉得有些冷,伸手探上桌上的茶壶,是烫的,于是斟了两杯茶,一杯放在桌上凉着,一杯捧在自己手里,小口啜饮。
辛符羸见状,把那杯端在手里:“你在我这里不用拘着,你爹跟我说了,你从前吵闹得紧,是因为进私塾才收的性子。喏,你当我徒弟,不需要你懂事,只好学一条就够了。”
爹来找过老师?饶阿菩顿感眼睛酸酸的,想掉眼泪。今早又和爹吵了一架,如今想想,太不应该了。
这事越往深了想,心里越难受,她咬着唇憋眼泪,头都好钻进茶杯里了。
最后辛符羸看不过去,伸手顺了顺她额前刘海儿,安慰道:“掉小珍珠了?先别急着掉,等我拿个匣子给你接着。”
听此,饶阿菩破涕而笑,瓮声瓮气道:“老师,你真搞笑。”
北镇抚司在汴京有三大出名:诏狱、镇抚使还有饭食。
第一个不用多加赘述,众所周知:第二个是指北镇抚使容貌俊美无俦,这个在饶阿菩换完衣服随老师一同前去拜见他时,认证了这一点。
李渡舟生得端正,是一眼能看出君子浩然正气的长相,莫名给人稳重可靠的感觉。
但相比之下,饶阿菩更喜欢魏大哥那种略带阴柔而显精致的脸,所以当老师问她北镇抚司第一好看是谁,她不假思索道:“魏明夷。”
第三个是第一好看带饶阿菩去的,原因无他,只是由衷地开心她坚定地选择他。
北镇抚司虽不得从前那般盛宠,但饭食却依旧是响当当的好,据说这里的厨子是宫里拨出来的御厨,原是今上为了犒赏挑食的前指挥使的。
可能这位指挥使心疼锦衣卫吃不好,索性将御厨各调两名送去了南北镇抚司。南镇抚司点背,前后几年御厨皆病逝,所以独剩北镇抚司这两名香饽饽。
在饶阿菩吃完第三碗米饭,她才咂摸出些滋味,十分认真的跟坐在对面的魏明夷道:“魏大哥,你们这里的饭确实好吃!”
魏明夷挑眉一笑,从怀里掏出手帕,搁在桌上:“好吃你就多吃点。”
饶阿菩鼓着塞得满满的腮帮子重重点头,而后忽然想起自己吃相不大好看,于是偷偷抬眼看向魏明夷,见他一直笑,便拿起茶水将口中食物咽下去,又抓过手帕擦干净嘴巴,不好意思道:“帕子我洗干净再还你。”
仵作、画师的常服比锦衣卫好看得多,如今饶阿菩褪下那艳色夹袄,换上蓝白色交领金梅服,便少了些娇多了分清丽。
这样的美人出现在食斋,自然赢得了在场所有锦衣卫的目光,但一场午饭下来,所有人近乎缄默不语。
弋良云淡风轻的往自己嘴里送了口米饭,顺手将对面陈大牛惊掉的下巴扶了上去。
“弋良,那小娘子的食量真是大惊小怪啊!”
他早就对陈大牛乱用成语见怪不怪,将碗中最后一点米饭扒拉到嘴里,就撂下筷子,起身拍拍大牛的肩:“管好自己吧,下午可是诏狱的班儿。”
听此,陈大牛泄了气,看着面前摆着的红烧肉,不知怎地就泛起了恶心,他拍了拍胸口,回头看向弋良背影,哀怨道:“你等我吃完再说不行啊。”
诏狱酷刑,犯人十个里有九个受不住,这对于看守和用刑的锦衣卫来说,也是一种身与心的煎熬,尤其针对陈大牛弋良这些刚来不久的锦衣卫。
下午看守,弋良还算好,只是偶尔恶心,总体还算能忍得住。但陈大牛却是吐了好几趟,回来时半靠在墙上,仿佛随时都能昏死过去。
他半阖着眼,手搭在弋良肩上,有气无力道:“我怕是不行了,明日我……”
话未说完,两人目光齐齐落在门口。
来人一身蓝衣,身后背着画箱,双髻系着的小球随她一步一摆,最终停到两人眼前。
“两位大人好。”饶阿菩冲两人略显拘谨地笑了下,回头往门口处看了看,见没人出现,只好硬着头皮道,“魏大哥和老师有要事相谈,让我先来给犯人画像。”
率先反应过来的是弋良,他紧忙摆了摆手,看了一眼陈大牛,道:“那个,娘子客气了,我们…我们算不上什么大人。”
陈大牛原先还在愣神,听见弋良说话,忙整理了下衣服,搁旁边连声喊对。
“哦对,我是弋良,他叫陈大牛。”
“我叫饶阿菩,菩提的菩。”
“我听过你的名字,好听真好听啊!你比弋良的名字还好听!”
弋良怼了一把还在傻笑的陈大牛,随后从墙边拿起火把,有些担忧地看向阿菩:“娘子,里头暗,味道也重,你拿个帕子掩住口鼻再进去吧。”
饶阿菩侧身往里头看了眼,确实很暗,还有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她双手握上木箱两边的带子,微微皱眉:“没关系,我能忍受的。”
身旁陈大牛还想再劝,弋良却冲他轻轻摇头,他想既然饶娘子说不用,那定然是不用的,若说得多了,倒显着看低人家了。
三人顺着长廊走进去,借着光亮,饶阿菩便能看清两侧的铁牢里皆关着蓬头垢面的犯人。有的死性不改,穷凶极恶地盯着她;有的浑身是血,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
陈大牛担心她害怕,从弋良那侧绕到她身旁,替她挡去那些场面。
她知道他的好心,于是不得不收回好奇的目光,小声道谢,随后目视前方。
走了不多久,视野便不如之前的昏暗,弋良将手中火把插到墙上,指了指前面被绑在刑架上的犯人:“就是他了,今早刚松口。”
这人四肢钉在架上,胸脯的皮肤近乎被铁烙焦,缺了只耳朵,头发也尽数被拔光,只剩下血淋淋的头皮。
陈大牛看了一眼,立马捂住嘴背过身去,他还不想在小娘子面前丢脸,所以忍着没走,抹去眼泪,缓了会又转身看过去。
“柔然人吗?”饶阿菩寻了一处干净的地方,将画箱搁置在那,从里头掏出纸笔。
弋良惊了下,重新打量了眼犯人,都被折腾成这样了,好像也没有什么显著的特征能说明他是柔然人,于是好奇问道:“娘子怎么看出来的?”
“柔然人,蓝眼睛,高鼻梁,他虽闭着眼但已经占了一点。这空气除了肉焦味,还混着一股类似烧焦的羽毛味,诏狱常年闭塞,总不能有鸟跑进来,所以这味道大概是烧焦的须发或体毛。
“汉人体毛不茂盛,施加烙刑多数不会有此气味,所以我猜他不是汉人。其次他头皮上的伤多成束状,应该是一束束被拔起的,突厥披发、鲜卑同汉人束发,只有柔然人编发束小辫,和这伤相符。”
“虽然娘子能看出这些,但怎敢保证他就是柔然人?”陈大牛两眼瞪得极大,却似乎还是有些不服气,只能梗着脖子看着弋良。
闻言,饶阿菩笑了,她挠挠头,指着掉在刑架后不太明显的小辫子,道:“可能没打扫干净,叫我瞧见了那个。而且如今和大梁边境关系恶劣的也只有柔然,所以他们出现在汴京不足为奇。”
“娘子所言极是。”弋良眼神钦佩地看过来,抬手拍了下陈大牛后脑勺,指了指角落,示意他收拾干净。
“他是柔然探子,一行五个人,却只抓获了他一人。”弋良从一旁的桶里舀出盆盐水,蹙眉看向刑架上的人。
他表情有些不自然,似乎下不去手。但看着在一旁抱着纸笔等待的饶阿菩,他又十分煎熬,最后只好闭起眼,心一狠,将盐水泼了上去。
顷刻间犯人哀嚎痛哭,嘴里叽里呱啦的,不知道骂了些什么。
这个时候饶阿菩也不如刚进来时镇定,盐水灼伤,宛如刀子在伤口上反复剐着,生不如死。
柔然人双目充血,血管暴起,犹如恶鬼般狰狞,饶是总跟着爹做副手的她也不禁错开眼,向后退了好几步。
陈大牛早在刚才就躲了出去,而弋良也好不到哪里去,唇泛着白,哆嗦的双手掩在身后,虚张声势地喊了一句:“说!那几人什么模样。”
诏狱外,陈大牛正扶着墙根大吐特吐,刚起身便看见魏明夷和辛符羸不紧不慢地走来。
陈大牛想打起精神向二人问个好,结果话还没说利索,又是一口涌上喉咙。
“辛大人,我们会不会太狠了点。”魏明夷走上前拍了拍陈大牛的后背,略有不忍。
辛符羸哼了一声,道:“你少做好人,赌你也是打了的,别眼见着我小徒弟快要赢了,又想反悔。”
魏明夷摇摇头,唇边笑意不减:“我不反悔,胜负未分,辛大人……也别开心太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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