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质栏杆在二人身后合上。背后是荒凉颓败的洛阳城,身前是旭日东升的校场。
“师叔的几个问题,其实不过两个字而已。”齐璞脸色严肃,“曰诚,曰仁也。”
贺六郎木然道:“这样的话,我已听过无数次。”
齐璞呵呵一笑,摆摆手往里走:“话说得再好听,不落到实处,又有何用呢?”
他把贺六郎的话说了,贺六郎没什么好说的,只好干瞪眼盯着他。
“师叔,我自认不是什么圣人,但有些道理,不读书我也懂。”齐璞负着手,悠然走在最前方,隔着几步的距离,对贺六郎道,“民生,衣食住行四字。师叔看到我招揽流民,却不对洛阳施以援手,觉得我有愧吗?”
贺六郎默然。
从本质上来讲,无论城北、洛阳的百姓,所分得三大粮仓的数额都是相同的。不过齐璞动用齐氏的钱粮,私下补贴于城北营地,这是他的私心。
“还不到时候……”齐璞仰头,天高气阔,又是个好天气。
贺六郎几次欲言又止。他想问齐璞是不是要招揽他,想问齐璞如何看待世族,想问什么时候才合适。
但最后他只是沉默,悄无声息地离开。
齐璞独自来到校场,见众人训练得热火朝天,也拾起弓箭热身。没过多久,贺笃就匆匆跑来,对他道:“李二娘子想见阿郎。”
这倒是稀奇事。
李衍自从入职,已然将他忘到九霄云外,对本职工作倒是认真。十来个小孩并赵锐,一共十几个学生,被她管得老老实实,俨然班主任的架势。
至于霍均,他就是个任课老师。
齐璞于是离开校场,道:“让广泽去书房等我。”
李衍坐在小凳子上,低着头组织语言。
她想到一半,门突然打开,齐璞站在门外,大步走进房间:“广泽有什么事?”
李衍本有些紧张,此刻却烟消云散。她站起身,小心合上门,道:“我有事禀告阿郎。”
齐璞转到大案后,认真地看着她。
李衍心里狠狠一松,在肚子里来回转了几天的话全吐了出来:“阿郎嘱咐我,要多多关照林妙娘。如阿郎所说,林妙娘的确聪慧,只是她的父亲似乎……”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
齐璞万万没想到,头一个发现问题的,居然不是赵锐等人,反而是李衍。
他回想起初见李衍时,这个姑娘总有些超出寻常的敏锐。这于他自然是意外之喜:“如何?”
李衍察觉到齐璞的冷静,她心头忽地平静下来,像是想确定什么似的,轻声道:“阿郎恕罪,我发现林晦不仅识字,且总有些意外之举,行事颇有反常。”
齐璞这才笑了一声,道:“林晦当然识字。”
寻常人家哪里养得出那样白皙的孩子,林妙娘瘦却白,她被娇宠长大,只是天灾之下,发生了什么,才流落至此。
至于林晦,林妙娘识得字,难道是白白跑出来的吗?当然,也有可能林晦有钱,请了先生给林妙娘授课,不过齐璞早已经将这个可能排除了。
他拉开抽屉,从里面翻出一块玉佩,随手放到桌上:“你是怎么发现的?”
“我听阿郎的,授课结束,常送林妙娘回家,与林晦也多有往来……”
齐璞把那枚玉佩往前推,半根红线垂下,阳光下反射出细碎的金光。
“他有何反常?”其实他对林晦了解许多,此刻却想再问问李衍。
李衍老老实实道:“林晦常漏夜不归。其妻遍寻无果,我送林妙娘回家时,她却支支吾吾,几次转移话题。”
齐璞稍作思索,手指松开,点了点桌上玉佩:“广泽,你把这个带回去,让林晦看一眼。”
李衍双手捧过,看也不看,塞进袖袋里:“是。”
齐璞送走李衍,伸手翻了翻抽屉。刚才他就发现原来放在里面的话本不见了,那可是他照着贺六郎的话本写的,花了好几个晚上!
齐璞把几个抽屉全拉出来,上上下下翻找许久。忽然,门又开了,贺笃一脸茫然地站在门口,从喉咙里发出轻微的疑问声。
“…………”齐璞面无表情地坐回椅子上,“有什么事?”
贺笃回过神来,道:“校场上打起来了!阿郎要不要去看看?”
简直是废话。
齐璞一个月有二十八天都在城北,不是他闲得慌,而是城北对他来说太重要了!
齐璞猛地站起身,拔腿就走:“怎么回事?”
贺笃汗水涟涟,苦笑道:“原本只是例行切磋,谁知他们为争第一,闹得不太愉快。阿郎也知道,今天又是加餐日,为这事他们又斗起来了。”
齐璞脚步停了一瞬,贺笃似乎听见一声冷笑,随后齐璞的身影就越走越快。
贺笃拭去额上的汗水,匆匆跟上。
校场上,两队汉子分列两头,谁也不服谁,眼睛里燃烧着怒气,还在互相用眼神对骂。
成润比齐璞到得还快,正负手训话,齐璞隔得老远就看见他,那叫一个苦口婆心、唾沫横飞。
“老师。”齐璞脸色严肃,他走进校场,没管身后一堆人,先向成润见礼。
成润见他终于到了,后退一步:“你自己管吧。”
齐璞转过脸去,余光里看见赵锐、贺六郎等人都到了,连前脚刚走的李衍也在,那枚玉佩居然被她随手挂在腰上。
他既有些丢脸,又有些无奈,平复了一下心绪,心平气和地问:“怎么回事?”
孙广泊适时凑上来,小声道:“这是甲队和乙队,都是精壮。”
也是每次抢饭最努力的两队。
齐璞恨铁不成钢,皱着眉:“谁是队长?”
两队一阵沉默,终于,分别走出两个灰头土脸的汉子,和旁人看不出来什么区别,只觉得块头更大些,受的伤似乎也要严重些。
“阿郎。”甲队队长委屈极了,当场告状,“从来都是堂堂正正比拼,他们耍阴招,我们不服!”
齐璞听罢,没有说话,示意乙队队长解释。
乙队队长早已经憋不住了,只是碍于齐璞没发话,见齐璞看过来,连忙反驳。
“哪里阴招了?谁规定不可以了!这都是合理的!”
你一言我一语,齐璞算是听明白了,搞半天是双方比试时,乙队使出了绝阳手,甲队哪里见过这个,慌忙躲避时跳出了规定的圈子。
两边越吵火气越旺,最后直接演变成斗殴,乙队队长头上还挂着血珠。
齐璞啼笑皆非,大喝一声:“不许吵了!”
嘈杂的话语声戛然而止,两边都用小心的表情看着他。
齐璞微微沉默,他稍作思考,道:“我已经听明白了,就是为了争第一,对吧。”
年轻人有点激情,其实是好事,战斗力本也是从此而来。
只是比拼变成了斗殴,将规矩视为无物,这就不太妙了。
其实这也是因齐璞的规定闹出来的,为提高大家训练的积极性,他自掏腰包每旬加餐一次,名次越靠前,伙食越好。
因此齐璞十分铁石心肠,虽然看见了众人畏惧中又有些期待的眼神,仍然道:“大家当初入营,我们都有明文规定,不许斗殴,违者一天不许吃饭。”
他清了清嗓子,宣布道:“你们不仅斗殴,还聚众斗殴,错上加错!”
两队狼狈地低下头,只是心里还是不服,暗暗用余光扫过对方。
“所以你们都不用吃饭了。”顿了顿,齐璞又道,“甲队!全体向前!”
他一边说着,一边往后退,直接走到两队之外。
齐璞一直没有喊停,甲队队长心惊肉跳,生怕下一步就要贴到那个可恶的乙队队长脸上。
终于,隔着一臂的距离,齐璞喊停了。
两队嫌弃地撇过头,齐璞继续宣布道:“伸手。”
甲队混着十足的恶心,朝乙队伸出手。
齐璞示意乙队回握,看着他们这副兄友弟恭的样子,满意地点点头。
“这是惩罚。”
两队心中齐呼恶心,忍着背心嗖嗖的恶寒,试图屏蔽对面那张作呕的脸。
齐璞说完了,懒得和他们再说话,无视两边求救的眼神,悠然道:“到今天太阳下山就行,你们自己看着时间,其他人可以散了。”
说到这里,他眼珠一转,又道:“广泽,今天的授课让霍均替你,你随我出营一趟。”
李衍迷茫转身,玉佩在腰间甩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
营地门口处,林晦匆匆回到岗位上,对另一个小兄弟道谢:“多谢你了。”
年轻男子毫不在意地翻了个白眼:“人有三急,我懂。”
林晦微微一笑,没有解释,又兢兢业业地低头查看出入之人身份。
忽然,只听身边的男子笑着道:“阿郎。”
林晦慌张地抬起头,正要说话,忽地,眼前多了个人。对方一身朴素衣衫,腰间却配着一枚十分别扭的玉佩。
“……!”他只觉得一阵窒息,一口气憋在胸口,眼前阵阵发黑。
那年轻女子还十分疑惑地挥了挥手,轻声问:“林晦?你怎么了?”
“不,不。”林晦汗流浃背,嘴唇哆嗦着道,“没事,没事,李先生,请。”
齐璞亦笑着问:“看来林晦你做得不错,如今已经习惯了吧?”
林晦结结巴巴,对着齐璞看似关怀的问话,吃了黄连一般,只能哽咽着点头。
齐璞于是温和地点点头,对李衍道:“走吧。”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