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我不会写繁体字

祁越醒来的时候身边空无一人。

他差点以为自己又穿了。

直到他下床环顾四周,又摸了摸自己的身体,确认自己还停留在这本由他亲手写就但是没有写完的小说里。

这是一间古朴的屋子,屋里只有一张床,床头的架子上什么也没有。

他坐在床沿,手指蜷了蜷。

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身上原本那件束袖的黑色长袍被人换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身浅白的宽袍大袖,并不繁重,轻如蝉纱。

这具身体大概处于亚健康状态,反正祁越没能感受到任何属于天下第一毒师的轻巧,总觉得自己下一秒就会嗝屁。

外面传来缥缈而压抑的笛声,并非如电视剧里那样可悲可叹、如泣如诉,仿佛是自上辈子直击灵魂的一把利刃,音符落在心脏上,让人莫名觉得熟悉而陌生,更多的是沉痛。

祁越揉了揉受伤后变得有点沉甸甸的脑袋,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出。

.

廊外,铺着石板的草地。

一人立于廊前,背对着,一缕黑发以白色发带束起,发带被风撩动,飘飘然于空气中,黑发如悬泉瀑布轻轻披着,古人最重繁文缛节,但那人身上却带着些许谪仙般的闲意,看似规矩,实则非也。

祁越莫名其妙把他和唐朝的李白联系起来。

不过里的世界这好像是架空的,自己写第一章的时候无大纲乱写,脑子里只有春秋战国,奈何肚子里没点墨水,春秋不像春秋,战国不像战国,更何况还没写到眼前人出场就穿越了,如果没有宁王当时的那两句提点,怕不是刚穿过来就要死于胡言乱语。

笛声忽然停了。

那个人垂手放下竹笛。

祁越走了过去,与他并肩而立:“吹得不错啊,怎么不吹了?”

“春风不度,何教笛声寄月明。关山胡马,乱世出枭雄。”风相侧眸瞥他一眼,“好些了?”

祁越:“好多了——那个......我的衣服是......”

风相道:“我让宗内弟子替你换下的。”

“哦。”

祁越心想,还以为这小子亲自上手呢。

风相不语,只是平淡地看着不远处的影壁。

影壁上是竹叶的雕镂,而这里也种了许多竹子。

“你刚才说的什么什么枭雄,”祁越问,“是什么意思。”

风相淡淡地开口:“你真不知?”

祁越摇头。

风相叹了口气:“这首诗出自你手。”

祁越瞪大了眼:“我不是个造毒的吗?”

“非也,”风相说,“那日你将我从朝廷的刽子手刀下救出,此后我跟随你一道砍柴打猎。分别之时你毫无预兆地消失,仅在农舍中留下一笛一剑。”

祁越:“那跟诗有什么关系?”

风相看他的眼神就好像透过一个陌生的躯壳看着曾经的故人:“剑上刻着此诗。”

祁越长长地哦了一声。

毒师、剑客、诗人......这原主有点东西在身上啊。

祁越一屁股坐在长廊的栏杆上,发丝披落,红发带与白衣显得那么不搭调,而他大大咧咧地翘着腿,一手撑着下巴,不屑道:“你说我既然这么厉害,为什么还要死在宁王府呢?”

“或许是为谋生罢。”

祁越抬眸看过去:“谋生?你信吗。”

“信,”风相说,“我宁愿你六年前大屠云雀宗是被恒王所迫不得已而为之,宁可你为朝廷做事是求在这世道之中得以生存......”

祁越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他看见风相的眼里似乎有泪花,又似乎只是一瞬间的错觉。

祁越开口:“那你就太单纯了。摧眉折腰事权贵虽然不太道德,但是能拿钱啊,有钱能使鬼推磨,搞钱才是上上策。”

风相:“......义父,你让我感到陌生。”

“不都是这样吗。”

“若人人如你一般,”风相嗤笑,“这天下可还算天下?”

祁越:“那你呢?”

风相抿抿唇,道:“关山胡马,乱世出枭雄。”

“少年,牛逼啊。”祁越竖了个大拇指。

一阵风吹来。

风相微微皱眉:“何为牛逼?”

祁越哈哈一笑:“用你们这儿的话来说,牛逼的意思就是经天纬地之才、气吞山河之志、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马上定乾坤的千古栋梁之材!”

风相:“谬赞。”

.

两人相视无言。

祁越伸了个懒腰:“好了,不开玩笑了。不管这具身体的原主之前干过什么,他是不是真的归顺了朝廷,是不似乎真想杀你的族人,那都是他干的,跟我没关系。我只能告诉你一句,我这个人呢,比较善良,你要是信得过我的话,我可以帮你查清楚那个刘长老和你爹的事。前提——”

“你想要什么。”风相语气重了一些,或许是怀疑,或许是并不完全信任。

祁越思考一会儿。

想要什么?

在这个无亲无故的魏国,在这个所有人都讨厌原主,都欲除之而后快的魏国,在这个原主已经做下许多伤天害理之事的魏国,他能有什么想要的?

金钱吗。

如果他要金钱,他为什么要从宁王府跑出来。他不想穿越到一个倒霉鬼身上后还要受人拘束,在那种王公贵族的手腕里像一条狗一样讨生活。

曾经他在现代社会里享受着一切科学带来的便利,完全没有想过在水深火热的朝代里当一个普通人是有多么艰难,他写小说的时候会比落下只想着爽文的流量密码,他没有任何对于古代的认知。

而今穿越了,亲身体会过被追杀的感觉。

他只想......

活着。

.

祁越抬起头,看着站在廊下的风相:“我想活着。”

谪仙少年垂在衣袂边的手攥紧了些,那把已经很旧的竹笛昭示着他等此人等了多久。

风相垂眸看过去:“那恐怕很难”

祁越双手抱着后脑,倚靠在柱边:“魏国很乱?”

“乱。”

祁越:“多乱?”

“当朝圣主昏庸无能,一味追求长生不老,贪图享乐,宠幸妖妃,选小人用奸臣,害死无数忠贞之士,”风相心底一痛,“我武林帮三朝以来忠君爱国,山中隐士亦曾入朝为官,新帝登基后却以乱匪为由肆意屠杀......如今边患未消而朝中势力勾心斗角,皇帝为博美人一笑不惜开国库修宫殿,人力不足则以各家各户壮年男子代之,民不聊生。”

祁越觉得有些沉重。

也难怪,世道乱了,那些流离失所的人无法通过武力获得新生,便只能寄希望于不存在的未来,因此我国古代才诞生了那么多诗词歌赋,他们没办法在这个乱世中以现如今的样貌活下去,而一个人的力量又无法撼动早已衰颓昏庸的王朝,他们一旦反抗便会被杀头被株连九族,诗歌就成了这些人用以对抗暴政的秘密武器。

文字狱也是这么来的。

清醒的人读清醒的诗,愚昧的人被清醒的诗唤回理智,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高位者感受到了不详的气息,惊恐他人篡夺江山,更是不愿将手中至高无上的权力放下,便会用暴力施压。

自古以来皆是如此。

但还是那句话。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

“你想推翻朝廷。那你还在这里躲清闲?”祁越一笑。

风相眸光温凉:“现下武林帮人数锐减,元气大伤,以我等之力继续对抗朝廷是为以卵击石。”

“你们就没想过拉拢一些人?”祁越道。

风相:“招贤纳士,会被镇压。”

祁越起身,拍拍他的肩:“哎呀,你不要这么迂腐嘛,从民间招贤纳士怎么可能会达到最好的效果呢?你想想,擒贼先擒王,皇帝老儿那么残暴,朝中难道就真的没有哪怕一个两个清醒之人?”

“大多都被株连九族。妖妃乱世,贤臣能将皆不被重用,如今魏国人心惶惶,人人自危,谁还敢继续进言。”

祁越啧啧摇头:“这你就不懂了吧。三国演义看过吗。”

风相:“那是何物?”

祁越一拍脑门:“忘了你们这儿是架空。看没看过不重要,三国演义里有个诸葛亮,主角呢,叫刘备,这刘备乃是汉景帝刘启之子中山靖王的后裔,他呢,在东汉末年的时候想要振兴汉室,但是却屡战屡败。后来呢,他听说山中有个叫诸葛亮的隐士,又听说这个诸葛先生呢,才高八斗有望助他一臂之力......所以他就去三顾茅庐请这位高人出山当他的军师。”

“你说了这么些,”风相道,“是已经有对付朝廷的策略了?”

祁越尴尬道:“没有。我只是告诉你天无绝人之路,万一你们武林帮哪天碰上个诸葛先生,说不定一切困难就都迎刃而解了。”

风相微微叹息。

祁越揽住他的肩膀:“不要这么悲观嘛兄弟。大不了就是一死,总会有那个天选之子能把日月换新的。咱们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呢——是把你爹还有那个刘老头的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好把我的污名洗干净啊!这个叫祁越的已死之人可能屠了你满门,但是刘老头拿来对付你的毒真跟我没关系啊!我刚穿来不想被千人指万人骂啊!”

风相淡淡点头,大概是已经被迫接受了此祁越非彼祁越的事实:“嗯。”

祁越放开他,高高兴兴地在院子里蹦了几步。

风相在他身后看着,眸底闪着些若有若无的情绪,手中的竹笛好像又有了温度。

.

祁越想到什么,一转头,看到这小子满脸的苦大仇深,便折返回来,一把抢过他手中的竹笛。

风相不解地看着他。

他道:“这东西是你那个小义父给你的?”

“嗯。”

“我是他,他是我,我穿到这儿这么些天还从没见过古人的笛子长什么样呢,”祁越拿在手里不断把玩,“旧是旧了点,不过这上面的竹叶倒是栩栩如生。”

风相:“也出自你手,是你亲自雕的。”

祁越感叹一番:“我可真牛逼。会造毒会作诗会雕刻还会耍剑骑马,妥妥男主啊。”

而后他又惆怅了起来:“可惜了,在这篇文里,这种不凡之辈居然发展成了一个因为痨病嘎嘣一下死在下人房里的炮灰。”

“若是真想不起来,”风相轻声道,“不想也可。”

“算了,”祁越说,“既来之则安之。”

风相:“嗯。”

祁越看着他:“你会吹笛子也是那小义父教你的?”

“是。”

“所以我还会吹笛子?”祁越有些意外,“我六边形战士啊。”

风相:“你若想听,我......”

还未说完便被打断。

祁越作出一副吹笛的架势比划着姿势,而后轻笑一声:“巧了不是,我在我们的那个世界,也会吹笛子。”

风相眼底映着他的身影,仿佛同多年前的那个人在某个时空里重叠。

风相温柔地看着。

.

祁越试了两个音,便胸有成竹了。

他不知道该吹什么,所以吹了一段《乌兰巴托的夜》,他想古人的笛子无膜,这首很适合拿来吹,而且十分应景。

一人立于风中,一人站于其后。

笛声悠扬。

又诉说着他来到这个世界的孤独。

——我从未到过此处,但我却感受过了这里的一切。我从没有见过那个人,但我却真的看到了他,与他并肩而行,可只有我知道,这一切都不过是黄粱一梦。

当年从戏剧学院毕业,祁越并不知道这首《乌兰巴托的夜》原来是这样凄清,他匆匆忙忙地过完了大学四年,他没有触摸过歌曲的底蕴。

而今他懂了。

这种与另一世界交汇后的空虚和怅然,他与这具身体的原主,与生命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

活下去。

要在这个乱世中替祁越活下去。

.

风起,祁越放下笛子。

风相道:“好听。”

祁越温和一笑:“乌兰巴托的夜。”

“什么?”

“这首歌......啊不,这首曲子,”祁越说,“在我们的世界里,名为《乌兰巴托的夜》。”

风相问:“是哪几个字?”

祁越沉默一阵。

“我不会写繁体字。”

春风不度,何教笛声寄月明。关山胡马,乱世出枭雄。

——作者原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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