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珏?”赭苏一笔一划地写。
不,当称太子珏。
早年人们称他公子珏,因他生于燮国,是为燮国公的膝下,只是从小师从异人,后又作为质子养在洛邑王都。
不久,燮国公登上王位,公子珏的身价自然也水涨船高,一跃成为了王子。
只是王子,不是太子,燮国公属意的继承人选是肖珏的兄长,原世子肖渊。
后肖渊被赐死,其取代嫡兄,入主奔晷宫,成为大显太子。
其中种种,若说全然与这公子珏无关,或说,众人都信与他无关……
足见其心思深沉。
那是一个冷血无情的贵族。
而她触怒过他。
公子珏身为燮国公第四子,又是庶出,早年不受重视,在燮国公成为天子后,其于加冠之年持节,代天子巡游列国。
他游历至梁国之时,梁公设宴款待。
有女立珠帘之后,倩影绰约,修肩长颈。
虽是玩乐之宴,可场上诸人,无不是公卿显贵,一个女子,竟能堂而皇之立于此地,尤似垂帘听政。
梁公给此女的权利,未免过于大了!
有人不满,窃窃私语起来。
大胆者直言指出,梁公却扬起手臂,一脸随意地向后道:
“云姬,岂能如此失礼!还不出来拜见!”
珠帘后的身形微微一动,似是一福。
“是,主公。”
只听得声泠似雀,笼罩着若有若无的云烟。
莲步轻移,美人的身形缓缓地露于人前。
长长的裙摆,绣着白纹昙花,层层叠叠,露出下面一圈金丝白缎,像新梳的鹤羽。
灯光照出她的面容婉丽,鼻尖秀美,长睫垂着,在眼下遮出浓浓的影。
如此美人!
众人惊艳,场上片刻,鸦雀无声。
与此同时,梁公幽幽一叹:
“吾得云姬,英雄气短。似君无美酒不可,吾无云姬不可呀!”
他欣慰地笑着,将云姬召到自己身边。美人柔恭跪下,将头颅枕在一国之主的膝上。
任由男子的大掌,抚摸她光滑黑密的长发。
她懒懒侧首,瞳孔颜色极淡。
额心一竖,竟是细细红色。
掠过场上众人,眸光所及之处,人人心神一紧。
场上不乏清正之人,心中想道:
此女之美,不似凡品。
莫非妖狐幻化?
貌美若此,梁公又盛宠不衰……传言不假,梁国云姬,实乃妖孽!
妖孽之谈,云意姿也有耳闻。
对于人力无法制约之事,便要归结于鬼神。正如,明明是守心不坚,却怪女色.诱惑。
多么伪君子。
她轻嘲,扫视于人,满眼冷漠。
众人交头接耳,更有甚者,与她大胆地目光相接,隐含挑逗。
梁公大为不满,宽袖垂下,掩盖住美人的眉目。
“逢此佳宴,诸君筷著却纹丝不动,可是觉筵席简陋,怨怪寡人招待不周?”
竟是公开维护于爱妾。
彼时梁国兵强马壮,惹人忌惮。
各位公卿果然礼让三分,只道公好福气,我等欣羡。
唯有大显使君,已过弱冠之龄的公子珏满面漠然,一眼都不曾投向那绝色美人。
他将美酒吞咽入口中,喉结滚动,下颌绷如玉线。
***
宴散。
大显使君不胜酒力,侍内将之搀至一亭。
及至亭中。
四面秋棠帘飘,暗香浮动。女子从画屏后走出,手提宫灯,白昙委地。
青年面色一冷,拂袖欲去,“梁国的礼仪,便是如此么。”
却被她柔声叫住。
美人挽着灯的玉臂雪白,容颜在暖光下生辉。
“诸君见我,面露欢欣。我见诸君,我也欢欣。此两全其美之事,公子何必拘泥于俗礼呢?”
他闻言,侧了目来,眼神冰冷,似要将她的肌肤一寸一寸冻结。
“汝乃妖异。”
她却突然走近,长长的裙摆拖曳在台阶之上。她盯着他的眼睛,吐出气息,掠过他的鼻尖,竟让他觉得,下一刻就要被这女子食进肚中去了。
听她轻柔地说:
“君不曾亲近于我,并不识我本性,怎知我是妖异?”
此三言两语,他已沉下了面色。
眼底蕴满不化的尖冰,如针,将她一寸寸打量,如刮骨般狠。
“梁必将因汝而亡。”
云意姿微微一笑。
她折过了身去,只将背影对他。
宽带束起的腰肢,如同柳条一般地细。
回眸来,眸光幽冷:
“与我何干?”
“纵使因我而亡,与我何干?书留我名,遗臭万年,更与我何干?君志向雄远,意吞天下,大可来取!若非出离太久,忘我故国何处,否则便请使君、一并拿下!”
她面色醉一般酡红,弯下了腰,以手撑住圆形石桌,咯咯地冷笑,
“要这硝烟四起,生灵涂炭,人间地狱,恶鬼横行,才是好事呢!”
如此言论,离经叛道!
他在心中骂:妖物。
眼底的绀蓝色愈发深浓,结成霜寒:
“夫人不胜酒力,已醉。珏恕不远送。”
云意姿的笑声停住,想起一些久远的事。
“使君高贵,自是不屑与吾等一争高低。”
她忽然压低了声。
“倘若使君,”如幽魅,回荡在寂静的亭阁之中,“生得人奴妓子之流,还敢如此么?”
触他逆鳞。
公子珏,生母卑贱。
珏勃然大怒,指节捏得作响。
脸色掺在稀薄的月光之中,明暗参差,无比扭曲而阴冷。
他将云意姿盯了许久许久。
忽然,从那细长饱满的唇里,吐出似笑非笑的一句,“是么。”
***
翌日,酒意退却。
云意姿隐隐约约回忆起了这桩事,心头涌上了懊悔。
当真是年少轻狂么,被一时握在手中的权柄冲昏了头脑,借酒泄恨,妄动意气。
云意姿头痛无比。
她想了很久。
以梁公的名义,给使君驻居的别馆送去珍宝,美女若干,并附信请罪,却被他身边的小厮一一退回。
看着完璧归赵,胆怯匍匐于她脚底下的美人,云意姿怒极反笑,摔碎了手中的玉杯。
当时,云意姿只意识到,此人绝非君子。
怎知,却是睚眦必报的小人。
时隔六年,他率显朝十万铁蹄,兵临城下,血洗大梁。
是对她当年挑衅的报复,还是以此为借口,满足吞并的野心。
稳固将来的天子之位。
都无所谓了。
***
赭苏不见了。
云意姿找到她的时候,赭苏穿着一件大红色的如意云纹锦裙,裙子被撕破到了腰上。
脚上踩着红色的绣花鞋,有一只丢了。
绣鞋上的纹路她认得,是覆盆子。
她的双手挂着麻绳,并拢在一起,吊在城门之上。像个破布娃娃一般,晃晃悠悠,双腿之间还有干涸的血。
她穿着云意姿的衣裳,死在一个没有下雪的夜里。
“梁冥烁要拿你的命来安抚军心。你知道,梁公死了,梁冥烁独大,而你是最后一个有着威胁的人。你的婢女代替了你。”
都尉的声线冰冷僵硬,“梁冥烁不识你的真容,她只要穿戴整齐,坐在参商殿中不出声就可以了。”
梁冥烁,是梁公梁怀坤的堂叔叔,身负大将军之职,常年驻守关外,半个月前因大显讨伐于梁,边关城池连连失守,被梁怀坤紧急调回了梁都。
那个人,云意姿虽从未真正与之照面,却记得在仑灵殿外远远看时,那阴沉眼底之下跃动的野心。
不难想明白梁冥烁的所作所为。
梁怀坤昏庸误国,他若先下手为强,夺取梁国,投靠大显,性命想是得以保全,说不定还能将功折过,成为梁国新的主人。
只因梁怀坤做的糊涂事实在是太多了,后院中还有自己这样的存在,梁冥烁卖国投敌,也可以说成是为阻止战争,造福梁民的明智之举啊。
云意姿很久才吐出一句话:
“你默许了?”
都尉不语,浓黑的眉毛深深地皱在一起。
云意姿叹了一口气:“我没有怪你。我早该知道……她会这样做。”
“节哀。”
“你有一句话说错了,梁冥烁想要我死,不是因为我有威胁,”云意姿低低说,“而是因为我该死。”
都尉重重一震。
云意姿再次抬头,赭苏的口鼻中都是鲜血,那些人不给她清洗。
她定然是希望自己活下去的。
可是赭苏啊……在这举目无亲的世间,你告诉我,我要怎么活下去呢?
***
大显二十四年。
云意姿登上城垛。
数行秋色雁边来,满眼萧瑟。
云意姿低头,看见鞋上绣着的覆盆子,它一簇一簇,是那样的红。
一生的虚荣、繁华、傲慢都在脚下了。
忽有乱箭齐发,尖叫在耳边炸响,梁兵一瞬间死伤无数。她的发钗被流矢击落,脸颊刺疼,干燥的风卷起乱发。
王师压境,“显”的旗帜猎猎飘动,却是多么渺小的一个点。
她着一身素衣,从城楼一跃而下,重重跌落于黄尘泥沙。
绽放在未来天子之前。
……
曾有禅师告诉云意姿,人在死后须臾,仍能听得见声音。
她听见了。
轻缓的马蹄声,脚步声。
还有冷漠喑哑的嗓音,遥远传来,如在天边……
“妖姬祸国,咎由自取。以庶人之礼,葬了吧。”
好生轻蔑,好生怜悯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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