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空如洗,高飞起一只青鸾图案的纸鸢,橘色丝绦所制的尾穗长长飘扬。
皇家避暑行宫重华园依山而建,此处的翠微山海拔较高,植被茂盛,哪怕正值夏暑时节,山上也清凉气爽,山风徐徐不断。
山顶附近有一大片缓坡草甸,被划入了留芳别苑的范围,草甸中以鹅卵石铺设小路,依照星宿位置摆放数十座青石四角宫灯,于是此方草甸被命名为摘星陂。
现今,宋立娘就正在摘星陂,与宋苏晚一起放纸鸢。
宋立娘的青鸾纸鸢愈飞愈高,终于超过了苍穹正中的彩蝶纸鸢。
“不准比本宫高!”宋苏晚在功课之外的任何地方,都喜欢争个第一。
宋立娘说:“七姐姐,你要知道什么叫驽马铅刀、绠短汲深、力有不逮……哦对了,七姐姐学问不好,不知道也是常事。”
宋苏晚气得要拳脚教育妹妹。
修竹过来通报:“两位殿下,霍公子托仆询问,何时可被公主召见?”
自霍冠被叫来面见公主,他已在留芳别苑的入口站了近三个时辰,两位公主在别苑内野餐、赏景、放纸鸢,愣是没召见霍冠。
宋苏晚回望远处的渺小人影:“小八,你不是看上人家了嘛?怎么本宫给你安排妥当,又对他爱理不理?”
宋立娘继续拉长纸鸢线:“我是觉得此人古怪。”
宋苏晚不解:“哪里古怪?”
宋立娘凑近七皇姐,同她窃窃低语。
“七姐姐,你想啊,阿蘅不是打听出来,霍冠此人生性顽劣,素日最爱干的,都是些斗鸡赌.马、豢养名犬、滥修私园、打赏戏班子的闲事。
本是烂泥扶不上墙的膏粱子弟,为何一夜之间转变性子,帮衬起家中生意来?不仅随父入宫给尚食监送货,还甘做霍氏商队的学徒,帮助供应重华园晚宴的西域奇珍。”
宋苏晚了悟:“你怀疑霍冠目的不纯,所以想试探他?”
宋立娘看身侧人的目光多了几分考究。
要论纨绔,这七公主也是不遑多让,一副只管吃喝玩乐的草包样子,可每次有事发生时,她都一点即通。
偏偏是琴棋书画的功课,任凭学士师傅们如何教导,宋苏晚也毫无长进。
宋立娘道:“霍冠好像很懂宫里规矩,既没直接喊话,也不告退请辞,隔半个时辰便托宫侍来问一次我们。能独自空等仨时辰,不像自大惯了的纨绔做派。”
宋苏晚反倒得意洋洋:“那是自然!再大的纨绔,都不能大过公主去!”
宋立娘一时语塞。
方才是她高看了这丫头,心眼也就那么一点。
宋立娘提高音量,对修竹招手:“让霍冠进来吧。”
别苑入口处的小人影动了,霍冠迈着四方步走近,途中低头垂眸、身正臂直,当真很难从他身上看出纨绔的样子。
距两位公主的十步开外,霍冠停步,行四拜稽首礼:“草民霍冠,见过两位公主殿下!”
一角绯色牡丹缠枝裙边跃来,压低了青鲜草芽——是八公主宋立娘。
她的语气轻松,好像只是寻常闲聊:“皇商霍氏可真会教,你才十五岁,礼数就如此周全了,行礼做得比许多宫人都标准。”
霍冠丝毫未动,仍在叩首:“草民谢公主谬赞。”
宋立娘令霍冠免礼平身,而后来到方才野餐的地方,坐到石凳上,在摆满一桌的膳食中用心挑拣,给霍冠递去块芙蓉八珍糕:“尝尝?”
瞧着对方犹疑不定的神态,宋立娘忍俊不禁,打趣他道:“怕什么?难道本公主还能给你下毒不成?”
“……谢公主赏赐。”霍冠微微躬身,用双手接过糕点,小口慢食。
宋立娘将肘部支在桌沿,单手托腮,假作愉悦地观赏霍冠玉颜,心中怀疑则愈发重。
有问题,这家伙太有问题了。
那一日霍冠入宫送货,为尚食监送的货品正是冰食,他完全有条件进入冰库,给冰鉴动手脚。
宋立娘还没想通的是,霍冠如何能模仿出胡耀字迹?又是怎么让小李子自愿认罪的?
修竹正在回收八公主的青鸾纸鸢,而宋苏晚舍不得高飞的彩蝶纸鸢,一面让阿蘅继续放飞纸鸢,一面大步流星地冲来。
宋苏晚站到八妹妹身边,一脸倨傲,昂首睥睨下方的霍冠。
“霍冠,本宫告诉你!你能得本宫八皇妹的青睐,是三生有幸,祖坟冒青烟!要是你有意,趁现在年轻,好好保养容颜,再多练几首小曲、几支胡舞,说不准霍氏会比今日更发达!你愿不愿为家族挣好处?”
霍冠神色突变,撩起衣袍,当场便要下跪磕头:“恕霍某直言,在下实在愚钝,怕冲撞了公主!”
一只手先止住他下沉的臂膀,宋立娘把他扶起来,面上赧然一笑:“对不住,霍公子,吓到你了吧?也不是要你当面首,只是我近来心堵得慌,若身侧伴有你这般赏心悦目的璧人,心情自然能舒畅许多。”
说着,宋立娘斜翘嘴角,俏皮地眨眼:“父皇准许霍氏商队来行宫筹备十日后的晚宴,晚宴结束后霍氏就需出宫,那么,我们便以十日为期,只消劳烦霍公子陪我游玩十日,少了霍公子一个人而已,应该不会耽误霍氏筹备晚宴吧?”
一番话堵得霍冠没办法拒绝,他下意识后退,抽出了被八公主搀扶的手臂,声音发虚:“无碍,霍某自然、自然可以。”
“好了,皆大欢喜,赶快放纸鸢吧!”宋苏晚双手合掌,玩性大发,兴奋地跑回摘星陂,重执彩蝶纸鸢。
宋立娘便邀请霍冠加入,共放纸鸢。霍冠依言,在宫侍们拿来的新纸鸢里选出了一个锦鲤图样。
三只纸鸢徜徉天际,靓丽色泽点缀了万里琼空,仿佛浓墨重彩的风景油画。
宋苏晚叫嚷说要争个高低,宋立娘只好悄悄为七姐姐放水,刻意把纸鸢悬停于低空。而霍冠却好似还不熟手,锦鲤纸鸢堪堪飞起,又迎风而落。
宋立娘索性抽身去教霍冠放纸鸢。
“霍公子且看。”宋立娘径自拿过线轮的握柄,与霍冠的手指有刹那间交叠,“想放高纸鸢,必先测风,用心辨别风的来去,风起放线,以食指勾转线轮,松手要迅速,纸鸢自会借风力登天,锦鲤跃龙门。”
霍冠聆听讲解时,偷偷抬眸,静观女娘认真的侧颜,恍惚间,竟差点分不清今夕是何年。
无人发现,留芳别苑的入口处已有新客至。
青砖灰瓦的月洞门边,栽种着数丛郁郁箭竹,细密竹影投下,笼住了燕袖的身形。
燕袖的伤势未愈,皇后姑母和燕太傅都不同意他此来行宫,是他苦求好久,才得到了许可。
他之所以执着进入重华园,是想找八公主问清燕家近日丑闻。
不过,眼下似乎来得不是时候。
燕袖双目不移地凝望远方,宋立娘对旁人说话的声音很轻,很轻,随风散到他耳畔时,早就断了片。
在他结识丽娘后,每逢夏季,二人常相约摘星陂放纸鸢,宋苏晚与宋衫也时常同行。少年们在留芳别苑嬉笑玩闹,留下无忧的儿时记忆。
在摘星陂的碧蓝晴空下,燕袖曾出言调侃放纸鸢不熟练的某人:“个子不高,纸鸢便举不高,当然难做到乘风而起。八公主要长高了,才能把纸鸢放得同我一样好。”
宋立娘闻言,面容黯淡,连说话都闷闷的:“御医说过,我小时候饿坏了,伤及根骨,往后不管吃多少饭,也不长个子了。”
燕袖顿时无措:“我、我不知道……”
慌张之中,燕袖立即半蹲下来,与跟前的小女娘齐平:“要不这样好了,我听说被别人摸头会变矮,你来摸我头顶,我陪你一起长不高!”
宋立娘倏忽憋出个坏笑,猛地一把揉乱面前人的头发,很快跑开,边跑边笑:“骗你的,御医没这么说过哦!燕哥哥,小心以后矮我一头!”
燕袖捂好自己的鸡窝头,无奈道:“喂,骗了人就跑?狡猾的小骗子。”
故去的岁月,就像极细极细的纸鸢提线,缥缈难寻,强风一折便从此遗失,怎么也握不紧,怎么也抓不牢,都是徒劳。
燕袖深呼吸一口气,睁眼时,世间一切变得模糊,那个陌生男子的面貌看不清,宋立娘与那人放的纸鸢也看不清。
也好。燕袖攥紧了拳头,这般暗想。看不清事实,有时也是好事。
“燕袖来过?”宋立娘问。
值守留芳别苑门口的宫侍回:“是,仆见燕公子来了门口,站一会儿便独自离开了。”
宋苏晚先替八妹妹不满:“有病!竖子!几个意思呀,还想解除婚约是吧?”
倒是宋立娘安抚好生气的七公主,才与她分别。阿蘅送七公主回了住处,而本想告退的霍冠却被宋立娘叫住。
“刚刚我的纸鸢断了线,唤修竹替我去找,可我觉得留芳别苑太大,修竹一个人找不到,还请霍公子陪我一起找吧。”
霍冠无法,只得依照公主命令,和宋立娘继续在别苑中四处寻觅。
二人走入别苑角落的一处密林时,外头宫侍的视线尽数被乔木遮挡。
宋立娘估摸时机正好,出手拦下霍冠,迎上他困惑的目光。
“对了霍公子,我忽然想起,在你来之前,我的袖口曾不小心碰过雷公藤。那块送给你吃的芙蓉八珍糕,也许同样沾上了雷公藤的汁液。”
宋立娘语气如以往天真,说的内容却瘆人无比。
“雷公藤,可是有毒的!中毒者很像心跳骤停的死状,所以,等到毒发身亡以后,连仵作都很难为你伸冤哦!”
宋立娘微微挑眉,加重了音调:“你也很清楚吧,霍公子?”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