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师父嗖嗖地将《道德经》灌进了我的脑子，我才知道做神仙竟可以方便倒这种程度。几年前听几个灰精讲，凡间未来的人研究出一种技术，可以将知识链接到大脑，我听了还觉得惊奇，想着那些个运簿要是直接进了我的脑子就可以偷偷地看，再也不怕人家说我蠢。原来那样的未来技术，对天上的神仙来说也不值得一提。
在天上看运簿，和下界人看书不一样，天上的人不需要文字。那些运簿只需打开，事主的人生就开始在大脑里演绎起来，想快可瞬间看完事主大半个人生，想慢可一帧帧调动。师父之所以让我看《道德经》这本凡间的书，是因为我虽然已上了天上，但自身还达不到天人的境界。
小高和我说，我所在的这个地方，只是暂时脱离了凡尘的少忧之处。我所能看到的神仙，要么只是暂时脱离了凡尘的少忧之“人”，要么是真正的神仙幻化的形象。这里所有“人”唯一的目的就是修行，唯二的烦恼是不能成仙和跌落凡尘，这里虽不是完全的纯净之地，却因着没有凡间的浊气成了顶好的修行之处。
而且凭我现在的眼睛是看不见神仙的真身的，只是我命好，入了师父的眼，虽还没有成仙的资质，但好歹领了个头衔，可以暂时被安排待在这里，而且再也不用经历下途的种种苦难，也不必担心一个哆嗦就再次落入凡尘。
小高跟我讲，几百年前，有一个道友历经千辛万苦，也不知修了多少世，终于修成个小仙。飞升之日正赶上天帝宴请各位仙家参加法会，天帝的妻子也在场，本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那小仙一眼看到天帝妻子的天人之貌，竟一下子动了凡心，脚还没站稳，就直直地堕了下去。
我一边觉得好笑，一边庆幸我实在是个好命的。
我很听师父的话每日细细领悟《道德经》，只是反复琢磨了几个月也没琢磨出什么成果。倒是想起上次师父来时说我，白白看了那么多凡人的运簿，也没长进，被我领悟出来，那些运簿原是为了让我长进的。
从此以后就放下了从小高那要的鸡毛掸子，整日泡在的运簿海里，边看边和灰精们交流观后感。来兴致了就跟他们讲讲当年在凡间，军医姐姐如何医术高超。
那是我17年的人生中，极其短暂又及其快乐的时光。
大概在那样的时代背景下，主色调就是灰色吧。山和河，花草树木，大人和孩子都是灰色的，我爹我娘我哥，邻居家的丫蛋和丫蛋养的那条大黄狗，包括我自己都是灰色的，天空也是灰色的，大概是炮火的缘故，我的印象里就连太阳和月亮都是灰色的，甚至我都不记得那个世界是不是从来都是阴天没有晴天，而太阳和月亮都是我的错觉。
第一次上战场，我们班长刚被炸掉了一直脚，躺在战壕里叫的震天响动弹不得，我见状就想着得赶紧叫医疗兵，却被吓得浑身只打哆嗦，突然余光瞧见日本鬼子一颗手榴弹，正要落在我们班长身上，没来的急思考，我的腿就先一步跳了过去，伸手一档，那手榴弹被我胳膊弹开，没等我落地，就在空中炸了，给我炸的迷迷糊糊的，摔在了地上一点感觉都没有，撇头一看，手肘下面手臂两根胫骨被炸的折掉了一根。
早已看不出是军绿色的棉袄被崩开，包裹在里面的皮肉被炸开了花，肉是黑的，血也是黑的，将棉袄里漏出的棉花浸透了，血肉模糊得也分不清哪些是棉花，哪些是给炸成棉絮状的肉。
我给吓得都不会哭了，就发出哼哼呜呜的声音，其实哭也哭不出来，喉咙里面嘴里面堵满了从胸腔里震出来的血。
跟你们说当时那画面就看着生疼，其实不疼，因为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紧接着我就看见军医姐姐的脸，不对，我先看到一双手在我眼前晃，然后在看到军医姐姐的脸，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军医姐姐，真好看，好看到我都忘记我的胳膊被炸开花了，那时我不会形容，现在会了——她像天使一样，带着柔和温暖的光抱着我把我从炼狱里救了出来。
从此，我的世界里出现了彩色。
其实她脸上，头发上，手上，衣服上也挂满了敌人炮火的乌黑，但我永远也不能忘记那天她干净的，不然一丝污浊的脸。
我看到灰尘覆盖了她长长的睫毛下，黑白分明透彻的眼睛，深栗色的眸子，渗透着无比的坚毅，乌黑的麻花辫，硝烟让她本来净白的肤色染成更符合战场的麦色，严冬的风霜没能使她泛红的脸颊，长满冻疮的手变得僵硬，大概是它们已经温暖了太多的战士了吧。
担架上
“醒醒，醒醒，不要睡，告诉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陈美玲。”
“小陈，告诉姐姐，今年多大了？”
“17岁。”
战区医疗帐篷
“没有麻药了，小陈你一定要忍住，来咬着这个。”军医姐姐将一块麻布放进我的嘴里。
我感觉到他们好像废了好大的功夫才把厚厚的棉袄袖子从我的胳膊上弄下来，扯得我生疼，麻布都几乎隔档不了我的牙齿被咬碎。袖子刚被拿下来，军医姐姐似乎有些犹疑，接着立马说：“你们去救其他伤员吧，接下来我一个处理就可以。”
其他人离开后，军医姐姐把手放在我的额头上，附身到我耳边。
那是我听过的这个世上最温柔最动人的声音了，我几乎可以感受到她温热的气息，她说：“接下来我要把你断掉的骨头对接上，小陈，你一定要加油，好吗？”
我已经没有力气讲话了，但是心里想着这样温柔的人怎么会让我痛呢？我整个人都要融化了。我尽力向军医姐姐做出了微弱的回应，表示我有听到她。
然后我接连在痛晕和痛醒之间反复了20几次。
在我终于清醒后，用我另一只还算好的手，从嘴里取出两颗被咬碎的大牙。
我哥死后，那天开始军医姐姐是部队里唯一知道我是女生的人，她想让我伤好以后跟着她做医务兵，我不干，我不能让我哥白死，我得替我哥继续战斗。虽然我到最后也没打死一个鬼子。
军医姐姐没有硬劝我坦露身份，尊重并放任我的选择，因为那个时候，大家都明白活着并不比死去的人过得舒坦；因为那个时候，个人的意志才是可具象化的，可被人看到的生命，模糊的不能让人看清的反而是活着的会呼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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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