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长阶,来到山顶的庙前,离忧伸手推开庙中紧闭着的大门。
许是因为一年没来的原因,她总感觉鹤山变了许多,庙中一派死气沉沉,连门上都已经浮了一层厚厚的灰。
从前的鹤山虽然静谧,但绝不至于毫无人气。
离忧缓缓走入殿中,大殿的场景布局依旧没变,白仲儒阖着双眼坐在桌案前,不知是在冥想还是在睡觉。
离忧停在五步之外,犹豫了片刻,开口叫道:“白掌门。”
白仲儒猛然惊醒,眼神凌厉看向堂下,待看清来人后,他又变了面色。
聚着的心气在一瞬间便散了,他吊着眼睛,目光幽深地打量着离忧,“你果然没死。”
“你果然会演算天机。”
“我从没隐瞒过。”
“也对。”离忧点了点头,问:“那你算到过会有今天吗?算到过时念的死吗?”
白仲儒自嘲一笑,道:“我只能窥天机,不能篡改天机。”
“离忧,你比我清楚,天命不可违。”
离忧不置可否,而是问道:“能帮我算一卦吗?”
白仲儒有些意外,“算什么?”
“算我此行吉凶。”
白仲儒摇了摇头,道:“你若是认定了什么,只管去做就是了。”
听他婉拒了自己的请求,离忧并未强求,而是问道:“一别经年,鹤山变了不少。”
白仲儒对比深感无力,“末法时代邪修横行,人间正念残存,修士道心不稳,鹤山也不免式微,这些都非人力可以更改的。”
“那山阴派呢?”离忧问。
“自然是如日中天。”
离忧了然。
白仲儒又道:“人间已然如同炼狱。”
离忧不解,“何出此言。我认为,人间繁华依旧。”
“呵,”白仲儒轻笑,道:“凡人的集中意愿会上达天听,如今的凡间,人人心存邪念……就连你,在凡间待久了也动摇了自己的初心,不是吗?”
“是这样吗?”
“是。你没见过真正美好的人间,自然不觉得如今的人间如同炼狱。”
离忧问:“真正美好的人间是什么样的?”
白仲儒定了定,而后答了四个字。
“天下大同。”
离忧瞳孔微微一震,问道:“修士即便有通天的本领,也无法左右他人的想法,既然人间沦陷是从众生心生邪念开始的,那你们又有什么办法能改变他人心中的想法?”
白仲儒道:“美好的人间需要众生共同努力,我们自然知道以微末之力改写天命无异于螳臂当车,蚍蜉撼树……所以,这些年来我们和山阴派纠缠不休。”
他站起身来,离忧这才发现他似乎老了许多,连背脊都佝偻了。
“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说这话的时候,他一双灰白的眸子深处似有暗流涌动,带着奔腾不息的能量涓涓流向离忧。
离忧垂下眼睫,隔绝了他的视线。
“时念的墓在哪?”
“她没有墓。”
离忧愕然抬头,“为什么?”
白仲儒不以为意,道:“修道之人,身死道消,魂归天际,肉身自然弥散了。”
“怎么可能?”离忧不可置信。
“有什么不可能的?你难道没见过吗?”
“我当然没……”话说了一半,离忧猛然想起在往生之门中看到的场景。
姐姐被琮隐杀害后,肉身在原地消散了。
“怎会如此……”
白仲儒道:“六界轮回不休,世界上很多人都是最后一次为人,前世业力清算偿尽,自然脱离六界之外,不必再转世为人又怎会留有肉身在人世。
离忧死死锁着眉头,她总觉得白仲儒知道了什么。
“你怎么知道她们是最后一次为人?”
白仲儒道:“凡人百年,身上承担着相应的责任,人生在世,最重要的就是不能忘记自己肩上的责任,而她们的责任,就是用自己铺路,铺出一条通天堑的大道。”
他意有所指:“世上众生,有的人注定是别人脚下的泥,有的人注定有庇护他人的能力。”
离忧觉得有些头疼,不知是在说谁,“区区此身,根本没有可以庇护他人的能力。”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
离忧问道:“如你所说,世间邪修众多,山阴派是其中翘楚?”
“不对。”白仲儒道:“山阴派不是其中翘楚,琮隐才是。”
“为什么?”
白仲儒长舒一口气,缓缓道:“世间凡人分很多种,有的人生来便心术不正,穷尽一生也无法走上正道,有的人心性纯良,但因执念太深,难免误入歧途。”
“琮隐属于后者?”
“是也不是。”白仲儒一顿,道:“他并非心性纯良,相反,他自私至极,为人极其冷漠,他介于二者之中,亦正亦邪。”
“但是。”白仲儒又道:“今时不同往日了,如今他在凡间草菅人命,犯下滔天罪孽,也属于前者。”
“因为他罪大恶极,所以成为邪修中的翘楚?”
“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他执念太深。他执意复活令仪,为爱弃明投暗。这些年来,他为了修炼禁术复活令仪,不惜一次又一次地背负人命。正是因为有这样的人为祸人间,集各方执念于一身,才会导致世风日下。还是那句话,人间的太平需要众生共同维护,任何人反其道而行都会使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后。”
离忧迷迷糊糊地听懂了,问:“是不是只要解决了他,人间就能太平一阵子?”
白仲儒想了许久,而后点了点头。
“行。”离忧果断应下,转身出了殿门。
走出法阵,她来到了长阶之上,萧萧叶动,离忧循声抬头望向树枝,只见那粗壮的枝桠上伏着一只火凤,正眨着眼睛好奇地打量她。
“玄机。”
听她唤它,火凤抖了抖翅膀,从枝头上飞了下来,立在她身前。
它看着离忧,离忧也看着它。
一人一鸟对视许久后,离忧问道:“玄机,还认识我吗?”
玄机点了点头。
“是认识当凡人的我,还是认识当神仙的我?”
玄机歪头看她,有些疑惑。
离忧又问:“你是司命的宠物?”
玄机点了点头。
“那你是我的宠物吗?”
玄机又点了点头。
“你知道阴山吗?”
玄机虽然不解,但依旧点了点头。
离忧道:“妥了,你带我去阴山。”
面前的火凤抖了抖翅膀,转身伏下身子。离忧也毫不客气,往她背上一坐,伸手就搂住它细长的脖子。
“快飞吧。”
玄机振翅,林间卷起一阵狂风,离忧安然坐在玄机背上,缓缓升天。
它驮着背上的离忧飞到天上,视线逐渐开阔,目光所及之处山清水秀,钟灵毓秀,山间薄雾氤氲着青葱荫色。
离忧问玄机,“人间真的很差吗?”
玄机不语。
离忧又道:“上次你背我下山的时候我就说了,你真漂亮啊,这花色,这手感,啧啧……”她爱不释手地在玄机背上乱摸一通,道:“可见你主人养你是费了心的……”
从她的角度看不到玄机因自傲而微微昂起的头颅。
离忧依旧沉迷撸毛,自说自话,“你说,这种拯救天下的大任怎么就落在我头上了呢,明明我这么普通,这么平庸,这么自私……老天爷难道就不怕我偷偷躲起来,看着凡间沦为炼狱吗……”
“他们说,现在的凡人心中难生正念,真的有这么夸张吗……”
“算了,和你也说不清。对了,一会儿你先别走,我还需要你的帮助。”
玄机大幅度地点了点头,示意她自己听懂了。
离忧不忍夸道:“还挺通人性的嘛。”
玄机落脚在阴山,离忧从它背上下来后拍了拍它的头,叮嘱道:“你先去找个地方躲起来,等下我需要你帮助的时候你就出现,好么?”
玄机难得乖巧地点了点头,转身不知飞向何处。
玄机走后,离忧收起脸上的笑意,换上一贯冷漠的神情,打量着眼前的景色。
她初次来阴山的时候,还是时念陪在身边,如今时念已逝,阴山的景色依旧荒芜,滔天的怨气裹挟着凌厉的煞气袭向她面门,离忧伸手将这团煞气打散,循着记忆走上山,找到了琮隐藏身的破庙。
人间一年已过,庙中的滔天怨气越来越醇厚,离忧还在三丈之外便嗅到了这边的怨气。
与上次来时不同的是面前的庙宇没了铜锁的桎梏,庙门敞开,煞气穿堂而过。
离忧眸色森然,未曾多想便径直迈入庙中。
庙中央的空地上,漆黑的棺木幽幽泛光,上头盘旋着煞气久久不肯散去。只这一眼,离忧便只,她离开凡间的这一年来,琮隐从未放弃过复活令仪,还在不断献祭新鲜的亡灵来供奉令仪的尸身。
如此看来,他的确执念太深太重。
离忧越过棺材,走到主殿门口,毫不客气地将门一把推开,环视一周。
殿中的摆设如旧,正中央的佛龛、无名牌位、燃烧着的白烛,角落里的供桌……唯独不见琮隐。
离忧没再犹豫,转身走出主殿,立在棺材边扬声喊道:“我知道你在这里,再不出来,我只能掀棺惊扰亡灵了。”
说完,她低声道一句“得罪”,而后将手伸向棺木。
“住手——”
离忧在距棺材只有一寸的时候停手,转身,琮隐正毫无声息地立在她身后。
阔别已久,他从未想过还会在今天于离忧再见,像是惊醒了一场噩梦一般,他背后不自觉地有些发虚。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感受到有人贸然来访,惊扰了庙中的磁场,故而提前躲了起来。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人会是离忧,那个他亲眼看着她被九幽寒剑所伤后坠楼,理应魂飞魄散的离忧。
面前的少女如同地狱爬上来的恶鬼一般,冲着他桀桀怪笑,“好久不见。”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