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从前他说这些话,灵钰虽然不会在意他话中暗含的意思,却也不会露出来这样的神色。这种开心不是来自掌权的快乐,而是一种类似于孩童般的欢愉。
严观时从未见过这样的灵钰。
“无妨。”
灵钰说这两个字的时候,眉眼唇角都带着轻柔的笑,她从来不是喜怒流于表面的人。
宫中发生了什么?如果真的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不可能这样安静。
严观真猜不到,也猜不透。
灵钰迈着轻盈的步子洗漱沐浴安眠,她虽然要檀淮卿死,对他的喜爱是真的。这个人是唯一一个知晓她野心,表情却寻常的像是,就好像只是知道了这个消息。
檀淮卿安顿好檀家,将檀府交到谢临境手上。当天就带着谢临昀和赤练离开了,原本谢临境是要让他将穆元也一起带上,檀淮卿婉拒了。
相对比固州,檀淮卿始终觉得天陵城才是一个真正危险的地方。昭德帝现在升天了,但是不代表谢家的危险就消除了。幼帝临朝,长公主灵钰的态度不明,万一出了什么意外,谢临境身边不能没有能用的人。
谢临渊最后传出来消息的地方是阳仙村,檀淮卿一行人直接就奔着阳仙村的地方去了。
距离檀淮卿上一次来,固州已经是大变样了。
栾修杰被诛杀,皇后太子也死了,固州栾氏一族也选出来了新的继任者,皇后太子他们败了,可是栾氏剩下的人还要活着。
新上任的固州太守栾渝兴是栾氏的分支,檀淮卿拿着长公主的手令没有受到什么阻拦就见到了这个人。
栾渝兴穿着青灰色的儒衫,看起来是个书生气息很浓的人:“小檀大人到这里何事?”
他虽然身处固州,可是面前这个人的故事他听说了不少。原是天陵第一纨绔,后来娶了谢家的小将军。跟着成为监军,跟着谢临渊前来固州平叛。后来又传出来他被叛军所杀,再然后又听闻他被通缉,现在摇身一变成为了长公主的使臣。
这中间的弯弯绕绕他并不感兴趣,他如今唯一的愿望就是守住栾氏剩下的人。
檀淮卿直接开门见山的说道:“我要去阳仙村。”
栾渝兴听到这三个字眉头顿时皱了起来:“阳仙村是瘟疫最严重的地方,我已经派重兵将其封锁起来。”
栾渝兴看着檀淮卿那张安静的脸:“恕我直言,那个地方现在已经是人间炼狱,小檀大人握有长公主的手令,我没有办法阻拦,但是如果你进去了,我就不会放你出来了。”
檀淮卿早料到了这样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的点了点头。
檀淮卿答应的干脆,马都没下就直奔仙阳村,一路上也没有打听过任何有关政务的事情,倒像是真的一门心思要赶快去阳仙村。
一直到了阳仙村的地界,栾渝兴才真的相信,檀淮卿真的只是来阳仙村,而不是携带着,某种任务。
“檀大人,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再往前就需要您自己一个人了。”
阳仙村的入口处站着守卫的士兵,前方两米一栏设置了七八道路障。
檀淮卿下了马:“有劳栾大人了。”
“我还有一事想要摆脱栾大人。”
栾渝兴有些警惕的回道:“请说。”
“过几日会有药材运过来,届时还希望栾大人能通行。”
栾渝兴神色有些复杂的点了点头,抿了一下唇像是解释的开口说道:“并非是我不管仙阳村村民的死活,栾修杰搞出来那一摊子事,整个固州的好儿郎几乎都被他断送了,栾氏现在是断尾求生,我只能保住还能保住的,实在是没有多余的能力。”
檀淮卿笑了笑:“我知道栾大人尽力了。”
皇后和太子的事情虽然因为昭德帝的驾崩,朝廷给栾氏留了一条活路,却也只是留了一条活路而已。固州的天灾**,就要看栾氏自己的造化了。
“栾大人只需要到时候让药材运进来就可以,我也可以保证在瘟疫消除之前,我不会让阳仙村的人出来。”
前方的阻挡物已经由士兵打开了一条通道,檀淮卿掏出来早就准备好的纱巾将自己的面部覆盖住,再次向栾渝兴道谢,转身迈步走了进去。
栾渝兴终于没忍住:“栾某想问大人,为什么要来这里?”
檀淮卿听到这句话,脚步停顿了一下:“寻找一个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人。”
栾渝兴:“那栾某在这里祝小檀大人夙愿得偿,虽然这样说很虚伪,但是栾某还是想替阳仙村的百姓,谢过小檀大人。”
檀淮卿背对着栾渝兴挥了挥手,昂首跨步走了进去,烟尘中那道坚定的背影,不像是踏入了一个被死亡笼罩的绝望之地,更像是着急奔赴什么美好一样。
阳仙村的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死亡的气息,天气灰蒙蒙的,路上空无一人。摊位上腐烂的瓜果爬满蝇虫,路边风卷起几张枯黄的冥纸。
檀淮卿往里面走了一段路,看到偏僻荒凉的巷子里零星倒着几具尸体,面部覆着黑紫色的瘢痕,无人收殓,还有一些野狗在啃食。
固州一路走来,这样的场景已经见怪不怪了。只不过还是第一次,檀淮卿走了这么久都没看到一个活人。
在进入固州之前檀淮卿就已经将檀家的手令交给了赤练和谢临昀,让他们两个分别去调动檀家在固州附近的商户。将苍术和艾草,黄连黄芩黄柏这些他知道的杀菌消毒的药材运过来,还购置了大量的石灰和醋以及干净轻薄的纱布。
这些都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医生。瘟疫第一是预防,第二便是医生。
走了许久,檀淮卿终于看到了一个步履匆匆的人,他连忙上去挡住了那人的去路:“劳驾这位兄台。”
那人停住脚步看着檀淮卿,上下打量了一下:“你是谁?你不是阳仙村的人。”
檀淮卿:“我想问一下,前段时间有一支官兵来这里剿匪,为首的是个姓谢的将军,你知道他们在哪里吗?”
男人眉宇间露出来焦躁:“不知道,没听说过,你去找别人问问。”
说完男人就要快步离开,檀淮卿快走了几步拦住他的去路:“别啊兄台,你看阳仙村这个鬼样子,我对这里也不熟悉,连个活人都找不到,你能不能告诉我,如果我想要找人应该去哪里?”
男人有些不耐烦的思索了一下:“如果你想要找人,那就往前走五里,然后左拐有一颗大榕树,那里有一个医馆,阳仙村现在不管还是死人还是活人都在那里了。”
“多谢兄台。”
檀淮卿道了谢照着男人给他指的路,终于赶在天黑之前走到了男人所说的那个医馆。
医馆门前用白色布临时隔出来了一块地组成简易病房,中间空出来一条仅供一人通行的小道。有几个纱布蒙面的人,匆忙的在那些白色帐篷里进进出出。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和中药的清苦味,檀淮卿看到一病患身形削瘦,无力的扶着简陋的病床咳血不止,地上是一大滩的污秽混着药渣,即便是还没有走过去,就似乎已经闻到了刺鼻的腥臭味。
檀淮卿循着那条小道走进了医馆,苦药味弥漫沉闷的庭院里,只有一个年迈的老郎中和一个小药童。
老郎中双眼充血,有些徒劳地翻着泛黄的医书,小药童抱着空了的药柜有些无助的说道:“师父,黄连、金银花……全用完了。”
老郎中叹了一口气有些绝望的闭了闭眼:“天要亡,谁也阻挡不了。”
一个人从檀淮卿身后冲了过来,怀里还抱着一个人,人还没走进去就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带着哭腔和惊恐说道:“周大夫,求求你快看看我的夫人,她从昨天开始就不舒服。”
“原本以为只是吃坏了肚子,可是,可是今天早上起来就开始吐血,求求你快看看!”
老郎中看了一眼男人怀中的女人,前襟已经被吐出来的鲜血染红了,女人面色青白紧闭双眼,明显已经是进气少出气多。
老郎中摇了摇头,男子崩溃的大喊道:“怎么可能,不是说发病都需要三到四天时间吗!”
“她前几天都还好好的,也没有出去见过什么人,她怎么会染上!”
老郎中:“这一次的瘟疫分急症和缓症,尊夫人这是急症,即便是当时就发现了,老朽这里缺药少财,送过来了也是无力回天。”
男人听到这句话,抱着妻子一瞬间瘫痪在地:“不...我不相信...”
老郎中有些无奈的说道:“尽快把尸体处理了吧,不然你也会被感染的。”
男人紧紧抱着自己的妻子,有些摇摇晃晃的走出去,整个人三魂七魄像是已经丢了一半,满脸的泪水和满脸的绝望。
周围没有一个人上前查看他,也没有一个人上前安慰,甚至没有一个人分过去一个怜悯哪怕是探究的眼神。
大家对这一切好像都是见怪不怪,所有人的目光都是绝望的,麻木的。
老郎中这才注意到檀淮卿,他看着檀淮卿眯了眯眼:“公子你?”
“不是阳仙村的人吧?”
檀淮卿点了点头:“我是今日刚到。”
“今日?”老郎中手中的医书都差点被檀淮卿的话惊掉:“你来阳仙村做什么?”
“大夫,我想找一个人。”
老郎中顿时明了:“活人都在这里了,死人你就跟着方才那个男人吧。”
檀淮卿一路跟着,走到天黑透来到了一个荒无人烟的郊外。
说是荒无人烟也不对,这里有人也有烟。
烈火燃烧,死尸堆砌,应该是疫情爆发之后用来处理尸体的地方。
有两个人处理着焚烧尸体,男人刚过来其中一个人就扬了扬下巴:“新送过来的?”
见他没有反应又大喊了一声:“喂,别发呆了,赶紧烧了吧。”
“心里实在过不去,就去山坡后面的寺庙里多给死者上柱香吧!”
裹尸人用麻布包住尸体,将一旁堆叠的尸首依次抛入火坑。火焰中,一具具尸体发出霹雳吧啦的声音,像是那些人还没有死,依旧在挣扎着求生呐喊。
浓烟遮蔽天日,焦臭弥漫十里。
男人呆坐了一会转身去往山坡后面,说是一个寺庙,其实也只是一个破烂的茅草屋。里面供奉着一个看不清容貌的菩萨雕塑,不知道是什么神仙。
黑夜里寺庙前跪着几个面目枯槁的人,香炉灰积了厚厚的一层,男人像是行尸走肉一样的也跪在那里,像是加入了某种虔诚诡异的教会。
檀淮卿抬头看向那尊菩萨,菩萨金身低眉俯视着下方的中人,嘴角悲悯的弧度无端的让人生寒,像是在旁观一场荒诞的戏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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