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们在里面值夜睡得是小榻,巴掌大的地方,仅能侧着睡。
窈窕进宫几年早已习惯,她给格格掖了掖被子,小声道:“格格夜里要是想喝水就嘱咐一声,奴才就在外头候着。”
三格格许是困了,眼皮耷拉着,闷闷地答应一声。
窈窕放下葱绿双绣花卉草虫纱帐,秉着烛台蹑手蹑脚出来,将烛台放在高几上,灭了烛火,轻手轻脚地脱了鞋上榻。
躺在柔软的床褥上,闻着屋里淡淡的菊花香,这股子香味是从香炉里传来的。
那是个竹雕海棠式缕空香炉,白日里填了一炉晒过的干菊,日头嘈杂纷扰的时候,这股子香气若有似无,到了寂静无人的夜里,菊香却格外清晰。
就着这股淡淡的香味,窈窕想着以后的日子。
三格格大方的出乎她的意料,北三所这边的活计又轻松,倘若能在这里长久做下去,过个三年两载,出去后保不齐手里的钱都够置办一套宅邸了。
到那时,家里妹妹跟继母也能有自己一间屋子了,妹妹成日里羡慕人家家里的梳妆台,回头也给她打套黄花梨的。
她越想心里越兴奋,袖子里那串玛瑙珠子沉甸甸的,让她整个人都有种踏实感。
正想着,里面却传来低声的闷哼声。
窈窕起初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撑着床,手里抓着被子,低声喊道:“格格?”
里面没回答,这寂静反倒叫她心里不安。
窈窕顾不得多想,忙趿拉上鞋子,点了烛火手里拿着烛台走到屏风后,“格格,您怎么样?”
“唔、唔……冷,好冷。”
断断续续的声音响起,细不可闻。
若非窈窕这会子专心,几乎听不到,她听见这话,吓了一跳,忙拿着烛火绕过屏风。
屏风后,床榻上,纱帐才打起,窈窕就瞧见三格格整张脸病得通红,床上的被子死死地抓在手上,呼吸粗重却柔弱,豆大的汗水顺着单薄的脸颊滑落:“好冷,好冷……”
三更半夜。
宫里头到处都睡下了,各处早已下钥,慈宁宫这边,太后是惯晚睡的人,夜里间捡佛豆,正念到九十九的时候,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太后头也不抬,乌拉嬷嬷却眉头一皱,低声道:“太后娘娘,奴才去瞧瞧是出了什么事。”
太后嗯了一声。
乌拉嬷嬷起身,蹲福后徐徐退出去。
门开启又合上,乌拉嬷嬷回身带上门,这才沉目看向过来报信,满头是汗的宫女:“怎么着,出什么事了这么着急忙慌的?”
乌拉嬷嬷不拿话骂人,可对上她那双眼,哪个宫女不害怕?
小宫女喉咙发紧,得亏这会子想起正事,忙道:“嬷嬷,北三所那边派人过来,说是三格格发热,要请对牌去请太医进宫来瞧瞧。”
乌拉嬷嬷神色一变,追问了几句详情才赶紧进屋去禀报太后。
太后人呢,虽诧异但也没多惊讶,三格格身子擎小就不怎么好,一年到头都会病上几场,她就着乌拉嬷嬷的手站起身来,“好好的怎么发热,可是伺候的人不仔细?”
乌拉嬷嬷回道:“想来肯定是如此,格格今年到现在都好好的,前儿皇上还高兴呢,说要是格格这几个月都不生病,秋狩的时候就把她给带上。”
“到底是一母同胞,皇帝再忙也忘不了关心自己的亲妹子。”太后唔了一声,吩咐人去取了对牌开宫门请太医,又要人预备辇子,自己要亲自过去瞧瞧三格格。
北三所里,灯火通明。
屋里头明亮亮的,宫女嬷嬷们都忙得脚不沾地,一个个的脸上都绷着,若是仔细瞧,能看得出每个人脸上都有慌乱神色。
“快拿被子来,快!”
李嬷嬷在床侧给三格格擦汗,又不住地扭头冲着琳儿等人喊道。
琳儿忙应了一声,急匆匆跑出去,险些就把才去端了热水来的窈窕撞一个趔趄。
“赶紧让开,别挡路!”琳儿语气很不客气。
窈窕抿着唇不做声,手上烫的发红,但忍着痛端着热水上前,道:“嬷嬷,您要的热水来了。”
李嬷嬷瞧了一眼,才要说话,床上格格又喊道:“热,好热。”
“没听见吗,格格这会子喊热,要热水来干嘛,这里还不够乱的吗,赶紧端下去!”李嬷嬷沉着脸,冲窈窕呵斥道。
花生在旁边拿着手巾把子,听见这话,气得脸都红了。
刚才让她们赶紧去打热水的,不就是李嬷嬷。
“是。”窈窕心里不是没火气,但只这一会子瞧三格格病的模样,她心里的火气远远没有担心来的重。
“皇上驾到,太后驾到!”
击节声伴随着通传声传来。
后殿众人还没来得及不安,就听得外面一片靴子脚响,窈窕忙把热水盆放到衣架上,避让到一旁去。
不到片刻,一抹明黄色的身影就步入屋内。
殿内众人连忙双膝跪下,“给皇上请安,皇上吉祥,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司空瑾龙行虎步,一身铂金色内衬长衫,脚下黄云缎勾藤米珠靴上的盘龙在窈窕跟前一闪而过。
伴随着过去的是一阵冷冽的麝香。
“奴才给皇上请安,皇上吉祥。”
李嬷嬷瞧见万岁爷来了,不禁心里慌乱,连忙起身行礼。
司空瑾摆摆手,在床侧坐下,低头一瞧三格格的模样,脸色就沉了下来,他扭头喝问道:“太医呢,怎么还不见太医?”
“皇上,哀家已经叫人快马加鞭去请了,想必很快就来了。”
太后皱着眉,一脸心疼地在旁看着三格格,“三格格这程子都好好的,今儿个怎么突然发起热来?”
听闻此言,李嬷嬷等人都不禁心里发紧。
窈窕更是瞬间心都提到嗓子眼,右眼皮痉挛,跳个不停。
“哥,哥,我,我好热……”
三格格有气无力地睁开眼,在屋里一片烛火中瞧清了身旁的人是谁,她伸出手抓着司空瑾,又哭又喊。
“和燕,哥在这儿,你别哭,太医这就来了。”
司空瑾拍了拍她的手背,声音中带着安抚。
“哥,我好痛,我是不是要死了?”
三格格根本听不进去,涕泪四下,手不住地想要掀开被子。
李嬷嬷忙道:“格格您福大命大,怎么会死,您别掀被子,捂一捂,出出汗保不齐就好了。”
说着,她还叫琳儿等人给三格格加上两床薄被。
琳儿等人一向是唯李嬷嬷马首是瞻,压根想也不想,就拿着被子要给三格格盖上去。
窈窕在旁边瞧见三格格那张脸越来越红,简直红得要炸开了,呼吸也越来越柔弱。
她心乱如擂鼓,实在是忍不下去了,“皇上!”
她以为自己的声音很小,但当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时,那宏亮的嗓音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司空瑾回过头,瞧见她,觉得有些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
“大胆,陆窈窕,你敢直呼万岁爷!”
李嬷嬷冲窈窕喝了一声,脸上满是被惊扰到的不满。
窈窕握紧手,定定心神,鼓起勇气上前两步跪下,“万岁爷,奴才斗胆多嘴,三格格这会子发热,决不能用被子捂着,如今太医还没来,得先赶紧让格格缓过气来才行!”
“你!”
李嬷嬷诧异片刻,又惊又怒地看着窈窕。
她满眼怒火,以为窈窕是想在主子跟前踩着她露脸。
“你是什么人?”司空瑾眯起眼睛看她,眼前的女子模样跟数日前暴雨中那冒失宫女的形象渐渐对上,皇帝眼里掠过一丝暗色。
“奴才是近来才到北三所伺候三格格的,但奴才先前也发过热,全靠别人拿帕子打湿了擦额头,擦身子才能好些。”
窈窕低着头,指甲都深陷入掌心里,声音发抖但却坚定地说完。
“热……”
三格格双眼紧闭,先前还有些精神,这会子像是被掏去了神采,嘴唇干涸到发裂。
司空瑾看着她,眉头紧锁,李嬷嬷忍不住道:“万岁爷,这等大事怎能让一个小丫头片子做主!”
窈窕心渐渐发沉。
她深知三格格撑不了多久了,倘若自己争取不到时间,太医又来不及赶到。
今晚上只怕所有人都得给三格格陪葬!
“你有把握?”
司空霖站起身,俯视窈窕。
窈窕忙磕头道:“奴才敢拿性命担保!”
“好,这里一切听你的,格格要是好转,朕重重有赏,格格要是有个好歹,你知道后果的。”
司空瑾走到窈窕身侧,双眼看不出情绪地盯着她。
“是!”窈窕应道,手心里几乎满是冷汗。
皇上跟太后去次间等消息。
窈窕没搭理李嬷嬷的怒容,一面叫花生帮忙把格格身上的被子全都掀了,一面让人去打冷水,要玉泉酒。
被子掀了,三格格长吁一口气,双眼迷迷怔怔地睁开,瞧了窈窕半天,才认出她来,“窈、窈窕……”
“姐姐,冷水来了。”
花生捧着水盆过来,拧了手巾把子递给窈窕。
窈窕接过手,给三格格擦拭额头,“格格,是奴才,奴才给您擦擦汗,您别睡过去,撑着点儿。”
“好,好。”
三格格的声音很是虚弱,但眼里的求生欲却很是旺盛。
她似乎也知道今晚若是撑不过气,只怕就看不到明日的日出了。
忙活了一炷香时辰,太医总算赶到,待开过药方,窈窕亲自伺候着三格格喝下,瞧见她呼吸慢慢有了力气,身上出汗也慢慢减少了,几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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