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昏屋

阿浊记不清自己到底如何走入阮抑的房间,又如何将人放在床榻上,屋内渐渐暗下来,他滴水未沾,魂不守舍地坐在床边看着一波又一波面容模糊的人来来往往。

他紧攥着阮抑的手腕,属于对方的急促心跳盖过一切嘈杂声响,直到手指被几双手强硬地掰开,少年才像是惊醒一般短暂地回过神来,凝滞的目光缓缓落在医官一张一合的嘴上。

身体亏空多年又感风寒,最后一副药性相冲的烈药灌下才会如此大病一场。

不过大郎君吉人天相,比这还要凶险的病都闯的过,明日定会醒来。

心跳声听不见了,阿浊只能去听那些此起彼伏的叹息,有人说夫人原是好心办坏事,又说大郎君真是天妒英才。

吵得要命。

阿浊将棉巾浸在冷水中慢慢拧干,替阮抑擦拭着额角沁出的汗,他察觉青年青白色的唇瓣干裂,拎起茶壶倒了半杯。

原来连茶都是冷的。

原来这便是富丽堂皇的伯府。

阿浊将茶盏用力掷了出去,碎片溅了一地,一声惊呼后那些闹哄哄的声响不见了,木门开了又合,一碗温热的汤药被小心翼翼地搁在床头,偌大屋内终于没有第三个人。

阿浊盯着碗内浓得发黑的药汁,终于忍不住冷笑了起来。

又是药。

哪碗是真,哪碗是假,还有人能分得清么?

最后一丝天光落下,阿浊碰了碰阮抑的额头,随后熟练地将被汗水浸透的棉巾丢入水中搓洗着,待凉意重新覆上阮抑的额头才起身点燃烛火。

床头搁置的汤药冷透,也无人去碰。

他借着昏黄的烛光去看榻上仍昏迷不醒的青年,恍惚间仿佛又见到了自己久病在床的母亲。

清醒的时间寥寥无几,可每当她睁开眼接过汤药时,望向自己的目光总是软的。

那时的他只觉悲伤。

而眼前沉疴缠身的青年便是不省人事的时候眉头都恹恹地皱起,被水沾湿的唇瓣紧紧抿着,一副脾气不好的模样。

他却觉得可怜。

今日若没有他,如今会与阮抑作伴的,怕也只有他胸前那枚长命锁了。

这东西挂在他身上,到底是祝福,还是诅咒呢?

红烛噼啪一声,阿浊恍然清醒过来,移开目光。

他不过是个误入锦绣乡里的过客,也无意于阮抑口中那些旁人艳羡的助力,今日接过夫人的汤药,又照看阮抑一宿,恩怨也该就此勾销。

他要回到他的清贫中去,寒窗苦读等一朝金榜题名做个好官,以此能安身立命,或许也能得二三贤名。

如今的他实在帮不了阮抑什么。

或许他也并不需要自己相帮。

阿浊这般想着,昏昏沉沉地靠在床边睡了过去。

他睡得并不安稳,大抵是白日之事太过伤神,有什么东西沉沉压在他胸口,叫他喘不过气来。

隐约有水声传来,一滴一滴落在耳畔,阿浊睁开眼,看见一道身影跪在门内。

外头是茫茫大雪,一袭素衣的少年背对着阿浊看不分明,他试探着踏雪走近,先瞧见的是对方颈间银制的莲花长命锁。

他知晓自己是在做梦,却没料到会梦见阮抑。

是他不曾见过的,满头乌发的阮抑。

有人好似说了什么,阿浊听不分明,只看见阮抑浑身一颤,良久在门内沉默地俯身磕了个头。

风雪吹起了他的长发,阮抑似有所感地微微侧头,阿浊终于看清了他的神情。

向来刻薄勾起的狐眼红着,乌黑眼睫一眨,泪珠便无声砸下。

阿浊心中重重一跳,下意识加快脚步。

可待他终于要迈过门槛,眼前大门却轰然闭合,将最后一丝光都隔绝。

他看不见阮抑了。

阿浊骤然惊醒过来。

视线尚未清晰,先有香气飘来。

带着一点苦,又带着一点凉,阿浊在袅袅烟气里先瞧见那双与他相似的眼睛。

他鲜少做梦,这莫名的梦境此刻却叫他有些回不过神来,只愣愣地看见那片薄薄的嘴唇动了动,却没听清对方的话。

阮抑不知何时醒了,此刻正懒倦地靠在床边,手里横着一支银制的长烟斗,有一口没一口地吸着,一头霜发柔顺地垂落至床榻边。

这蠢货到底梦到了什么,看鬼似的盯着自己发愣。

他俯身凑近了些,烧得正烫的烟斗不轻不重地敲了敲少年的脸颊,一口雾气从口中吐出,压着不耐烦又问了一遍。

“你叫什么?”

阿浊被烟斗烫得一抖,终于从兵荒马乱的恍惚里拔出,他慌乱地垂下眼睛往后仰了仰,将阮抑贴上来的白发拨开,浓重夜色遮住了他发烫的耳垂。

太近了。

少年终于后知后觉地生出别扭来。

阮抑每一寸眉目他都极为熟悉,那是他在水边日日瞧见的,属于自己的样貌。

可又到底是不同的。

他想他怎么也摆不出阮抑这副神态来。

眼前人分明只会居高临下地刺人,哪里会哭?

真是癔症了。

“……阿浊,激浊扬清的浊字。”

“阿浊,阿浊……”

阮抑将这两字在齿间反复嚼着,一遍又一遍地念,直至最后蓦地笑出声。

是啊,从前的他叫这个名字。

可会这般唤自己的人早就死光了。

激扬浊清?

他倒是不记得年少的自己给这个名姓找了个这般好的注脚。

好得让他生厌。

锦被之下的手握住胸口的长命锁,阮抑闭上眼睛竭力放缓呼吸。

不行。

他需要一把称手的刀,先前已是失控一次,不能再这般毫无顾忌。

他要好好想想。

年少的自己此刻会想什么?

被迫看过伯府凶恶,眼下只想逃回从前的日子,谁都拦不住。

他当然不会留人,他应该送他走,好好地送他走,最好让他心软,让他牵挂。

然后呢?

然后再斩断他最后一点痴妄,逼着他回到自己身边。

阿浊被阮抑一声一声唤得极不自在。

为何总要和自己过不去?

他心里打定了主意与伯府撇清干系,也就不愿再思索眼前人突如其来的情绪,可烟斗里飘出的冷苦气愈发浓,他脊背紧贴着床尾都摆脱不得,香得他头脑发胀,渐渐化作一股无名火在胸口滚着。

可他并非喜怒无常之人,何况青年还病着,他到底心软,最后只好逃似地翻身下床替人倒了两杯凉茶,一杯仰头饮尽,一杯隔着垂帐递进去。

“贵人大病初愈,还是不要如此……”

话未说完,手腕便被人一拽,茶盏倾倒浇熄了烟斗里明灭的药草,一声轻响让屋内最后一点火光也消失殆尽。

一只消瘦修长的手伸了出来,少年只觉眼前一花膝上一疼整个人便跪摔在地上,被阮抑捏着后颈死死按在床边。

这是个极尽屈辱的姿势,阿浊心里才被冷茶灭去的火气陡然窜上来,嘴唇抿起正要去掰对方手指,突如其来的力道却先松开了。

烟斗挑起帘帐,一片昏暗中阮抑趴在床头,素白单衣被一身病骨支起,他垂下眼睛去望阿浊,挑起的刻薄狐眼便好似多了几分软意。

“你尚未知晓我名姓,便急着要走?”

面容苍白的青年摊开手,他的手腕似乎也在方才的意外里撞红了,少年先前掐出的痕迹仍未消退,青红一片烙在凸起的腕骨上,显得万分可怜。

所有的恶语相向都卡在喉头再说不出口,阿浊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仍是质问语调,可和着沙哑的咳喘,竟像是在委屈。

究竟是阮抑烧坏了脑袋,还是自己尚在梦境?

被狠掐过的脖颈仍在作痛,少年不知不觉间满脑子都是阮抑,却怎么都想不通对方的意图,他掐着掌心逼自己静心,避开阮抑伸出的手,在对方面前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张了张口许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贵人,我只求偏安一隅,既然玉佩已碎恩怨皆了,再留在此也只会让伯府为难。”

屋内静了许久才有一道叹息传来,垂帘轻轻摇晃,一只冰凉的手将少年扶起,阮抑句尾近乎怜悯。

“阿浊,伯府不会放你走的。”

阿浊抿了抿唇。

“我不愿留在伯府。”

阮抑忍不住在心中嗤笑一声。

真是清高啊。

堂堂伯府也能被他说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少年袖中紧攥的手指缓缓松下,颓唐垂在身侧。

他自然知晓这些话语苍白又天真,也知晓自己别无他法,若要安稳离去,只能去求眼前之人。

事到如今,他又有什么资格恨阮抑呢?

他分明帮了自己一次又一次。

是自己一意孤行,才自食其果。

一夜之间,尊严对阿浊而言似也变得一文不值,他撩起衣摆闭眼欲跪,却又被人不轻不重地一拉。

“我的确脾气不好,却也没有看人下跪的喜好。”

阮抑戏谑地欣赏着少年不断变换的脸色,在他睁眼时面上又成了十足的不耐烦。

“行了,便当积德。这几年封都你是呆不得了……正巧。明日巳时城外有设曲江宴,伯府已知晓我会去同僚别院小住半月,届时你便隐在侍从之间,待至城郊,见到信物自会有人接应你往华州去。”

“我只载一程,华州苦寒,你是死是活便与我无关。”

阿浊握着阮抑的手,沉默良久才涩声开口。

“多谢。”

他实在做不了什么,阮抑连病都已好了大半,于是少年只能握紧那双发凉的手,用体温捂着驱赶屋内无孔不入的寒意。

苦寒又如何,他至少是自由的。

他注定要欠贵人的。

阮抑摘下颈间的长命锁,将少年拉近了些,贴着对方耳边亲手替他戴上。

阿浊自然看不到,此刻阮抑狐眼兴奋地眯起,连唇角都勾着掩饰不住的恶意。

“我叫阮抑,你可要记好了呀,若能再见,我可就要叫你报恩了。”

阿浊:好像误会他了,怎么对我这么好

阮抑:得想个法子骗蠢货给我当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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