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怀砚端坐在桌案前,脊背挺直如松,轻握狼毫,认真作答。日光透过窗棂倾泻入内,洒在他的身上,令他的鼻尖,下颌以及白皙的长指上都泛着莹莹的光,温润如玉。
偏他身着一身玄衣,周身的气息也是极寒沉的,便将这股子温润,淬成了令人不敢靠近的阴鸷。
宁祈瞧着他,不自觉地将鼻息放缓。
这小黑莲的确生得一张好皮相,令人忍不住多看几眼。只是她一想到这人之前的所作所为,便又缓缓摇头,将心念平复。
所谓人不可貌相,此话着实不虚。
正思忖着,宋怀砚忽而侧眸看过来,对上她的目光,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宁祈心中一惊,忙错开视线,攥起方才搁置在一旁的狼毫,佯作自己在认真思索的模样。
心中却暗自感慨:这人的敏锐力也太可怕了些,怕不是一根针掉在地上,也能被他尽数听了去!
只是这一切伪装,通通骗不过宋怀砚的眼睛。他唇角勾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瞥见她答卷上密匝匝的字迹,又轻轻挑起眉梢。
但是目前,他并没有功夫去思考太多——眼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中秋前的学堂考校,大家的心思都在佳节宫宴上,无甚用心。可偏偏这一次的考题是天子所出,考校过后,宋昭会亲阅答卷,对上佳者颇为注目。
上一世,他未曾预料到此。如今知晓了,便要抓住机会,让宋昭能够看到自己。
欺辱过他的人,他都会一一报复回去。但眼下他身处冷宫,束手束脚,当务之急,便是要尽快提升自己的权势。
而宫中人的权位,不过在天子一念之间。
上辈子,为了得储位,报母仇,他踩着无数尸骨,做过许多刀尖舐血之事,也多次陷入险境。如今重走一遭,他看清了许多事情,便也有了更容易的办法。
他叹息一声,收回目光,专注着眼前的考题。
很快,收卷的时辰已至。裴太傅将众人的答卷揽在手中,铺在讲案上,一一审阅。
众人在下面屏息凝神,暗自心惊。
片刻后,裴太傅开始评卷,沧桑却有力的声音在文思堂内悠悠响起:“长宁郡主对之前的课业不甚了解,但作答文笔流畅,言辞璞真,尚可。”
总算是糊弄过去了,宁祈松了一口气,心情愉悦许多。
裴太傅继而道:“二皇子的论述透彻清晰,构思周密,上佳。”
宋成思?
宁祈心中颇为讶然,没想到自己竟小瞧了他。他人品不太行,对这些政课文章竟倒是得心应手。
如今他手握无上权势,若是以后被立为储君,登九五之位,也不知是福是祸……
她好奇地看向宋成思,只见他轻扬下颌,目光傲然,一脸的得意洋洋。
裴太傅翻动着之后的几张答卷:“嫡公主和三皇子的答卷严谨清晰,中上;二公主和三公主于文章上稍有欠缺,但胜在一手好字,中上。”
“四皇子……”他的语气难得有些无奈,“四皇子的诗词文章多有欠缺,还需勤勉,莫要耽溺玩乐。”
宋游闻言,只笑嘻嘻地应了一声,好似全然不放在心上。
最后,裴太傅手里轻抚过最后一张答卷:“五皇子……”
提及宋怀砚,众人神色皆有些漠然。宁祈下意识地看向他,倒也对太傅的评价生出几分好奇来。
按照顺序,最后一个,莫不是最差的吧……
她不由得为他捏了一把汗。
却听裴太傅接着开口,面露赞许:“五皇子的答卷,气势浩荡,文气磅礴,见解独到,读来令人荡气回肠,当为上佳。”
众人惊愕地看向宋怀砚,似是没料到他这般深藏不露。
宋成思面上的得意之色瞬间僵住,拍案起身道:“这不可能!宋怀砚他一直在冷宫,基础奇差,能学到什么东西?太傅,您是不是弄错了?”
裴太傅并不急于解释。他将答卷递给众人,缓声道:“你们自己看。”
众人纷纷围上前去,打量起宋怀砚的文章。
宁祈也好奇地过去凑热闹。一眼看过去,只见纸上字迹遒劲有力,铁画银钩,满含书韵,确是一手好字。
她不懂他写的到底如何,但见周围人忽而噤声,面色煞白,便也知晓了七分。
裴太傅又将宋怀砚的答卷拿回,好生整理一番,这才道:“处境如何,并不能决定心境。五皇子心志坚定,学有所得,你们也要多向他学习才是。”
饶是看过了答卷,宋成思心中仍不服气:“向他学习?他一个……”
话还未说完,声音便彻底低下去。
——天子竟忽而踏入堂内,龙靴踩地,发出沉闷的声响,威压随着他的步入蔓延开来。
众人惊诧一瞬,旋即慌忙行礼:“参见父皇。”
宋昭在裴书臣身侧站定,看着桌案上的一沓答卷,面色还算祥和:“你们不必拘礼,都快坐下罢。孤今日来,就是想看看你们学的如何。”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倒吸一口凉气。
心思都在中秋宫宴上,他们都不曾好好准备,未料到天子竟突然前来,要翻看他们的文章!
他们攥紧衣袖,掌心洇汗,显然是极为紧张,盯着宋昭翻看答卷的动作。
唯有宋怀砚孤自坐在角落,神色疏倦,唇角漾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宋昭看的并不算太久,可这片刻的时间,却仿佛被无限拉长,令人备受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宋昭终于开口:“答的不错,你们都未辜负孤的期望。”
大家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呼吸顺了些。
可一颗心还未平复,却见宋昭又拿起一张答卷,问道:“这是谁作的?”
裴书臣看过去,恭声答道:“此卷出自五皇子之手,当是上佳。”
“宋怀砚?”宋昭似是颇感意外。他再次浏览一遍文赋,赞叹之情溢于言表,“好文章,真是好文章,文采斐然,甚合孤意。宋怀砚,你平日里定是没少下功夫。”
此言一出,众人再次讶然一瞬。宋成思多有不满,可在天子面前,却也不好表露,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
宋怀砚徐徐起身,颔首,敛去幽深的眸光,谦逊道:“父皇过誉了。勤勉习书,乃是儿臣的本分。”
宋昭停凝须臾,想到什么,又道:“你这孩子,生性纯正,才思异禀,住在冷宫里,着实是让你受委屈了。”
他摆摆手,不知为何,声音沙哑了些:“孤会教内务府把未央殿好好收拾一番。今后,你便住在未央殿吧。”
这句话如一道震雷落入大堂,在众人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一向逆来顺受的宋怀砚,忽而得到天子认可,搬出冷宫。这意味着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
他们对宋昭的决定多有疑惑,可在天子面前,却也无人敢上前明说。
宁祈也被这一瞬间的情势变化给震惊到了。她下意识地看向宋怀砚,只见他薄唇翕合,似是想要说些什么。
可宋昭并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语毕,宋昭便悠悠迈步离去,只留下大堂内错愕的众人。
连宋怀砚的神色,都悄然间变得奇怪起来。
历经两辈子,他当然早已摸清宋昭的喜好,文辞上多有靠拢。可他心中分明,这文章虽算得上乘,却远远不足以打破宋昭十几年来的偏见,更不足以扭转宋昭对他的母妃、连同对他的憎恶。
未央殿,乃是他母妃生前的住所。
宋昭忽而下此决定,究竟是为何?
宋怀砚攥紧手中的狼毫,看向宋昭渐而远去的背影,忽而感觉,自己竟愈发看不透自己的父亲了。
*
通过了考校,宁祈悬起的一颗心脏也终于落下。
至于宋怀砚搬出冷宫之事,她倒极为欣喜:冷宫离她的住处这般近,小黑莲马上就要搬走了,离她远远的,实在是妙哉!
她雀跃着回到毓灵殿,好生休整了半晌,想到即将到来的中秋节,心中期待得紧。
就在这时,一位侍从踏入殿门,行礼道:“长宁郡主,陛下念及大家习书之辛,邀大家今夜一同用膳,就在松云水榭内的暖阁,还望郡主酉正时到达。”
宋昭竟要大家聚餐?
同皇帝一起聚餐,好吃的必是少不了。思及此,宁祈果断应下:“好,我知晓了!”
酉正……
如今天色渐黯,时辰也快到了。宁祈便火速换了一件衣裳,想到秋夜微寒,又顺便披了一件轻薄的外衫,便匆匆赶去。
暖阁就在水榭之内。她经常在此处同大家打牌,对地形也极为熟悉,很快便行至暖阁前。
她本以为会是极热闹的场景,可四下打量一圈,暖阁周围竟连个侍从也没有,冷清的紧,倒让宁祈颇为古怪。
她鼓了鼓腮帮子,没想太多,伸手轻轻推开屋门。只见暖阁内也是一片岑寂,案几上只搁了一套茶具,一盏香炉,香雾丝丝袅袅地在空中缭绕,充盈着整间屋舍。
除此之外,没有一丝动静,同屋外一般无二。
不对……角落里,似乎还坐着一身玄衣。
她走上前去,出言问道:“宋怀砚……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吗?”
宋怀砚抬眼看向她,薄唇翕合,喉间溢出一声低低的“嗯”。
顿了顿,补充道:“我方才去问过了,是今日通报的侍从弄混了地点和时辰。父皇是要在水榭正阁用膳,不过时间还有半个时辰。”
宁祈反应了过来:“所以……你就在这里候着?”
宋怀砚不语,只轻轻颔首。
也不知为何,他现今面色不大好,声音也噙了几分沙哑,面色苍白得有些异常。
宁祈没有多关心这些。她在原地思忖了须臾,左右时辰也快到了,去别处恐怕也来不及,不若也在此处候着。
只不过……
她的目光四下游移,捕捉到距宋怀砚最远的一张凳子,乖巧地坐了下来。
宋怀砚只看着她,依旧沉默。
二人静坐须臾。
宁祈打量四周,这才发现屋内烧了地龙,地板上还铺了一层厚重的毯子,热气不断地往上升腾。
方才迈步进来,她并不觉得热,如今坐了一会儿,却是慢慢出汗了。
她便起身,将身上披着的外衫脱下,挂置在一旁。
可不知为何,那股热意并没有消散丝毫,反而渐趋上涨,令她口干舌燥,呼吸也紊乱起来。
她有些受不住,看到宋怀砚面前的茶水,便迈步过去,倒出一盏,慢慢饮下。
依旧不起作用。
身上的气息愈发滚烫,灼烧着她的五感,令她的意识混沌起来,面前玄色的身影也渐渐恍惚。
她看向宋怀砚,抑制不住地轻轻喘息,呢喃道:“宋怀砚……好热……”
说着,她又拈起茶壶,欲再倒出一杯水。
可她的手堪堪触及握柄,却忽而被一只修长有力的大手覆上,凉意四下蔓延,激得她心尖一颤。
她是站姿,宋怀砚是坐姿。他便轻轻仰首,对上她的目光。
方才在阴影中,宁祈瞧不真切,如今走近了些,她这才发现,宋怀砚的眼尾、耳尖皆泛着一层异样的水红。
他吐息微颤,目光落在那香炉上,明白过来什么,艰难道:“宁祈,快走,离我远一点……”
“香炉内点着的,是合欢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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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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