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吴良跟宋予、陆不晚走出办公大厦后，在马路边聊了一会儿。

大致是分镜是老板钦点的人，在试稿时老板认为他很厉害，所以，不要干涉分镜发挥，分镜想怎么画就怎么画。

陆不晚听这话便明白了。

翻译过来的意思是，是老板觉得分镜很厉害，分镜画得好还是坏让老板来决定，有什么问题让分镜来背自己的锅，策划掺和进去就变成策划主导，最终这个锅会甩到策划身上。

也就是，不管，等于不背锅。

陆不晚被这破逻辑搞笑了。

老板不是游戏出身，也没有真的在研发线呆过，分镜以前是漫画家，自然而然地认为漫画家是非常牛逼的，会搞创作、会画分镜、会上色，一个人能干四五个人的活。

许多漫画家确实有这个能力，可达到这一层的人少之又少。

再说，漫画和游戏有本质上的区别，游戏需要互动，而漫画没有交互。

老板单看分镜画出来的东西，像看连载漫画似的自动在脑海中补齐所有过程。

可放入游戏中，没了脑补的滤镜和前后衔接，分镜图就像一张张干巴巴的图片移动，再加上分镜的人体比例和透视本身存在问题，原画又没有作出调整，更是雪上加霜。

僵硬的肢体、空洞的表情、不符合设定的服装、没有光影的场景图，问题集中爆发，别说老板，她看了也要两眼一抹黑。

陆不晚再一次试图拯救，她做过类似的画面效果，她知道应该怎么做，“我来对接分镜吧。”

吴良：“都说了你不要干涉分镜的创作。”

陆不晚不死心，绕了个弯说：“没有啊，他现在很多创作不是我们想要的嘛，我在想，让他先画初稿发我们看两眼，大方向没有问题再往下推进，这样可以提高团队的效率，减少返工，对大家都好的呀。”

吴良想了想，或许是觉得有点道理，便松口，“行，下次他发分镜图来跟他说这个问题。”

陆不晚稍微安心了点。

能改变一点是一点。

两天后，分镜再次发图来，陆不晚瞧见他走去吴良和宋予的位置上，又听到他们在聊分镜效果，便直接走过去，说：“我也来听听~”

陆不晚见最新一章的分镜图非常有问题，又是经典的漫画风格，而吴良和宋予说半天没说到重点，只好等他们说完之后再补充。

陆不晚：“嗯，还有些小问题需要注意下，第一，画面不够连贯，效果跟上一次的PPT差不多，镜头前后需要有衔接关系，你可以拆解下竞品第一章的镜头作为参考。

第二，注意构图，有些图没有视觉重心。

第三，视角尽量不要反复切来切去，不要突然仰视又突然俯视，你把它当做动画来做，减少定格漫画感，我们更需要流畅，让玩家无脑看懂这个故事。”

分镜听得一脸懵，茫然地看向陆不晚。

吴良：“你根据我们的反馈再回去优化一下。”

分镜点头嗯嗯两声就走了。

陆不晚敢保证，分镜没听懂。

吴良深深望了陆不晚一眼，随后对宋予说：“分镜发来的图以后放在项目群里。”

宋予：“哦。”

聊完自然是各回各的工位，陆不晚到位置上时，发现自己被拉进了项目策划群，里面一共也就四个人。

制作人吴良，系统宋予，系统郭枣，文案陆不晚。

郭枣暂时跟陆不晚没什么工作往来，日常没有交流。

虽是如此，但陆不晚对他印象深刻。

因为他的外形是个花里胡哨、gay里gay气的花孔雀，每天打扮得像走T台秀，指甲、脚趾全涂亮瞎眼的指甲油，还是镶钻的那种，走路屁股一扭一扭的，又柔又娇。

陆不晚知道郭枣和宋予很熟，至于为什么会知道，当然是一侧键盘敲完，另一侧键盘又敲，一响一静，富有节奏。

陆不晚不是第一天工作，她知道这是两人私聊吐槽呢。

人只有在上班的时候吐槽才最有灵感、一气呵成，听打字的声音就知道那个人心情怎么样。

骂就骂呗，哪个打工人没点怨气。

分镜画得慢，修改也慢，修改两三天才把东西发给宋予，宋予转发到策划群。

陆不晚瞄了眼，果然跟她预料的差不多，没大改多少，只微调了些表情和动作，镜头那是一个不带动的。

陆不晚又写了一个文档阐述画面是如何做到连贯，跟吴良对过后转发给分镜，让他看看，对方只回复个好的表情包就没了。

后面的修改虽说是改了点，画面也流畅了，但放飞得过于自我，已经崩设定了。

陆不晚心凉了。

分镜去吴良工位时，她又去了一趟，几个人在讨论，反馈，最终的成品只能说流畅，没有别的了。

经过这一遭，陆不晚彻底没招了。

只能安慰自己，已经比以前好了，这就够了，不要要求太多。

她的目标是苟，其他事别管太多。

策划的热情不是一日丧失的，是在不断受挫中发现根本改变不了，干脆躺平爱咋咋的。

陆不晚跟吴良聊天，她尝试性地提出要分镜在框架内发挥，结果又又又又又被驳回，理由依然是：不要干涉分镜自由发挥。

至此，已成艺术。

然而万万没想到，分镜还不止于此。

某天，分镜发图过来，陆不晚抽空扫了一下，差点没被气死原地埋了。

这一章的情节大概是：

主角经营许久的店铺被砸个稀巴烂，多年来的辛勤毁于一旦，甚至于破产、名声尽毁，他通过店里面的线索发现仇人是隔壁店店主，立刻上门找人问个说法。

分镜设计的画面是：

主角看到店主，非常愤怒，先是跳到店主身后双手合十戳他屁/眼，再扔出一坨翔糊他脸，将他踹飞，踩蛋踩出尿液横流，最后对准他的鼻孔放一个冲天响的巨屁。

镜头对准屁股、蛋、鼻孔，占竖屏面积超过二分之一。

而主角的人设是，穷光蛋，但善良、积极向上、充满正能量、有道德有底线的阳光大男孩。

主角在极度愤怒之下脑子里面竟然全是恶趣味和怪搞的念头，显得观感特别差。

更重要的是，制作人吴良非常爱，认为这叫有趣，好玩。

真是臭味相投。

果然人类对屎尿屁的研究相当执着，不研究这些东西仿佛要了他们的命，恶俗始终刻在DNA，一旦拿出来对某些人来说堪称王炸。

吴良大受启发，“非常有意思，很不错。不晚，你觉得呢？”

陆不晚也看出来了，他真的太爱了，从入职到现在，她就没见过吴良脸上有这么欢喜、如获至宝的表情，只好笑笑不说话。

真没招了。

吴良看向宋予，“你说呢？”

宋予也爱了，笑得两只眼睛都消失了，嘴巴张得超级大，大到能吞下一整颗没剥壳的鸭蛋，“我觉得还行。”

有人认可，吴良更是因此判断有相当大的受众群体会喜欢，大手一挥，直接通过。

至此，已成艺术。

从那以后，分镜的创作宛如脱缰的野马越跑越远，灵感如瀑布源源不断，没过两天，新的一章草稿又发过来，这次陆不晚又沉默了。

如果说沉默是今晚的康桥，那么她希望康桥直接爆炸，炸翻整个世界算了。

上次嚯嚯的是男主，这次嚯嚯的是女主。

女主作为坚韧、有头脑的富家千金，在面对父母让她离开男主回家时，女主直接跪地抱住男主的大腿，用胸脯去蹭男主，让男主救她。

男主脸一红，色眯眯盯着女主将她抗在肩膀上，大喊：“她是我的人，我要娶她！”

女主怦然心动，两人对视，意乱情迷。

陆不晚麻木了。

求一双没见过的眼睛。

宋予十分欣赏，指着女主的胸说：“这个一定要大，女主的动作改一下，双手捂脸娇羞扭动微微挣扎。”

吴良看完表示看得很过瘾，说：“按宋予说的来改吧。不晚，你觉得呢？”

陆不晚迟疑，说：“老实讲，这不符合人设，女主不是这样的形象，按照男主阳光有礼貌的设定，他不会这样对女主。”

吴良面色暗淡，方才的笑脸凝固，“设定确实不太对，但是这种桥段很有意思，能给玩家出其不意的效果。”

陆不晚还能说什么呢，会不会出其不意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对吴良和宋予很适用。

或许世界上真有相当大的群体喜欢吧，毕竟世界无奇不有。

不要小看下沉市场的审美啊！

俗到极致就是潮，恶到极致就是爽。

至此，已成艺术。

陆不晚能改变什么呢，她只能改变自己。

这是工作，工作是违逆本心迎合他人，迎合上级，至于迎不迎合市场，迎不迎合玩家，谁在乎呢。

能不能上线都不一定，说不准最后死在半路拉去废弃半成品游戏垃圾站，那里才是它的归宿。

陆不晚回到自己的工位，倒杯温水暖一下自己的胃。

毕竟吃了那么多恶心的东西，消化不良。

工作还在继续，冷得要死的空调还在猛猛吹风，吹得她又穿多一件衣服，盖多一件毯子。

第二天，陆不晚在填表配置，眼睛无意瞄到吴良像吃了狗屎似的回来坐下。

这种领导吃瘪的时刻她怎么可以错过呢，当然要偷听啊！

吴良：“她真的事儿好多，新改的版本她又不喜欢。最新两章的分镜她看了，她说很恶心。”

宋予不在意，“她是这样，无论怎么改怎么做她都是不满意，换谁来都不行。”

吴良被安慰到了，说：“做之前不说，做的过程中也不说，做完了才挑刺，现在要改时间又要延后，她又不同意，就要那个时间点做完。”

宋予疲惫又习惯地说：“是这样的了，要不怎么说她是皇帝呢，一人在上万人在下。”

吴良长叹一口气。

宋予又问：“分镜改不改？”

吴良声音有些沉，可能是做了很久的思考，很艰难才做出决定，“不改，往下推进。哦对了，明天下班要搬座位，人事要求同一个部门的坐一起，美术和程序独立分开。”

宋予：“又搬，人事就喜欢搞这些有的没的。搬去哪？”

吴良：“不晚后面那一排，原先的发行部门移到别的位置。不晚那边几个策划位置不变，就我们三搬。”

宋予似乎觉得只有自己搬，别人不搬很不服似的，“唉！真好！我也不想搬。工作本来就忙死，还搬来搬去，神经病。”

陆不晚听到他们不爽，她可爽了。

唯一遗憾的是，那些恶俗画面居然保留，皇帝为什么不行驶自己的权利一票否了，想来吴良又用那张嘴说了什么。

真是什么人有什么审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