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死亡。
江嫀第一次见到尸体是同村的老人去世,她管他叫舅爷。
逢年过节都要去拜年,放学回家也会经常在村口见到他,满脸褶子,晒得额头发红,笑着给她糖吃,让她好好学习,有机会考到大城市去。
听人说舅爷原来还是老师,后来好像是因为成分问题劝退了,就一直待在家里,地租给别人种,自己在院里刨出半分地栽茄子辣椒,收了新粮就蒸碗扣肉,就着二锅头能喝一下午,日子过得散淡又硬气。
只不过总有人嚼舌根说他是个老光棍,他听到一个就骂一个,不带一个脏字,骂得特文雅,但叫被骂那人听得脸红脖子粗的。
那天是谁跑过来报信的江嫀已经忘了,反正是来找江建乔,说人脑淤血死到院里了。
江嫀跟在他们后面去看了。
小院的篱笆门没关,舅爷就躺在茄子架下,平日里总红扑扑的额头白得发青,脸上的褶子平了,嘴角耷拉着,死白死白的颜色。
倒是不觉得吓人,就是怪,人和死人,是这样不同的啊。
江嫀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碰了碰他的手。凉,像揣在冰窖里的石头,硬邦邦的,没有一点皮肤该有的弹性。
此刻,掌心下光瑾的手突然动了动。
江嫀猛地回神,指尖传来他温热的体温,虎口处的伤口还在渗血,带着鲜活的、滚烫的触感。和记忆里那双手的凉,截然不同。
江嫀抬头望了眼夜空。
墨色铺得浓酽,像被夜浸透的绸缎,深邃得望不见底。唯有月亮悬在云层边缘,把银辉泼在海面上,碎成千万片粼粼的光,随着浪涛起伏跳跃,像谁撒了一海的碎银,又像流动的光带,缠着船身轻轻摇曳。
她长舒一口气,喉间带着海风的凉意,还有些难以察觉的哽咽,“有件事情我们必须达成共识。”
光瑾刚换了件杰克递来的外套,布料上还沾着海水的腥咸,他转头看她,睫毛上未干的水珠在月光下闪了闪,“你说。”
“任何事都要提前商量,不能再擅自行动。”江嫀抿了抿被风吹得发涩的唇,“就像刚才,你至少该告诉我,最坏的打算里有跳海引开他们这一步。”
“可以。” 光瑾的声音很沉,裹着海浪的回响。
“好。” 江嫀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船舷的木纹,“还有,如果真遇到危险,先保住自己。”她顿了顿,抬眼迎上他的目光,“我也会这样。”
她不敢深想,如果光瑾因为她被抓,或是死。那种后果,她承担不起。
此刻江嫀无比清晰地知道,不能失去光瑾。至于这份执念是吊桥效应下的应激,还是别的什么,她没时间细想,也不想想。
“我做不到。” 光瑾皱眉,指腹摩挲着她抠得发白的指尖,声音里带着不容置喙的执拗,“江嫀,你搞反了。”
海风卷着浪沫扑在船板上,溅起的水珠打在他睫毛上,他却没眨眼,目光沉沉地锁着她,“遇到危险时,‘保住你’和‘保住自己’,对我来说从来不是二选一。”
江嫀想反驳,想说“你该更惜命”,想提醒他别把承诺看得太重。
生死关头,任何誓言都可能被碾碎。可话到嘴边,却被他眼里的坚定堵了回去。
“你以为我跳海是冲动?”光瑾低笑一声,带着点自嘲,“我算好了时间,算好了杰克的船速,算好了那些人追过来的间隙。我不会拿自己的命赌,更不会拿你的命赌。”
“我不是说过吗。”他顿了顿,喉结滚动,“我能保护你。”
江嫀猛地一震,指尖的凉意顺着血管窜到心口。
……
“我……不想莫名其妙陷入什么黑.帮.火拼,复仇暗杀的纷争中,这次是这样,下次呢?下下次呢?”
“我能保护你。”
“你能吗?”
……
三年前的对话,好像还历历在目。她的疲惫违心,他的沉默哀伤。
那样厚重稠密的雨。
而现在,位置掉了个儿。
将两人拖入这场追杀的,是她。
是她惹来的麻烦,是她牵扯出的恩怨,是她让两人次次站在枪口和浪涛前。
江嫀抬手捂住眼睛,指缝里漏进细碎的月光,却挡不住心头翻涌的不安。
她甚至荒唐地觉得,光瑾或许从来没打算离开她。
他始终没变。
江嫀呼吸急促,这份沉重让她喘不过气。
“别想了,睡一觉。”光瑾扶着她往船舱走。所谓船舱,不过是个逼仄的隔间,一张勉强能躺下两人的窄床,旁边塞着把掉漆的木椅,角落里堆着救生衣和备用缆绳,空气里飘着柴油和海水混合的味道。
怎么可能睡得着。
江嫀靠在床沿,听着外面海浪拍船的声响,脑子里全是追兵的影子。两人对着摊开的地图重新规划路线,之前的计划早已被打乱,此刻头等大事是怎么甩掉身后的尾巴。
“其实还有另一条路。”光瑾指尖敲了敲地图上的航线,“只是难度大些。”
“什么?”
“租一架私人飞机。”
“。。。。。。”我谢谢你。
江嫀摸了摸他的额头,看是不是在海里泡发烧了。
“没发烧。”光瑾捉住她的手,无奈解释,“订民航机票要提前两小时到机场,安检、值机,每一步都可能被盯上。私人飞机流程简单,起落地点也灵活——”
他语速平稳地分析着可行性,江嫀听着听着,忽然想起那句话:人赚不到认知以外的钱,也做不到认知以外的事。换作从前,她绝不会想到,有一天逃命要靠“租私人飞机”这种离谱的选项。
“如果顺利,三天后能到珠海金湾机场。”光瑾在海图上圈出终点,指尖划过欧亚大陆的轮廓。
“天亮了。” 杰克叼着烟从舱外探进头,烟蒂的火星在晨光里亮了亮,“今儿天气不赖,出来透透气?”
江嫀和光瑾起身走向甲板。
东方的天际已被染透,一抹淡橙像融化的蜜糖,顺着云层的褶皱漫开,墨蓝的夜空渐渐褪成清浅的钴蓝,最后被彻底的天光取代。
海风带着清晨的凉意扑在脸上,腥咸里混着点湿润的草木气。
“还有十分钟到港!”杰克站在船头,一手搭着舵盘,兴奋地喊,“比预计快了近一小时!”
三个多小时的航行,拉姆斯特盖港已在晨光中清晰可见。
作为英国唯一的皇家港口,码头的红砖建筑在阳光下泛着温暖的赭色,几艘蓝白相间的渔船正泊在岸边,桅杆上的帆布被风鼓得猎猎作响,观光船的彩绘船身在粼粼波光里格外鲜亮。
但他们实在没心思欣赏美景。
和杰克道别时,男人挠了挠头,烟味混着海风扑过来,“抱歉,我之前的玩笑有点糟糕,希望你们一切顺利。”
“你也是。”江嫀道。
二人不敢多停留,直奔火车站。
他们坐公交车去的,大概十五分钟的车程。
坐在公交车上,那种“提心吊胆”遇上这么稀松平常的交通工具,搞得江嫀梦回上学时候常坐的424路公交车。
行至途中的街道逐渐热闹,经过一家挂着“FISH&CHIPS”招牌的老店,木质门窗敞开着,老板支着油锅炸鱼,金黄的油花溅起来,混着晨雾飘进车厢。
江嫀猛猛吸一口气,好香好香。
拐到下一个街角,就是一家面包店,刚出炉的司康被摆上橱窗,玻璃上面凝着水汽。
快到火车站时,能看到红砖砌成的市政厅,尖顶钟楼的指针指向七点半,钟摆声隐约可闻。
旁边的报刊亭前,穿风衣的上班族正弯腰买《泰晤士报》,指尖夹着刚冲好的热咖啡,杯身冒着白气。
到了火车站,买票上车的过程异常顺利。
两人甚至抽了点时间,在附近的小店打包了炸鱼薯条和披萨,油纸袋里飘出的黄油香气混着番茄酱的酸甜,一路勾着人的食欲。
开往伦敦圣潘克拉斯的火车即将启动时,车厢里还浸着清晨的凉意。窗外的田野和海岸线飞速倒退,从肯特郡的宁静到伦敦的喧嚣,不过一个多小时的车程。
“很快就到了。” 光瑾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江嫀点头,正撕开炸鱼薯条的纸袋,热气扑面而来,香得人直咽口水。可刚才走得太急,竟忘了买水。
光瑾起身,“我去接水。”
他走向车厢连接处的饮水机,突然被一声低沉的“站住”喝住。
是乘务员,穿着藏蓝色制服,正站在过道那头看他。
几乎是应激反应,江嫀的脊背瞬间绷紧。指尖攥紧了油纸袋的边缘,袋里的薯条被捏得发脆。她目光飞快扫过周围。
有没有陌生的面孔?有没有人悄悄摸向口袋?刚才上车时是不是被盯上了?是不是那群人?
因为要过安检,他们根本就没有带枪,如果真的在这里被堵住,那真是退无可退。
刚才还觉得诱人的炸鱼香气,此刻突然变得滞涩。她看着光瑾转过身,背对着她的方向,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他握着纸杯的手稳得没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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