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鲜红的印章端正地印在黄帛上,落章为契,客人拿过自己的那一份,看着上面两方的私印,起身作揖,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楚暄面容平静地将私章同那卷帛书收起,出乎意料的心若止水,决定了要做的事情就得毫不动摇地做下去,左右摇摆只会反受其乱,这是一场筹码巨大的豪赌,赌输了,只能退回藩篱之中固守四方,但赌赢了,就什么都会有。
他闭门谢客,以一贯谨慎而内敛的姿态行事,确保他选择的路有条不紊地行走在不出错的轨道上。
二月初,西境前线传回捷报,周川领军大创西戎余部,斩首数万,彻底荡平他们的残存势力,已经打算班师回朝。
这是个令举朝振奋的消息,算算日子,他们自去岁九月份出发,到如今已经将近大半年,如果再继续拖下去,朝廷里不少人也要有微辞了,周川是个经历老练的将领,一个出色的将军,绝不是只会在疆场上驰骋厮杀,他凭着对□□势和行军时机的把握,赶在一个刚刚好的时间里打成了这场仗。
大军一回朝,不仅财政压力顿减,而且朝中一开始的主战派也松了一口气,当初选择周川作为将领便是考虑各方势力以及他是个能力足够的老将,足以支撑这场关键的战争,毕竟西戎主力已经歼灭,他们以问罪的姿态千里迢迢汹汹而去,若是主将打了败仗,朝廷和皇帝可就颜面扫地了。
这是一场只许胜不能败的仗,无论是为了天朝的威仪还是皇帝的颜面不能不打,回京城的路上,主将周川睡了这近半年来第一个安稳觉。
他并非对自己的能力怀疑,好歹是经年的老将,对战局的把握还是有的,但是横的怕不要命的,西戎余党苟延残喘之下的拼死抵抗仍旧让他们颇费了一番心思,总归是胜了,此前一日不回朝他就一日不安心,生怕阴沟里翻了船连累满门。
春三月,满城柳絮纷飞,入春来天气乍暖还寒,皇帝总觉得身子有些不舒坦,在捷报传来后便安心携方士移居建章宫,平日要事由朝臣入建章宫奏议。
“咳.....”
皇帝半阖着眼咳了两声,在喝过宫人递过来的水后清了清嗓子,他身上只穿着常服,两鬓斑白,脸上是纵是养尊处优也掩盖不住的皱纹,褪下那层厚重的冠冕,看起来倒像寻常富家翁。
他摆了摆手示意宫人退下,让田秋在他身旁落座,“朕知相国所为何事。”
田秋挺直脊背略一拱手,“陛下圣明,臣为诸臣所托,为立储之事面见陛下。”
“恕臣直言,陛下当初召诸王回京正为另立新储,如今为社稷安定计,正宜早下决策,臣斗胆请陛下定夺。”
他出身并不显赫,在皇帝一朝为臣始终兢兢业业,几度起落至如今相国的位置,对于皇帝与朝廷来说,他非宠臣,却是可称刚正的重臣,有些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才是最合适的。
皇帝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他实则有些不愉,尽管春秋已高,身体的衰弱昭示着天命步步紧逼,他的子嗣却都是正当好的年纪,他们所拥有的盛年与健康的躯体是再多的权力也无法换来的,此时此刻,他们都在觊觎着他身下的位置。
他与他的儿子们之间,就如此消彼长,他的江山,权力,帝业,都会在他沉入长墓后为他们所继承,属于他的年号,终究会被别人所替换。
可他仍希冀那些服下的丹药和仙露能让他拥有远超凡夫俗子的寿命,哪怕这希望何等渺茫,可是,他是天子,他的一生文治武功已经辉煌至此,上天不应该为此多加眷顾他吗?
怀着一种不能言说的不甘,皇帝目光深沉地看向田秋,“朕子嗣众多,相国以为,哪一子可堪担大任?”
田秋微垂了垂眼,正色道,“陛下诸子长幼皆有英奇之质,然为江山守成选立储君,臣以为不宜立幼主,主少则国疑,外戚亦有篡权之嫌。”
“臣斗胆一问,陛下心中可有属意之人。”
皇帝不答反问,“诸王回京已有时日,相国冷眼观之,何如?”
田秋中肯地道,“齐王仁厚,江阳王温吞,鲁王刚猛,广陵王沉静,庐陵王多子。”
皇帝有王爵的儿子就剩这么几个,他顺着念过去,并不刻意偏袒哪一个,仍旧让皇帝自己心中度量。
至于“豫王呢?”
田秋面上露出不赞同来,“陛下三思,豫王貌寝,不可君天下。”
连朝廷选官尚且要“威容严恪”“仪容雅正”,堂堂一国之君,怎么可以在相貌上有损威仪?
皇帝对于臣子如此评价自己儿子的相貌有些无奈,却并不发怒,跟皇帝的其他子嗣相比,豫王确实相貌有所欠缺,时人皆重仪表容范,就连他自己身边的侍从官都皆是掷果盈车的美郎君,何况豫王平庸,并没有为人君的资质。
皇帝瞥了他一眼,“你倒是滴水不漏。”
田秋道,“知子莫若父,臣等为外臣,不过管中窥豹,终究不及陛下明察四方,知晓诸位殿下资质。”
“知子莫若父,”皇帝念了一声,意味不明地道,“说得好.....”
“齐王仁厚却失刚强,江阳王身子骨一向不好,鲁王太莽撞,广陵王太过内敛,庐陵王轻佻,朕这些儿子,”皇帝哼笑了一声,“倒是叫朕为难。”
他忽而抬起眼来,眼中如含千钧压过来,“不急,朕还死不了。”
田秋浑身一凛,背后渐渐透出一层冷汗,他面上神色却波澜不惊,敛衣长揖,“事关重大,陛下当善保贵体,思虑周全,臣等皆听命行事。”
田秋知道,他们所图甚大,就需要愈发谨慎,以皇帝的心思,自然不可能只听一日之辞,藩王,士族,文臣,武将,宦官,外戚,都殷殷围在皇帝身边搅混一池春水,毕竟浑水才好摸鱼,浑水之下,才能粉饰太平。
徐青弦从内室退出后,见皇帝批奏疏的笔墨和竹简还摊在桌案上,便上前动作小心地一一规整好,剩余未批的奏疏拢起,一齐放到一旁的架子上,他微垂下眸,眸光往后一转,不动声色地从宽大的衣袖中抽出一卷竹简,放在了中间的位置。
*
而皇帝身处其中面对朝臣不断的上书和谏议,他对臣子无形之间的步步紧逼最为清楚,他是个强势的君主,岂容臣下威胁,一时之间,几人受戮,即便如此,私底下照样动作不断。
田秋知道,天下人对空悬的储君之位侧目,皇帝迟早要做出决定,只是还没等朝臣对着皇帝争出一个结果来,建章宫中,皇帝便再次病倒了。
一开始皇帝就是因为身子不舒坦才从未央宫搬到建章宫中暂居,不曾料到那一夜服了方士供上来的一丸丹药后夜半突然惊醒,咳嗽不止,骤然呕出一口鲜血来昏睡不起。
当时在身边伺候的宫人被吓得面无人色,连滚带爬地去叫人,这事也就没瞒下来,幸而太医一直随侍,及时救了回来,皇帝一醒,三公九卿便急着求见,只是曹桉牢牢挡在宫门外,谦卑客气道,陛下身子抱恙,暂不见人。
御史急得嘴角要起燎泡,生怕皇帝忽然山陵崩平地起惊雷,毕竟那些藩王身后错综复杂的关系一闹起来又是动荡不休。
他们身居京城,双眼所及四方天,为了权力的更迭互相博弈,但急的不只他们。西北的涂州官道上,一匹骏马马蹄刹沓疾驰,踏得泥沙漫溅草木摧折,在阴沉的穹宵中仿若天崩地裂一般急往驿站,其所属的治地郡守收到消息惊骇之下,连忙让人赶往京城。
就这般,皇帝令举朝忧心忡忡的“衰竭之症”还不见痊愈,西北就送来了坏消息。
此前皇帝加税时埋下的祸患终究爆发了出来,自古以来,百姓大都靠田地看天气过日子,春夏播种秋冬收藏,可从去岁新律一出,莫说积攒下今年的口粮,能有一口饭吃不饿死都是天幸了。
再加上天不怜惜,今年好似是个凶年,自开春起便少有雨水,有些溪河贫瘠之地已经旱死人了,当性命都朝不保夕时,摆在那些走投无路的百姓面前就只有两条路,要么饿死,要么造反。
西北民风彪悍,郡守派人星夜赶到京城递了信,人马还没走到,南阳和当阳也送来了同样的消息,满朝相公才火烧眉毛一般如梦初醒。
譬如涂州,原州,奉州三地之民落草为寇,高举反旗,与先前的小打小闹不同,他们人数众多集聚在一起,来势汹汹地杀了去平反的士兵,夺取武器,诛杀官吏,释放囚犯,抢了官府的粮仓分发给平民。
猝不及防之下已经被他们连下好几个县,且当地之人竟称其为“义军”,甚至有其他地方的匪寇扯了面牛皮旗来“响应”,其他地方也大抵相同状况,只是他们的阵仗还没有那么大而已。
有人想起周川现在就在西境回京的路上,连忙提议让周川绕道去平反,相国一众人一边采纳建议一边连忙告知皇帝。
前朝亡国之鉴犹在,他们半点不敢轻视百姓的义愤,谁知道眼下看着尚可扑灭的一簇火若是处理不当会不会变成滔天大祸。
人一旦身体出现问题,神志也容易随之昏沉,皇帝卧病建章宫,他让曹桉将求见的大臣拦在外面便是因为愈发懒倦见朝臣,毕竟他可以杀人,却不能把人都杀光了,若是没了处理政事的人,依他眼下的身子也没法像年轻时那般夙兴夜寐了。
只是现在,他不想见也得见了,彼时他刚喝完太医正送来的药不久,在面首的陪同下在花苑中散步,四下清净,没了那些各有私心的大臣在面前聒噪,难得有濠、濮间之乐,曹桉便匆匆上前来禀报。
西北,南阳,当阳,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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