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情真

楚暄眼都未睁,往后探去握住了肩上那只手,把人拉到了身边,徐青弦跪坐在他身旁靠在他臂膀上,看着他眼下淡淡的青黑,忍不住凑上前轻轻吻了一下。

“太官署送了些吃食,陛下用些吧。”

他很自然地改换了称呼,楚暄却一时有些不习惯,他睁开眼,入眼一张秀致的脸庞,穿着丧服,眼眸清灵地看着他,他手环在他腰上,声音有些懒散,“去哪了?”

多事之时,为免节外生枝,他们已经很久没见过面了,晨间徐青弦不曾跟着曹桉去宣旨。

“领着人打理未央宫去了。”

未央宫历来是帝王居所,如今先帝仙去,新帝即位,总要重新打理的。

楚暄道,“叫旁人去罢。”

“嗯?”

他垂下眼眸,“你留在我这里。”

徐青弦眼睫颤了颤,凑近在他嘴角亲了一下,嗓音缱绻,“他们不知道陛下的习惯...”

楚暄略一扬眉,低笑了一声,摸了摸他他的脸颊,说了一声,“瘦了。”

徐青弦侧脸在他掌心蹭了蹭,眼眸抬起望着他,“奴婢颜色憔悴,殿下还喜欢吗?”

他原本就瘦,这些时日先帝又是病重又是遇刺,身边服侍的人都提心吊胆,夜里睡觉连衣裳也不敢脱,心神损耗下,脸颊上那点软肉都快掉没了,更显出几分羸弱来。

楚暄看着眼前肤如凝脂明眸皓齿的一张脸,在他腰上的手略一丈量,当真是盈盈一握,便有些无奈,“瘦亦疾矣,容易生病。”

他又道,“你内里从前便有些亏欠,怕是落了病根,过午让太医看看,开几帖药膳方调理。”

宫里规矩重,内侍又身份卑下,吃用自然也精细不到哪去,平日当差怕出岔子饥饱不定是常事,年深日久下来多有胃痛的毛病。

从前是鞭长莫及不得不委屈他,如今自然该好生调治。

徐青弦抱着楚暄的腰,贴在他怀里仰着脸望他,双眸莹亮,粲然有光,他显然十分欢喜楚暄的每一分体贴,恃宠而骄地埋在他颈窝里讨价还价,“奴婢不喜欢吃药,那味道太苦了。”

楚暄丝毫不觉自己的宠惯,闻言便道,“药膳不及药汁苦的,叫太医多斟酌些好服用的药材就是了,你爱蒲桃,那东西肠胃弱不好多吃,过几个月正是果期,待调理好些,想吃多少都依你。”

徐青弦眼尾一弯,抬手想勾在他颈后,动作却见他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神色透出几分异样。

“怎么了?”楚暄目光微敛,扶着他的手臂。

徐青弦摇了摇头,答得轻描淡写,“被烛台砸到了,有些淤伤,并无大碍,陛下不必烦忧。”

遇刺的消息捂得紧,建章宫日夜戒严,只有些云里雾里的风声传出来。楚暄微拧着眉问,“好端端怎么会被烛台砸了?”

他不得不实话实说,“……那一夜建章宫里遇刺,正是奴婢撞见了刺客......”

楚暄听清原委,脸色有些冷,他不知里面还有这么一桩,宫中的烛台皆是铜制,质地坚硬沉重,上处雕刻出的鸟兽棱角尖锐,用力一击能将人打得头破血流,徐青弦被刺客掷的烛台砸中,那刺客又用了多少气力,焉能不痛?

楚暄起身拉着他进了内室,“衣裳脱了。”

徐青弦一怔,顺从地抬手解开衣裳带子,正欲褪下,楚暄便伸手拉开了他的里衣,他肩膀处一片淤伤赫然在目,血淤在皮肉底下,青青紫紫混着血丝一片极为骇人,同旁边完好白皙的皮肤对比起来更加触目惊心。

当时连衣裳都被划破,这处伤没见血已经是运气好了,一片淤血自然是不好看的。见楚暄神色更冷,徐青弦下意识缩了一下肩膀想避开他的视线,他拉了一下楚暄的衣袖,抿出一个笑,“已经涂过药膏了,这伤不碍事的,过个几日便好全了。”

他低头拢上襟领,动作牵扯间的疼痛全让他略了过去,不过是淤伤而已,比起廷杖跪刑这点疼实在算不得什么,他只是心下几分紧张,从前他厌恶相貌带来祸患,如今却十倍百倍地爱惜,唯恐有丝毫损毁。

徐青弦温顺地垂着眉眼,在得知遗诏的时候,他竟然不觉有多惊诧,他早就窥见到过那双清冷疏淡的眼眸下深藏的野心,甚至在那风雨欲来的前夕就隐隐预料到,楚暄会得偿所愿。

果然,此后普天之下,再没有比他更尊贵的人。

皇子,和皇帝,这两个身份是天堑之别,那个位置,是独一无二的,坐拥天下的无上至尊。

无人可并肩的权力压顶而下的尊贵,让他先帝灵柩前朝他下跪时,无法克制地遍生恐惧,更在一瞬间觉得,楚暄已经离他千远万远,比从前,还要远得多。

登基告庙之后,以日易月,二十七日丧期一过,御史便会呈奏疏让他立后纳妃,一个藩王可以没有王后,但皇帝不可能废置后宫,他终究只能做一道静默地等待着他的影子,这样的未来徐青弦一眼就望到了。

他目之所及,耳之所听,心之所想,连同他所接受的纲常伦理,都无所不在地提醒着他,提醒他们之间的天壤之别。

但他什么都不能说,那些痴妄的念想,深深的眷恋和煎心灼肺的苦郁都只能深深藏在他的心底。

他是个人,有血有肉,会疼会冷,但在这座宫城中,他只是奴婢,是阉人,是卑贱如蝼蚁的身份。即便再得楚暄的喜爱,他也只能站在他的身后,不能在明面上越雷池一步,更加不可以真的放肆无状。

余桃啖君,焉能不惧。

那些自怨自艾的软弱心绪早就收敛好,只是翻涌一瞬后又被严严实实地压下去,徐青弦理好衣裳,殷殷望着楚暄,“饭食该冷了,陛下先用膳吧。”

楚暄察觉到那一丝不经意的讨好,失声一瞬,在他欲转过身时拉住了他的手。

徐青弦茫然地回头,忽然被他揽进怀里,抵在沉木衣橱上吻住,这样突然,可他从来都抗拒不了楚暄,一霎之间反应过来便仰着头接纳。

楚暄放开他的时候仍是一张清冷面容,唯独唇色染薄艳,旖旎顿生,徐青弦攀挂在他身上,白生生的颈子上都发出细汗,眼皮子都泛着粉,眼里藏着凌波夕照的十二分水光。

“殿下......”

他神思昏昏,习惯地又唤出从前的称呼来,楚暄却仍是应了他一声,扣在他腰上的手游移到了他背上,手指正按在脊骨上,声音很温和,“午后让太医瞧瞧,别伤到骨头。”

如此一来,倒让他想起徐青弦从前还受过廷杖,那时多半养得粗糙,也不知留下病根没有,也合该再诊一诊。

徐青弦一怔,他抬起头,无言地望着楚暄,束手无策地任凭心里的贪念疯长。

他嘴唇微动,正想说些什么,鼻尖便闻到一股清苦的药味,他本以为是自己身上来的,细想却觉得不对劲。

不是他,是楚暄。

徐青弦遽然脸色一变,“陛下服了药吗?可是身子有恙?”

楚暄换了身简素的高领直裾,颈上遮得严实,不意他如此敏锐,只能解释了一番。

果然见他眼眶一下红了。

徐青弦后退一步,急急褪下身上的丧服,只着里面的衣裳才敢重新靠近他。小心翻开他的领子瞧,见连着锁骨那一片冷白的皮肤上,赫然一片带着血点的红疹,跟他上元那一夜见到的极为相似,上头还腻着抹过药膏的痕迹。

楚暄安抚道,“没事了,喝过药能压一压。”

他却怔怔,“上元节时陛下身上也起了红疹吗?”

他本不该问的,他想知道去寻他身边服侍的人也能探听出来,这样问出来,说不得便要生了隔阂。

可是他还是问出口了。

“那会是新衣混了苎麻,不打紧,过些时日就消了。”

楚暄有些惊讶他竟知道这事,毕竟徐青弦从未提起,他转念一想便明白了,徐青弦此前不知道他碰不得麻丝,那瞧到他身上的痕迹会以为是什么?

那会他心里想的又是什么?

是浑不在意,还是暗自郁结?楚暄心中滋味不由得有些复杂。

徐青弦眼圈红得更厉害,

原来是起了疹子,他竟然一直不知,还那样可笑地猜度,一点也不曾察觉他是忍着身上的难受。

见了“真相”,他却不觉欢喜,这一刻,他心底只有一股深深的自厌。

修长的手指忽然挑起他的下颌,楚暄见他眼里浮着一线水光眉目颓郁的可怜样,瞳孔幽深得简直像要探到他皮囊下。

他那双眼,喜怒不形于色的时候总是叫人看不透,跟温言软语哄人的模样像两个人。

终究还是不忍,下颌上的手改揽到他腰后,楚暄另一只手指腹轻柔地揩过他眼皮,拭去不存在的眼泪,温声道,“这便要哭?怎的眼眶这样浅?嗯?”

徐青弦心口满胀,又觉得有些丢脸,低下头埋在他肩上,手臂紧紧勒在他腰上,闷闷地传出低落的嗓音。

“……都是奴婢不好。”

“陛下定是很难受。”

他心气顺服地接受心肝煎灼一般的情绪鞭笞,甚至因为自己也承受着这样难受的心绪减缓了一点负罪感。

落在他自己身上的,不管是庭杖还是砸伤,只要不死不残,他都不以为意,却容忍不了楚暄受一点点皮肉折磨,即便那不是他造成的,可是他怎么能一无所知呢。

“怎么就是你不好?不过是几道疹子,哪里就这么娇弱。”

背后衣裳被揪紧的感觉格外明显,楚暄将他从怀里摘出来,捧着他的脸庞低头亲下。

温热的指腹沾到水液,按在他腰背上的手隔着衣裳都能摸到嶙峋的骨骼,十九岁的少年如一株凄霜冷雨里挣扎着长出的翠竹,伏在他怀里时才能簌簌伸展出繁茂的枝叶,让楚暄心里蓦然钻出一道臆念。

——当年若是将他带去广陵,他也不至于多受那许多罪,到底是亏欠他。

情真是极妙的东西。

心里由着一人挖坑培土一般栽进一枝伶仃的蒹葭,就仿佛遮蔽他曾经经受的雨打风吹也成了理所应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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