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零五分，太阳仍旧挂在天边，盛夏时节空气中的风都带着令人窒息的温度。

一身运动装的顾一鹤刚走出凌空大厦，刺目的阳光便直射过来。她眯了眯眼睛，有些不耐地快步往地铁口走去。

这种天气，在室外多待一秒钟都是对自己的不尊重。

顾一鹤还没走出多远，背后传来路人的惊呼声，她抑制不住好奇回了头。

只见地上躺着一个白发老人，旁边围着几个人正手忙脚乱地确认老人身体情况。

“还有呼吸，可是喊他也没反应啊，赶紧打120吧。”青年的声音略显焦急。

大概是中暑了吧，顾一鹤心想。

看到有人帮忙，她本想回头继续往地铁站赶，在视线不经意扫过老人手腕的时候，却猛地怔住了。

老人那干枯如同树皮般的手腕上，血红的十字形伤口格外醒目。

这种伤口顾一鹤再熟悉不过。

似乎为了确认，她几步上前，拨开此时略显碍事的人群，伸手抬起了老人的手腕。

鲜血从十字中缓缓渗出，引发了围观群众阵阵惊呼。

“受伤了！快叫救护车。”

“这是割腕了吧，有没有人会止血啊？”

周围的人七嘴八舌，顾一鹤却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她凝神盯着那十字，意料之中闪着金光的符纹并未出现，十字旁的一道道血管，此刻却变得无比清晰，正蒸腾着黑色的浊气。

顾一鹤一瞬失神险些摔倒，出于本能以手扶地。

被盛夏的毒日头晒了一整天，此时地面温度仿佛可以蒸熟鸡蛋，她却浑然未觉。

相反，她打了个寒战。

仿佛又回到了二十五年前那个雨夜。

那天，她们一家人正其乐融融取暖看电视，门外急促的敲门声骤然响起。裹挟着寒风进来的人她不认识，但看父母的反应，他们应当是熟人。

那人身材高大，已然被雨淋成了落汤鸡。

他小心翼翼取下雨披时，顾一鹤才瞧见他怀中还抱着个女人，女人身上竟一滴雨水都不曾溅到。

而后，那人直挺挺地跪下了，脊背却仍然像堵墙一样笔直。

即便是求人，也遮掩不住他身上那几分傲气。

他们说了什么，顾一鹤当时年纪小，理解不了也并未记住。

但她记得，那人抬起女人的手腕，手腕上一道鲜红的十字形伤口，那伤口明明很细，却不停往外渗血。

她吓得直往父母怀里钻，父母显然也被惊着还没回过神来，竟忘记了先将刚满三岁的她带回房间避一避。

有了父母做“靠山”，她又忍不住偷偷瞥眼瞧。

那血色十字伤口旁，条条血管凸起，却并非寻常颜色，而是如墨线一般蜿蜒的、妖冶的黑色。盯着那黑色看了一会，她感觉自己仿佛要被吸进十字伤口里。

当晚，母亲一个人哄她睡觉，母亲说父亲在救人。

顾一鹤想，父亲无所不能，想必那个漂亮阿姨明天就能好。

可第二天一早，她却看到了此生难忘的那一幕。

漂亮阿姨躺在窗边的床上，宁静而安详，温暖的晨曦在床边投下阴影。

她看到被子上的阳光在一毫一厘地移动。

就在阳光洒向床上人皮肤的那一刻，她蓦地化为烟尘。

在阳光下，那烟尘折射出的五颜六色的光几乎要灼瞎顾一鹤的双眼。

她闭上眼摇了摇头，想要极力逃脱往事的冲击，却收效甚微。

“小姑娘，你没事吧？”

肩膀似乎被人拍了几下。她强撑着抬起头，对上的是一张朴实又陌生的脸。

那人神情关切，毫不遮掩地对她释放善意。

“我没事，可能是太热了，休息会就好。”

说着，她伸手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打通了电话。

“你在哪？”

电话那头打了个哈欠，慵懒的声音传来：“什么事？”

“快，我公司楼下，赶紧过来。”

那边似乎觉出情况反常：“马上。”

顾一鹤还没来得及接话，电话那头已经挂断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她的思绪才终于稳定下来。

“没事了没事了，大家都散了吧，这是我叔叔，刚刚已经联系他儿子了。”

看到她焦急的神态，围观的路人不疑有他，三三两两地离去了。

然而，最先发现老人倒地的几个人，听到这话后脸上的表情却有些一言难尽。

他们可是亲眼见着老人从顾一鹤跟前走过，俩人连个招呼都没打，跟陌生人没两样。

顾一鹤感受到他们警惕的目光，此时却也顾不得许多了，她脱口而出：“我还能图他什么不成？”

那几个人闻言还真就打量起了顾一鹤。

眼前的女人没有化妆，脸上的皮肤白且细腻，尽管在烈日下脸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却绝不会让人觉得邋遢，反而有种别样的魅力，颜值说是美女绝不为过。

她穿的运动服质感极好，虽没有logo，但想必绝不会便宜。从跟前走过时，身上还带着若有似无的香味，闻之心安。

而反观这老人，头发全白形容枯槁，身上军绿色短袖洗得泛白。

几人犹疑了仅一瞬，终是陆续离开了。

顾一鹤本想起身扶抱起老人先往路边走，毕竟她平常下班后常去游泳健身，体格还算健硕，这对于她并非什么难事。

可刚一起身，她就觉得头晕得厉害，脑海中不停闪过当年的画面。

鬼使神差地，她又抬眼看向了老人的手腕。

血管上的黑色浊气越发浓郁了，感觉那条条血管似乎在不安分地极力扩张，像是要从树皮般的肌肤上爆裂开来。

那黑色又牢牢吸引住顾一鹤的视线，她伸出手，莫名其妙产生一种强烈的冲动——她想要靠近那黑色血管。

不清楚这股冲动从何而来，可她仿佛控制不了自己的动作。

就在快要挨到老人皮肤的一刹那，不远处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姐！”

顾一鹤立马回过神来，她收回手，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坐在地上。

“姐！你怎么了？”

熟悉的声音越来越近，她终于清醒过来，缓缓抬起头。

眼前那张脸满是关切，明明比她小两岁，在她记忆里还是个成天跟在后面跑的小屁孩。

不知不觉间，小屁孩也已经成了可靠的大人呢。

“没事，可能是今天太热了。”她不忍让他担心。

“让你开车上下班你偏不听。不行，从明天起我接送你，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顾鸿飞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顾一鹤有点无奈：“好了，你就别给我添乱了。正事要紧。”

顾鸿飞这才意识到旁边老人的存在。他仔细地上下打量一番，也注意到老人的手腕。

“这……”顾鸿飞指着手腕上的血十字，惊诧得一时语塞。

“先回家。这个疑问，爸应该有答案。”她起身正准备扶起老人，顾鸿飞眼疾手快，已经先一步把老人抱起，往路边走去。

顾一鹤脸上欣慰的笑还没来得及绽开，视线往路边一扫，看到那辆熟悉的大红色跑车时，她踉跄一下差点摔倒。

“怎么开这辆？”

顾鸿飞回头尴尬一笑：“姐～我哪知道今天你还能带个人回去啊……要不，把他扔进后排挤挤？”

顾一鹤丢给他一个白眼，顾鸿飞立马把老人安放在后排，又狗腿地迎她上车，一句话不敢多说。

点火启动后，排气管发出轰鸣，顾鸿飞心虚地悄悄侧过头，果然迎上顾一鹤刀剑般锐利的视线。

“这人就算还有救，也得被你气死。”

基于二十多年培养出来的求生欲，顾鸿飞应付这情形格外得心应手：“姐，我刚在附近商场买了你最爱的零食。”

顾一鹤心头窜上来的那一小股火就这么莫名消了，她语气平静：“难怪来这么快。”

“你都不知道你刚才打电话的语气多吓人，不管我在哪，就是油门踩到底顶着违章我都得立马赶过来。”

顾一鹤心里有些暖，嘴上却质问道：“你还敢违章？”

“不敢不敢，我绝对遵纪守法！反正你懂我意思的。”

就这么插科打诨几句，那时隔二十多年再现的情景所带来的冲击，终于在顾一鹤心里缓缓散去。

顾家位于西城一个别墅区，进小区大门后一直往最里走，最不起眼最角落里那家就是。

看得出来，当初买房的时候，应当是经过慎重考虑，特意挑选的这么一处僻静的地方。

进大院后车刚一停好，顾一鹤便迫不及待下车进了屋，顾鸿飞也立马小心翼翼地抱着老人跟上。

俩人的脚步没有片刻犹疑，径直往书房走。

意料之中，顾正阳正端坐在书桌前，入神地看书。

书桌后的书架上，整齐地排列着一本本线装书，看起来很有些年头。

那些书顾一鹤没看过，但却很熟悉。

自她记事起，顾正阳就在研究它们，废寝忘食。

就如现在，两个人匆匆进书房，动静不算小，更何况顾鸿飞还抱着个人，顾正阳却浑然未觉，视线并未从书本上移开过。

若是往常顾一鹤绝不会打扰他，但情势危急，她顾不得许多，直接出声打断了顾正阳的思绪：“爸，赶紧过来看看。”

顾正阳闻言抬起头，似乎刚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愣怔了片刻，脸上刚扬起一丝笑容，就发现顾鸿飞怀中的人。

顾一鹤心中着急，直接抬起老人的手腕给他看。

那血红的十字仍未凝结，但顾正阳脸上的笑意却瞬间凝在脸上。而等他看清那血红十字旁如墨般妖冶的黑线，立时变了脸色。

他抑制不住地发抖，嘴里反复轻声念叨着：“终于还是来了……终于还是来了……没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