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不甘

第二日,亥时。廊桥。

夜色如墨,江流静谧。颜慈伏在桌案上,凝视着台上的一只右手,细细地看,从掌纹看到指纹,鼻尖差点要怼上去。

他一边看,一边啧啧不断。

在他摊前的妇人愈发坐立不安,发愁问:“道长,这道难题、我要如何破解才好?”

颜慈微微一笑,突然掏出一张黄纸拍在案上。妇人想凑去看,他却连忙以手盖住,另一只手比划了一个“一”以暗示她先掏钱再看货。

猝不及防地,飞来一剑鞘挑去他的手。

颜慈来不及惊慌失色,紧接着就见一只瓷白瘦软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劫走了黄纸,手的主人眼神轻轻点过纸张,转手便交给身旁的少年,少年又看过后,随手往外一抛。

颜慈连忙趴在桥的护栏上,眼巴巴地顺着那黄纸坠落的轨迹往下看,只见那纸“噌”地凭空自燃起来。

颜慈欲哭无泪,扭身见这少女今天穿着身白衫,看起来像朵小梨花,在一旁浅笑。

然而她越笑,颜慈就觉得她阴险。

沈彧双手抱臂,挑眉道:“跟我们走吧。道长?”

“诶诶诶,颜道长,你走了我可怎么办啊!”妇人不明所以,一把拦住准备收摊的颜慈。

和宁问:“您是碰见了什么事?兴许没什么,他可能是骗你的。”

要是单论所说的话,妇人对这两边都半信半疑,但她见这姑娘明眸皓齿、顾盼生辉,不自觉更有几分青睐。她犹疑片刻,悄悄凑近,在她耳旁气声说了什么。

和宁侧耳听了,脸颊泛起一点红晕,结巴着说:“可、可他刚刚那张符纸绝对没有那种作用!”

颜慈一摔行囊:“你不要砸我的场子!您千万不要听她说的。她就是个小丫头片子、她懂个摆子!”

这下,四个人里一人纠结,一人急躁,一人羞耻,就独留沈彧摸不着头脑。

颜慈从包里又掏出一张黄纸,满脸悲壮地说:“这张,我就免费送您了!要是事情没有解决掉,那你再来找我!”

和宁瞄了一眼,不还是刚刚那张一样的嘛!道:“你这骗子——”

“行了行了小祖宗,不就是跟你们走嘛!我都答应了!少说点,俗话说得好,多说多错,越说越错!”

颜慈忙一把蒙住她,让她千万别再继续说了。完事捧着一脸假笑和妇人道别,扛起行囊,拽着和宁就跑。

速度之快,甚至让沈彧都愣了片刻。

两人算是互相缠斗,好不容易走远了,和宁总算一把甩开他,转而一头栽进沈彧怀中,她本想请沈彧判个对错,但她一想到自己要说什么,又有几分羞涩上涌。

沈彧呢,原先身上的云淡风轻全然飘到别处去了,随之替代的是拔剑砍人的欲动。只待和宁重新扑来,他一手护住,神色这才总算有所缓和。

和宁埋首缓了片刻,还是要说,于是搀着他胳膊,踮起脚,捂住半边脸想偷偷说。

沈彧低下头,侧起身子,凝神屏息,他本来是真的很认真在听,奈何女孩贴的有点太近了,她一说话,他腰就软了,连带着脑子都晕乎了。

颜慈捂住眼,在旁边嚷:“简直闪瞎我的狗眼!我都没眼看了!我要走了!”

和宁说完就立即撤开了,扭头幽幽道:“你就是个骗子。”

“略略略!”颜慈吐着舌头做鬼脸,趁沈彧还没拿剑戳他,他连忙掂起行囊冲进替他收摊子的铺子里。

沈彧缓过来,想清楚方才和宁对自己所说的话,径直去铺里把颜慈拎了出来,他双脚拖地,哭道:“你们未免也管的太多了,就一定要坏我生意么?”

和宁道:“我还要问你呢,这算是别人的家事吧,你怎么知道的?”

颜慈答:“她自己说的啊!虽然不是跟我说,但人长着耳朵就总会听见的嘛!我只是路过啊。”

这回和宁是半点都不愿意相信他,但谅在符咒也没有害处,只是普通的安神符,暂且按下此事不表,问他正事道:“你和孔溪是不是一伙的?”

他抑扬顿挫道:“什嘛!”

他那神情,三分装傻七分惊讶,和宁吐出三字提醒他:“玄清宗。”

颜慈一字一句地问:“我当然知道你说的是谁,但是你居然说,我、和、他一伙!?”

说出这种话,仿佛他自己都很难以置信一般。

此时,沈彧撒开手,他“哎唷”一声死乞白赖地摔到地上,干脆也不爬起来了,就在地上躺尸。沈彧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道:“别装,昨夜,我们看见你们在一起。”

颜慈一个鲤鱼打挺,一锤敲在地上,痛心疾首道:“你们还好意思说我?我昨天被七八个一巴掌就能把我呼噜飞的大汉追着跑的时候你们在哪里!?难道整整一天下来你们还不相信我吗!就会冲我发威!呜呜呜……”

他一个大男人趴在地上呜呜,属实是颜面扫地,无论是字面意义还是语境意义。

和宁听着他呜了两分钟,觉得他确实和他自己所说的一样,不坏,且有点可怜,蹲在他脑门前,放了一个小拇指大的东西,安慰道:“你不要生气,可能是我们误会你了。”

颜慈亮起一双眼,见那东西金光闪闪,不是金子嘛!立即饕餮般将其卷入怀中,马上也不哭了,翻坐起来,大有一副讲故事娓娓道来的姿态,说道:“你们确实误会我了!孔溪那个死玩意,欠我八百万!我怎么会和他是一伙的呢!”

和宁看他时而捶地咆哮,时而仰天顿足,暗暗认为这是他说话最有头有尾的一回,有八分可信。

故事是这样,他俩呢,本来是一个村里的,相互玩的还不错,颜慈家底不薄,就是可惜家里没个勤学的,家中做父母的就一直希望这个小儿子能出人头地。

可是呢?颜慈这厮就爱不务正业,见一个爱一个,见一行爱一行,就是不爱学习,天天从学堂逃出去鬼混,兴许学堂是为了留住这个人傻钱多的,就经常同他父母说:“你家这孩子很聪明,就是心思不放在这上面。”

这么来回的次数多了,父母还真把他当那块料了,学着学着,到了年纪就送他去考试了,结果自然是没考上。

但颜慈这人,非常不要脸,只因常常听那些过了试的书生说城里多么多么好,心中一直暗暗地想进城去。

那时,他还当孔溪是他志同道合的好友。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他当时年纪也小,听了孔溪的几句谗言,两人联合一起诓骗父母,从家里拿了钱,一整个喜大普奔地出村了。

然而一到城中,孔溪就给这不谙世事的小少爷上了一课:卷了全部的钱跑路了。

他评价:“孔溪这厮自小就是个畜生,吃百家饭长大,那时候家家人人都嫌他是个乞丐,只有我爹娘觉得可怜,愿意多帮衬他一点。”

和宁评价:“好坏。”

沈彧评价:“好蠢。”

他自个追评:“好贱。”

“所以,我是绝对不可能和他同流合污的。”

颜慈总算从地上爬了起来,双脚用力在地上踩了几步,以抖去身上的灰。

和宁问道:“既然都没钱了,那你怎么不回去呢?”

颜慈道:“我也想过啊,但是,算啦!反正我也待不住,不如就留在这里,做点什么。”

同样是年少离家,和宁眸光闪动,似乎有几分理解他的执着。

沈彧却道:“可是你好像也没做出来什么吧?与其天天这样装疯卖傻勉强混活,不如回去向你父母磕头认罪。”

颜慈朝他竖起一根食指,觑着眼,摇了摇:“像你们这种人是不会懂的。”

他指尖一转,指着远处街边一个正在表演喷火吞剑的艺人,又说:“好比他,也好比你们昨天看见的那些衣着**的女人。在这座城里,不知有多少人为了梦想而放下尊严。”

“这是命,也是不甘于认命。”

和宁万分认真地听他说每一个字,心中不免触动。

难以置信,这样一个完全不着调的人居然也能头头是道。

方才的理解转化为了几分钦佩。

她打心眼理觉得,颜慈说得对。

或许她心底里不承认,事到如今她仍然想凭借着一己之力去对抗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敌人,就算飞蛾扑火,就算重蹈覆辙。

或许重生的原因,正是因为她死到临头也不愿认命吧。

和宁第一次认真地喊他的名字,和他说话:“颜慈,我觉得你会成功的。”

沈彧也难得对他施予鼓励:“没错,只要不随便放弃的话,千次、万次、万万次,总会成功的。何况,你说不定还真挺有天赋的。”

和宁好奇:“你的梦想是什么?”

颜慈一本正经:“双池首富。”

和宁:“……”

还真是嗜财如命啊。

一通闹剧下来,三人总算又重回正题。

和宁凝神问:“你细细说说,那个额间红痣的人。”

经此一役,颜慈对两人也正经不少,他一边转着眼睛想,一边说:“说来话长,不过,长话短说。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我翻进一户墙头——你不要问为什么,都是废弃院子,我想找找有没有什么人家不要的,我又恰好需要的东西嘛!”

“你们猜,我看见了什么?一屋落叶!墙角整齐地码着一棚柴火。我一看就知道,这肯定是人家不用的院子,我悄摸着潜进房中……吱呀……吓我一跳!原来是个老鼠。”

他表情一惊一乍,双手呼来挥去,简直将那天的场景活灵活现地摆在两人面前,把和宁吓得无言,把沈彧烦得又想举剑。

“——就是这时!我进去,差点就尿了,你们知道吗?床榻上坐着一个人啊!操!不是!不是我胆小,是那屋里特别黑,窗户都拿木板死死钉住了,你不要问我怎么看清的,我不是把门打开了吗!我这时还只是看见一个轮廓而已,你不要急!”

“我那时还以为这他妈是个僵尸,因为她一动不动,你们知道吗。……我大脑空白啊,等缓过劲来了,我就立马往外爬,还没爬过门槛,突然,我头皮发麻,她扑到我的背上,我操那我只能一边甩,一边往外爬啊。”

“她抓着我,我俩就一起摔到外边来了。我回头定睛一看,她脑门上正长着那颗红痣呢,如果不是那颗痣,那我肯定觉得她已经死了很久了。但是因为那颗痣,我感觉她应该只是被人关着,关太久了。”

“当时,我看着她,她突然抓着我的手,对我说:请你杀死我吧。”

他怒拍胳膊肘边的墙,好似在向两人讨个公道:“你们说说,我一个遵纪守法的三好良民,哪敢杀人啊?太可怕了,我直接头也不回地就钻洞爬走了。”

一口气说完,他长叹一口气,仿佛说出这件事对他来说是卸下重担。

然后,他搔了搔后腰,罕见不好意思地说:“我也不是故意不和你们说,估计那家人发现我进去过了,总之后来就一直有人莫名来问我有没有见过额间有痣的女人,我怕被杀人灭口,不敢说嘛。”

沈彧道:“不对吧?我怎么记得,是你找上我们的?”

颜慈一拍大腿:“我还没说到那呢!你看看你,心急吃不到热豆腐。后来嘛,我发现不仅是那户人家假装在问,外边还有人真的是在找这个女人,这应该也是她被藏起来的原因,俗话说嘛: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再说这不巧了嘛,我刚好知道哪有爱在头上点红痣的女人,反正,我又没有骗人!”

“你们说嘛,那处的女人是不是都有红痣!”

和宁说是也不是,说不是好像也不太对,简直没法回他。

干脆不答,心中暗自思忖:假使颜慈这次所言皆真心实意,按他的描述,额间天生长有红痣的人有那么少,大有可能真是桃姒没错了。但是了,这个桃姒似乎和她记忆中的那位好像又不太对得上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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