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无歇没答，那双狭长的眼所流露出来的冷淡视线只在人身上落了一下。黑斗篷男便瞬间噤了声，没敢再继续往下揣测。

良久，裴无歇修长的指节在那手杖上摩挲而过，面无表情的脸上这才浮现出些许笑意，只是那视线依旧冰冷，似乎要化成实质冰锥般把人刺穿。

“仅凭那灵上沾染着许归的气息，便妄下结论将人与此事联系到一起，断定他必脱不了干系，要把人抓回来拷问，你平日里都是这么断事的吗？”

黑斗篷男脊背一僵，原本低着的头垂的更低了些，慌忙称道“不敢不敢，我只是……”

裴无歇没再多停留，长衫一敛，那双狭长的弯了些弧度，但说出去的话语却听得人膝盖发软，只教人想往下跪。

“那判官笔要是拿得烫手，这位子，改日便教北阴换个人来坐吧。”

黑斗篷男——也就是执掌阴律司的崔判官瞬间跪于地面，张嘴还想再求饶辩驳几句，面前人却早已没了踪影，只留下那手杖末端停留在地面上留下的一个浅浅的小坑。

完了。

崔判官想。

裴无歇口中的北阴便是酆都大帝，阴间冥司主宰地狱的神灵，天下鬼魂之宗。

而这裴无歇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张口便直称人号，那地位俨然几乎和人同平，想来天上地下几千年间，从未听说过有这么个人物啊？

那酆都大帝已位居冥司神灵之最高位，其地位也仅次于天庭的最高神邸，玉帝来了也要唤个尊称，且不敢随意对其掌管的大小鬼仙指点，他裴无歇又是怎么敢的？

崔判官没琢磨明白，他奉命前来辅助人处理龙王庙附近有妖灵出没吞食生灵一事，上面只让他叫人一声‘大人’，要求他唯裴大人之命是从。

他怎么也没料到只是在汇报工作时、将与这件事联系颇深的许归这人的疑点列举出来，却仿佛是触碰到了人逆鳞一般，遭受如此恐吓，甚至还要丢了官职？

那猫灵出没，追踪至此，每一处留下的痕迹中，都带着许归的灵的气息，怎么就和此事完全无关啦？

经调查，那猫灵本是一修了八世的猫妖，此生是他的第九世，等修了这世本有机缘可以化凡成仙，却在这最后一世出了意外，自毁九世功德为祸人间，此时几乎成一似魔非魔之物。

碎妖灵已成鬼，化厉鬼再入魔。

龙王庙附近被它吸食灵魄的生灵无数，此等复杂棘手之事，崔判官不过是谨慎了一些，怎竟招惹的裴无歇大怒？

崔判想不明白。

那许归又是何方神圣啊，明明资料上没有他的痕迹，却处处都有着他的踪影，裴大人还袒护他至此，难道他是个下凡来历劫的某个仙职吗？

嘶。

也没听谁说起过这个名号啊！

崔判官百思不得其解，和他一同领命被排上来帮人处理猫灵一事黑无常冒了出来，“崔大人，这是您要的资料……”

崔判官扬了扬手，若有所思地对着黑无常开口：“你说……”

“我若是现在改姓陆，还来得及吗？”

黑无常：？？？

地府有四大判官，分属四个机构，平日里不常往来，什么时候这崔判和陆判走得这么近了？

“咱察查司已经有一个陆判了，您现在改姓陆，以后可怎么区分您和那位陆判啊？”

崔判官会心一笑，“以后，当着裴大人的面儿，你就称我为陆判就好。”

“记住，千万不要喊错。”

黑无常看着崔判官手里的判官笔，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好的崔哦不，陆大人……”

也不知道这崔判起了哪门子的癖好。

位阶比人低，人让喊什么就喊什么吧。

崔判官一改方才那畏惊的模样，满意地点了点头。

心道：陆判啊，对不住了。

我阴律司不能没有我崔判啊。

但您察查司……

嗐，有没有你都一样。

崔判官对自己想出的这招祸水东引很是满意。

-

是夜，躲开监控又避开耳目，许归终于是将那三具身体搬回到了自己的寝室。

如他所料，禾青果然还没有醒来的迹象，仿佛确实是被困到那低阶的幻境里自己无法出来。

许归垂眼，扫了一眼禾青。

若是禾青醒着，此时必能察觉到许归那平淡的视线中……似乎充满了对他们青荒观实力的质疑。

颇有种……你们师父都是怎么教的意味。

转身走向阳台，看向夜色中静谧无比的校园。

许归刚抬手将灵气释放，感受着自己的灵在这座城市中留下来的丝丝缕缕的联系，正欲重新出发，脚尖一点——

突然被身后“哇”地哭声嚎地顿住了脚步。

“许许许许哥——！”

好耳熟。

是禾青。

“我我我我还以为我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呜哇——！”

许归不自觉扬了扬眉头。

总觉得这话听起来哪里有些怪怪的。

五分钟后，江州深沉的夜空中，突然闪现出两道速度极快的身影。

禾青怎么也不肯一个人在寝室里待着，说什么都要陪着许归一起出发。

临行前还哭哭啼啼地从抽屉里抓了一大把符箓揣进兜里，扬言说若是那猫灵真幻化成了厉鬼，这些符箓起码可保他二人的性命，不至于当场被极度凶残的厉鬼所释放出的煞气给冲的魂飞魄散。

许归点了点头，“那你多拿一点。”

禾青刚想说‘哥我也给你带了一份’，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得许归再度开口：

“你身上仅剩的灵实在不多……”

“若是真散了，抓都来不及。”

禾青：……

禾青看着镜子里自己那惨白着一张脸和毫无血色的唇，哭都哭不出来了。

“我的灵……就剩一点儿啦？！”

“嗯，”

许归抬手，指尖的灵气缠绕到禾青的手腕上，声音被急速飞行所发出的呼啸而过的风声打散。

“能撑得你能跑能跳能哭能笑，你那点儿灵也实在是不容易。”

禾青还想嚎啕大哭呢，结果被灌了一肚子的西北风，连忙闭上了嘴，被许归扯着飞。

肩膀都快脱臼了。

-

沿着弥留下来的极淡的痕迹追踪到城东，许归感受到那灵气最浓郁的地方正处在前方，他站在高处俯瞰了一眼，和市中心的高楼大厦不同，都是些造型独特的小矮楼，最高不过四五层楼的高度，被极高的绿化围绕在中间，看不太真切附近都有什么。

许归想了想，从那片小矮楼中挑选了一个最高大茂密的树木作为落脚点，心想如此应当可以遮挡住二人的身影，不会被人类以及人界的监控所拍到。

脚尖一点，轻盈起身，手腕一抬——

待落到枝干上时，许归刚站定身形，迎面便撞上一个头戴黑色大斗篷的男子，两人面面相觑。

崔判官愣了一下。

紧接着被扯得跟放风筝一样的禾青后脚也落了下来，前后晃悠了好几下才站稳，随后便传来一声完全控制不住地生理性地“呕——”

黑色大斗篷男的身后，又露出一个穿着一身黑、跟夜行衣似的惨白着脸的男子。

那脸白的，跟此时的禾青没什么二致。

禾青低着头干呕了好几声，这才虚弱地开口，“哥……呕，你、你这速度……”

“我仿佛在坐跳楼机……呕……”

许归看着眼前的二人，莫名觉得有些眼熟。

崔判官和黑无常……他俩也觉得许归有点眼熟！

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你记得吗。

吐完的禾青这才抬头，刚想说些什么，猛地看到一手拿判官笔、另一手拿锁魂链的两个黑衣男，吓得“嗷”一嗓子差点儿喊了出来。

“黑黑黑黑……唔！”

黑无常眼疾手快的先将禾青的嘴给封上了。

随即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看向许归：“嘿嘿嘿嘿嘿……”

还不知道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呢，就先出手把人身后带着的小弟嘴给封上了，能不笑嘛。

黑无常想。

人界不是有句话叫‘伸手不打笑脸人’吗？

等笑完再和人解释——

被许归一个抬手从树枝上扔下去的黑无常捂着嘴巴没敢怪叫出声。

不是说好了的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这个人类怎么回事！

长得好看就能为所欲为啦？！

黑无常悄无声息地落地，扶着头上那尖尖的黑帽，站在树底下对着上面指手画脚地正比划着——

紧接着那一声方才没敢叫出声的“啊——！”还是从口中喊了出来。

划破了寂静的深夜。

还带着点儿回音。

……因为被吓蒙了的禾青一个没站稳，径直从树枝上掉了下来。

一头摔到了黑无常的怀里。

禾青满脸泪水，嘴又被黑无常的法术封着，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来，只得一张惨白的脸对着另一张更加惨白的脸，近距离地和人对视着。

怀里突然多出来一个人类的黑无常也愣在了哪里。

啊，还从来没有一个温暖的人类投怀送抱呢。

好尴尬啊。

黑无常愣了两秒，俗话又说，化解尴尬地最好的方式，就是先笑为敬——

黑无常裂开血色嘴角，露出两排整齐的——尖尖的牙齿，对着被自己禁了言的禾青：

“嘿嘿嘿嘿嘿……”

禾青：。

我先晕为敬了谢谢。

黑无常看着晕倒在自己怀里的人类，莫名觉得有些手痒。

勾魂锁链窸窣地作响，小心翼翼地只往禾青身上缠。

随即又被突然出现在面前的许归打断了动作。勾魂锁链也顺势被许归抢了过去，正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黑无常沉默两秒，“不好意思哦，职业习惯，顺手了……”

一看到闭上眼的人类就想要勾人家魂……

许归蹙了蹙眉，“那若是勾错了怎么办？”

黑无常“嘿嘿”一笑，“勾错了就……就再还回来嘛，嘿嘿……”

许归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噢。”

“那没有什么惩罚和奖励措施吗？”

黑无常：？

“能还阳就是天大的好事了……要什么惩罚和奖励措施？”

许归这次听懂了。

果然，只要不和人类对话，和鬼差交流起来就轻松多了。

“你们好生霸道，”许归眉心蹙起了些，“自己勾错了魂，还阳本就是应该的，怎的到你嘴里却认为是人走了大运，成了天大的好事？”

从未听说过如此说法的黑无常瞬间懵了。

“你你你你是哪位？怎敢对我们鬼差之事指手画脚？”

平日里游走人间，人类对自己除了恭敬就是只有畏惧的份儿，哪儿有一上来就动手打人、还对自己行事不满的人类出现过啊？

他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拿勾魂锁链，却直接扑了个空。

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勾魂锁链正绑在禾青身上、此时禾青和勾魂锁链都在许归手里呢。

黑无常丢了人，武器也丢了，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连忙挺起脊背就想装腔作势地吓唬人：“你可知我是何人？”

许归看了他一眼：“你是黑无常啊。”

黑无常：？

“你既认得我？竟还敢如此无礼？”

许归一张脸没什么表情，若非他长相极其乖巧，看起来实在是和裴无歇不笑时那张冷淡的脸如出一辙。

不是在和人类对话，许归才懒得笑呢。尤其是黑无常现在这副有些讨人厌的模样，许归认真地回答道：

“我若不是认得你，你早就被我吃掉了。”

黑无常极度震惊，音调都不自觉地拔高：“你你你你说你要吃了谁？！”

隔着老远察觉到这边有动静的裴无歇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许归身后，落地便听到这么一句，手中持着的手杖差一点儿没拿稳，落在地上发出轻微地一声‘哒’。

许归耳朵尖动了动。

下一秒就听得一声带着笑意的叹息，语气熟稔，似乎还有些无奈：

“是饿了吗？”

许归回头，对上裴无歇那双弯起的眉眼，在浓郁的夜色下，漆黑的瞳却仿佛闪着微光：

“真饿了，也不可饥不择食啊……”裴无歇笑，“等晚一些，带你去吃点好的。”

“裴、裴大人！”

黑无常神色复杂地对着裴无歇行了个礼，那表情看起来有些牙酸。

毕竟，吃点好的、和吃点好吃的，那差别可就大了。

黑无常总觉得那裴大人是在拐着弯儿地骂自己，自己又不太敢反驳。

着急忙慌从树枝上跳下来忙着给裴无歇行李的崔判官刚刚落地——

紧接着也被许归一句“崔判官也是要和你一起处理这次事务的一员吗？”给惊得差点儿崴了脚。

裴无歇笑着“嗯”了一声，视线落在许归身上，连看都没看崔判官一眼。

崔判官却觉得仿佛有千万根冰刺往自己身上扎，生生给人扎成一只冰刺猬。

因为他今日前来报到时……千叮咛万嘱咐地和黑无常交代，务必要和裴大人说，自己姓‘陆’。

哈哈！上一秒才披上的马甲，下一秒就被戳得掉了马。

这是天要亡他阴律司啊！

不是……等等……

眼前这位看起来眼熟但是死活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的少年到底是谁啊？！

明明长相白嫩乖巧、一副不谙世事的学生模样。

怎的会对他们冥司的鬼差如此熟悉、不仅毫无畏惧之心，反而好像还十分看不上他们一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第 1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