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三那温和温柔的笑容仿佛是被焊在了脸皮上,哪怕是面对江景鸢行径如此诡异古怪,他也没有显露出丝毫错愕。
——因为他心虚。
因为他装。
看着前方的少女缓缓走来,连三扬着标准笑容,对着她轻轻点头。
江景鸢眉眼间略显犹疑和复杂,在石桌边缓缓坐下。
她看了看旁边一身涧石蓝的男子。
连三正站在一侧,伺候着给她沏茶,察觉到她转来的视线,微微弯腰,对着她眼眸弯弯。
江景鸢神色古怪,片刻,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们连家……”
小亭子里,退远的侍女们瞬间竖起耳朵,一颗颗心脏高高提起。
是不是闹鬼啊……江景鸢心中复杂。
她斟酌一瞬,委婉道:“似乎有些不入流的东西。”
不入流的东西?!
“咚!”一颗颗高悬的心脏骤然砸进谷底。
不远处,侍女们紧绷心脏,呼吸止住,垂下的双手不住打着颤。
难道是察觉到了?!
是在点他们?
连三闻言,脸上的温和笑容变了。
他茫然地眨眨眼,弯下腰,对着江景鸢侧了侧脑袋,疑惑地问道:
“殿下说的是什么?”
江景鸢:“……”
总不能是只有她一个外人被鬼闹吧?你家这鬼还会护家呢?!
江景鸢心中震惊。
然而面上,江景鸢只是淡淡瞥了他们一眼,道:
“你们心里不清楚吗?”
众人:“!”
坏了,这绝对是察觉到了,绝对!
侍女们笑容僵硬,浑身紧绷,低着脑袋一动不动,认命地等待着某种审判降临。
一而再,连三的心态反而是稳定住了,他脸上的疑惑和茫然更甚。
似乎是又仔细思考了一番,连三眉头微皱,脸上浮现出苦恼的神色,语气中满是小心翼翼地说道:
“殿下,下官愚钝……”
江景鸢:“……”
真的假的,他们这么多人真的一点儿觉察都没有?
江景鸢不由转眼往他脸上瞅了两眼。
连三满脸、满眼皆是浓浓的疑惑不解,眉眼间还杂着几分惴惴不安——
似乎真的是被她突如其来的问题给为难住了。
看了看,看了又看,江景鸢转开眼,在脑海中问道:
“许卿临,你真的没有察觉到吗?一点点都没有?”
许卿临十分果断笃定地回答道:
“没有。”
江景鸢沉思。
许卿临的觉察力绝对比她要强上好几倍,这世上能瞒住许卿临的人事物也寥寥无几。
许卿临若是说没有觉察到特殊存在,那必然就是……没有特殊存在。
可这……怎么可能啊?
对于感知这方面,江景鸢对自己没有太多信任和信心,但那时一而再、再而三,又是那样清晰……
江景鸢还是决定相信自己。
——这样怀疑下去,就是没鬼,她也能被自己的怀疑逼疯。
其实就算是鬼,也是说不通的。
鬼,如何能瞒住许卿临?
就许卿临现在这个状态,对于鬼,应该要感知到亲切才对!
但不管是什么东西,总归是有东西……
江景鸢想着,又淡淡地瞥了旁边之人一眼,说:
“连家里,供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噗!”好似一只手骤然捏爆心脏。不远处,一众侍女身形齐齐一斜。
她们摇摇晃晃,又强撑着站稳了。
只是她们低下的脸上,面色煞白,瞳孔剧烈打颤。
这话直白又犀利。
只是问,而没有动作,却反而叫人心中愈发颤颤巍巍。
说不准她到底是在诈他们,还是已经有了实质性证据、在给他们一个……机会。
他们连家,太想摆脱那一群煞神了,太想重现荣光——这才会犹豫踌躇、不敢轻易应答。
一时间,就是始终淡定的连三也是不由心一紧。
他脸上神色维持着茫然和不解,脑子里却在飞速转动,一颗心直打鼓。
——这不是他一个人能决定的事情。
可他又怕装作茫然或是搪塞,会让这位殿下当即扭头走人。
怎么办?怎么办?
该如何应答?
小亭子内,一片惶恐不安中,唯有那桌边的少女神色淡漠,拿起小瓷杯,淡定地喝着茶。
好茶。
江景鸢心里淡淡地轻哼一声。
他们说没有就没有、他们说不知道就不知道?
她生性多疑、草木皆兵,无凭无据的,她怎么可能会相信他们。
江景鸢不疾不徐地放下杯子,侧头,轻飘飘看着旁边的蓝衣男子,嘴角一扬,缓缓问道:
“还没有想好?”
烈日下,小亭内,众人霎时如坠冰窟。
连三整个人保持着微微弯腰的姿势,一动不动,脸上神色茫然。
江景鸢轻轻抬起一手,嘴角放平了,嗓音清泠泠:
“连家清花园的清雅风采在北境广为流传,走去看看好了。”
疯了……
小亭子内的连家众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疯了。
真是疯了。
那园子,那一片狼籍废墟,他们就是死也没胆子将人带过去看啊。
直接认罪,和拖无可拖大爆发,还是有极大区别的——这其中的区别就是,一刀切,和凌迟。
就在一众侍女心生绝望之际。
连三茫然地眨眨眼,似是想不通干脆直接不想了一般,脸上扬起温和的笑容,应了一声“是”。
他伸出一手,将袖子拉平了盖至手心,递到那少女手边。
江景鸢右手搭上,起身,放开手。
连三抿嘴笑了笑,直起腰,抬头朝着不远处的侍女们喊了一声“还不来?”
一众侍女低着头,匆匆走来。
打伞的打伞,捧物件的捧物件,她们眉眼间含着忧愁,不由小心翼翼地飞快看了他一眼,又眼观鼻鼻观心。
——还是三公子沉稳。
一路慢悠悠地走,连三脸上始终扬着温和笑容,嗓音柔和,时不时说上一两句趣事。
江景鸢不由又瞅了他两眼。
触及到她的目光,连三对着她轻轻点头,笑容明媚了几分。
后边的众人暗暗佩服。
连三抿嘴笑,心中却满是无助和绝望——
他们让他来,不是他有多能说会道,而是他能装!
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能装,是就算挨了一巴掌也能笑盈盈地将脸凑上去让对方扇个开心的能装。
过去就过去,赌的就是那些人动作快不快、有没有及时做好准备。
要是没有……大家就一块儿死!
连三不是没起过自己当场投诚的念头,只是,连家不会放过他的。
就算这位殿下能护他,但也总有移开眼的时候。更别说,没有家族背靠的他,将来能提供多少价值?
没有人会一直护着一个没有价值的人,过不了多久就会厌烦。
再说,他也拿不准这位殿下的脾气和心思。
索性,要是砍头就一起砍头,要是投诚,就让那些大人费心费力去。
“你们这样……”江景鸢感受着周围人的心不在焉,嘴角抽了抽,心说,“明摆着就是有鬼啊……”
一行人浩浩荡荡。
然而众人还没走到那园子,五、六道人影就急匆匆迎面跑来。
“长生殿下!”
为首的一衣着极致庄重的中年男人瞬间落泪,欣喜若狂地道,“殿下,真的是您!没想到您竟然真的能走到我连家!我、我、下官,下官真是……”
他一时间手舞足蹈,说不出话来,唯有满脸激动和狂喜。
江景鸢闻言,一顿,决定听听他们想说什么,平静地开口道:
“连大人何出此言?我为何不能走到这里?”
旁边,连三心里狠狠松了一口气,终于来人了,他再怎么能装,心脏还是太弱小、承受不住的。
他扯动着脸上的笑容,松了松面颊肌肉,低下头默默后退。
“殿下、殿下……”衣着庄重的中年男人激动得浑身颤抖。
他身后,几人忙上前扶住他,道:
“二老爷您别激动、别激动,长生殿下就在这里,我们快请殿下去大堂里说话!”
“是,是。”二老爷抬手狠狠一抹脸上老泪,忙行礼,道:“殿下,这边请。”
大堂内。
江景鸢坐在主位上,瞥着下方的众人。
二老爷不流泪了,似是冷静了下来,身形激动颤抖之余颇有几分战战兢兢。
他几番抬头又低头、低头又抬头,干裂的嘴唇翕动着,欲言又止。
好半晌。
他只凄苦地说了一句:
“下官只是没能想到,长生殿下和太子殿下看到了现在的北境,竟还能记起下官几个。”
从前,没有梦霜浮的从前,又或是在梦霜浮没有成长起来的从前,北境梦家刻意低调得任谁都记不起来。
——那时,连家在北境乃至京城,如日中天。
后来,梦家出了一个梦霜浮,这是一个基本成长起来的“启明星”,一个几乎北境所有人公认的领路者。
仿佛只是一个瞬间,梦家攻势激进狠辣地迅速在北境立起了新的地位。
——而连家,只能退后,为了保全自身的羽翼。
到了如今,连家在北境几乎隐没无声。
江景鸢走出大堂之际,侧头看了眼后方的一众少年。
他们抬着头,脸上的神情懵懵的、一片空白,一双双眼眸中,令人见之心碎的茫然尽数浮现。
——自小学了一身本领,满心热情,却是动弹不得。
动不得,动不得……
无法上无法下,四面八方去不得,整个人仿佛被一只巨大的碗倒扣,目光所及之处一片黑暗。
…………
江景鸢走出连家,漫无目的地走上大街。
她脸上神色淡淡,黑漆漆的双眸略微失神——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忽然,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挡在了身前。
江景鸢缓缓回神,目光顺着那只手往上,素白的衣袖与繁华街景隔开,勾勒出大体流畅的肩颈线条……
随着目光移动,江景鸢一点点仰起头,嘴巴无意识微张。
侧前方,一身白衣的江景谦满脸幽怨地盯着她。
江景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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