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在同时,尤依睁开眼,倒吸着凉气,捂着胸口坐起身。
她像是被一个噩梦硬生生地甩回到现实,大口喘息,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回不过神来。
好烫。
胸口传来的灼烫,令尤依近乎窒息。
烫的要炸开了。
她坐在家人的尸体旁,在这犹如雪片般堆积的块块白布中间,低头看着胸口。
身体里有一种海潮般的波动在疯狂翻滚。一团淡淡的金色光芒,仿佛在她的身体里孕育长大,要冲出她的胸腔。
这是……!
“你、你觉醒魔法天赋了啊!”
尤依望向身侧尤安娜的那位同学,她和尤依一样,狼狈憔悴,眼角挂着泪珠。但是当看到尤依胸口的那一团波动的金色,同学移不开眼睛:“有魔法天赋的平民很少,你也觉醒了……”
“我昏迷了多久?”尤依问她。
“不久,十分钟吧。”她含泪喃喃,“一定是尤安娜在天有灵,把她的希望托付给你,你也可以沿着她的路继续走了。”
尤依一怔,因着这一句话,醒来后刚有所平息的情绪,再次抑不住地翻涌。
其实,像她这样活在一个优秀手足光环之下的孩子,比比皆是。在大多数平民家庭里,这样的孩子都是被当陪衬、被父母抱怨的对象。但尤依不是。尽管从小到大,她都是那个笨蛋妹妹,外人赞美的目光只会落在姐姐身上,但爸爸妈妈从没有忽略过她,依旧宠爱她,平等对待她和姐姐。
他们说,有姐姐去为家里谋得上升就好了,尤依只需要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不用感到自惭形秽。
但尤依怎么能不在意呢?爸爸妈妈越是对她好,她越是在无数个难眠的夜晚,躲在被子里黯然伤神。
为什么自己不能和姐姐一样,成为一名魔法师?爸爸一天要工作十个小时,一家人挤在狭小的平房,餐桌上总是发硬的面包和凉掉的牛奶,自己也疯狂想要改变这一切。
终于有一天,她如愿以偿了是吗。
可是,她想要为之改变生活条件的家人们,不在了。
尤依悲伤地喃喃:“一切都迟了,觉醒魔法天赋又有什么用呢?”
同学不解地看着尤依,想说什么,却在看到尤依的手紧紧攥着覆盖尤安娜的白布时,悲从中来,再说不下去。
同学唯有翻开一本沾着血的教廷典籍,指着书页上,由教廷圣职者描绘的女神画像,“刚刚你昏睡的时候,我找到了……”
“你看,这就是对我们降下神罚的神明——公正与审判之神,法尔奈丝。”
天黑下去了。
北都亮起点点煤油灯,像是在伤痕累累的废墟上聚集起无数的萤火虫。
领邦军们还在进行搜救,还有北都的消防员、宪兵,也全都出动了。人手还是不够,有太多的人受重伤,要被抬到医院去救治。医院也已经毁在神罚中,只有临时搭起的帐篷。
医疗用品严重短缺,护士们不得不撕下自己的丝袜,当作止血的纱布缠到重伤者的身上。血库告急,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简陋的病床上。
在这样的环境里,没有人有余力去理会尤依。
尤依枯坐在家人的尸体边,看着一个又一个人被抬过来,铺满了魔法学校前的广场,她默默流着泪,抱着膝盖,一直坐在这里,像是化作一尊雕像。
到第二天的早晨,饥肠辘辘的尤依抬起头,看到了随破晓而来的直升机。
北都的废墟上,爆发出激动的呼喊声。尤依揉揉眼睛,拖着无力的身体站起来,定睛望向那些直升机。
她看到了机身上喷绘的,帝国的皇家家徽。
是皇家的重要人物来了。
民众们都昂着脖子,看着直升机从自己的头顶慢慢降落,裹着曙光和打下的阴影。他们小心压抑着激动的心情,那些贵族老爷们来视察了,他们会得到救助吧?
当机舱门打开,先行走下直升机的四名武官,分列两侧,恭迎着一位穿着裁剪得体西装的年轻英俊男人走下直升机,尤依缓缓睁大眼睛。
男人看上去二十多岁,有着笔挺的身材和高位者的仪度,那张英俊的脸,在出现的瞬间,就显得和这片满是鲜血灰尘的废墟格格不入,仿佛一位光鲜的神使,来到被天火和硫磺焚毁的弃城。
这个人,她见过,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几乎每隔几天都要出现在《帝国时报》的头条版面。
神圣勃伦帝国的皇次子殿下,修迪斯·赛克瑞德,也是默认的皇储。
他的出现,让苦难的民众之间爆发出短暂的沸腾。皇次子殿下在神罚发生的短短一夜之后,就亲自乘坐直升机,飞抵北都,这样重视而亲民的表现,像是春风般抚过许多人受伤的心房。
尤依也和大家一样动容了。
修迪斯殿下亲自前来,不管怎么说,会令许多人的内心多出份力量吧?
几架直升飞机都已经落地,从机舱中下来不少人,有陪同出行的官员,有摄影师和记者,还有几个医护人员,提着药箱。
其中有人不吝惜地为一位受重伤躺在地上仍然挣扎着要站起来迎接皇子殿下的平民,递上一小瓶碘伏和一块纱布。
修迪斯殿下一来,北都的领主佩拉也匆忙赶来。
佩拉还穿着昨天喝下午茶时的裙装,她披着一条银狐披肩,踩着高跟鞋,步履匆忙间,腰际的绑带随着动作飘飞在身后。
“修迪斯殿下怎么亲自来了?北都现在的情况不好……”
越来越多的人围到修迪斯的身边,挡住了尤依的视线。十四岁的身高终究太矮,还没有发育,很快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重新低垂下双目,坐回地上,握住爸爸妈妈冰凉的手。
那边是激动的人群和光鲜的皇族,这里是满地白布和尸体。
不过几十米之隔,如同两个世界。
皇子的到来,倒是让尤依恍惚地明白,她必须要接受现实了。她的家人已经死了,死在公正与审判之神法尔奈丝的天锤下。
法尔奈丝,把她变成了孤儿。
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尤依忽然惊觉,簇拥在皇子殿下身边的鼎沸声音,在某一刻,变得增大许多,似乎,来到自己耳边。
她猛地意识到什么,抬起头,对上的是一双碧绿色的眼——修迪斯殿下——近在咫尺。
殿下的身后是寸步不离的官员和手持照相机的摄影师与记者,还有领主佩拉。殿下的四名武官,在维持围观民众的秩序,将他们挡在离殿下足够安全的距离外。
殿下正低着头,看着她。
碧绿色眼中的温柔关怀,尤依在接触到的时候愣了一下,她从没设想过会与高高在上的皇子殿下这样近距离的对视。顿时,所有围观的目光,那种成为视线焦点的被孤立感,一股脑涌来,尤依身体僵硬,呼吸凝滞。
“修迪斯殿下……”她没想到殿下在那么多需要慰问的人里,选中她,来到她身边。
身侧是肃穆的白布,尤依握着爸爸的手。在所有人眼中,这是张令人难过又有一丝温暖的画面。失去家人的无助少女跪在废墟中,而纤尘不染的皇子殿下,如同救世的神明降临她身前。
他躬下腰,怜悯地望着这个恐怕身高还不到他胸口的少女,缓缓地说:“帝国非常关心你们的情况,我知道,这是个艰难的时刻,但是请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一定会尽力帮助你们。”
修迪斯殿下说着,薄唇抿出一道鼓励的笑容。他生得温和儒雅,当他的手轻轻抚上尤依的头顶,仁爱地揉着她的头发时,尤依僵硬的身体逐渐放松,窒息感也化去一些。所有人都感觉到那种被安慰的力量。
殿下也再一次告诉她和所有人:“我们一定会尽力帮助你们,北都很快会重建复原。死去的人,帝国会统一安葬,活着的人也要满怀希望,我们一定能够共渡难关。”
能吗?尤依眼中不禁亮起一点火星。
咔嚓。
按快门的声音。
刺眼的闪光灯忽然打在尤依脸上,这一瞬的强光,让她反射性地缩起眼皮。
“这张很好。”拍到满意照片的摄影师,侧过头,低声对身旁的记者说。
尤依看到了摄影师低下脸时,唇角得意的笑容。
而皇子殿下还在抚着她的头顶,仁爱怜悯地看着她,她这一瞬的神色,像是被暴风雨吹落鸟巢的雏鸟终于得到爱鸟人救助的动容和依赖。
眼底刚亮起的火星,顿时熄灭,尤依的脸色冷下去。
原来是为了宣传。
要不了几天,那些安逸的可以在晨起后悠闲看着报纸的人,就会在头版看到这张照片,和帝国皇子慰问失去家人小女孩的报道。
似是看出她脸色的变化,一名随行的官员凑近修迪斯,悄声劝他:“殿下,再去看看那些艰难的老人和妇女吧。”
“好。”殿下答应了,他温柔的目光从尤依脸上收回,投向别处。他也站直身,在随行人员的簇拥下,去视察下一处,去慰问下一个人。
随皇子殿下一同离去的,是激动的围观人群和他们鼎沸的喧闹声。
世界,就这样又一次的,分隔成两边。那边的前呼后拥,和这边的死者、孤儿、痛苦沉默。
尤依忽然就好恨,恨意就像是疯狂长出的野草那样,顷刻之间就扩散得看不到尽头。
她恨帝国的权贵,根本没把他们当作真正的人来看;她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觉醒魔法天赋,连救家人都做不到。
恨为什么命运要让他们全家生来就是社会最底层的人,为什么要将她拥有的东西尽数剥夺而去。
所有的恨,都像是铂金河的条条支流汇合,最终奔向同一处——
公正与审判之神,法尔奈丝。
神,不是创造人类庇护人类的存在吗?
不就是神在四千年前击败那几个不可一世的魔王,才使得人类能够安居乐业吗?
这样的神族里,为什么会有一个肆意杀戮的法尔奈丝?凭什么一句“神罚”,就可以将她的故乡变成炼狱?!
极度的恨,连呼吸都变得急促困难。尤依掰开姐姐的手指,拿起姐姐手中的魔杖。她的胸膛又传来滚烫的感觉,伴随着滔天的恨意,这种滚烫就好像煮沸的水般,几乎要冲出来。她握紧魔杖,瞪红着眼睛,拼了命地要将魔力传导进魔杖,化作真正的魔法。
可是,魔杖却没有反应。
混乱的魔力就像是无头苍蝇般,在尤依的身体里乱撞。她的手已经举到颤抖,她的齿根都要被咬碎,她还是根本用不出哪怕一点点的魔法!
连一点魔法都使不出来,她又拿什么去向法尔奈丝控诉?
本就因枯坐一晚而僵硬的手臂,终于,撑不住了,魔杖就这样脱落下来,掉在地上,仿若一截没有任何用处的木头。
尤依被深深的绝望淹没身心,就算她成为和姐姐一样厉害的魔法师,甚至超越姐姐,成为精灵使、幻魔使,又能怎么样呢?
法尔奈丝,她是神啊!是能移山倒海、高高在上的神啊!
【尤依·沙蓝戴尔。】
被绝望扯入地底的尤依,忽然听到一道声音,有谁喊了声她的名字。
尤依一怔,幻听……吗?
声音却又响一次:【尤依·沙蓝戴尔。】
这次,她清晰地听到,声音是贴在自己耳边的,又更像是——从自己脑海中发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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