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霞光将巷口染成一片暖金色。章苘穿着那条崭新的苹果绿裙子,在夕阳下仿佛一株会发光的小树,清新又夺目。她有些紧张地攥紧了装着衣服的纸袋。江熙将章苘送到她家门口。
“快进去吧,”江熙笑着朝她挥挥手,眼神里还带着欣赏,“裙子真的超好看!”
章苘点点头,心里暖暖的,转身走向那生锈的铁门。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家门。
客厅里,她父亲正坐在沙发上看着晚间新闻。听到开门声,他漫不经心地抬眼望过来。当目光触及章苘身上那条鲜亮得与这个陈旧压抑的家格格不入的绿裙子时,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有瞬间的错愕,随即被一种深沉的、近乎痛苦的怀念覆盖,最后化为冰冷的审视和隐隐的怒意。他死死盯着章苘,仿佛透过她年轻明媚的脸庞和那抹刺眼的绿色,看到了另一个同样美丽、却最终消失在他人生轨迹里的身影。
太像了……简直和她妈当初一模一样甚至更加耀眼……也是这样的绿裙子,也是这样的……不知收敛!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上心头。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放在膝盖上的手猛地抬起,带着一股凌厉的风声,眼看就要朝着章苘的脸颊挥过去!
章苘吓得脸色煞白,身体僵在原地,连躲闪都忘了,只能绝望地闭上眼睛,等待着熟悉的疼痛降临。
然而,预期的巴掌并没有落下。
父亲那只抬到半空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他猛地瞥见章苘身后门外,江熙直勾勾望着章苘的身影正透过门缝隐约可见。那身影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他失控的怒火,也唤醒了他仅存的、对外界眼光的顾忌。
他硬生生地收回了手,力道之大,让他的手臂肌肉都在抽搐。他重重地喘着粗气,眼神阴鸷地盯着章苘,声音压得极低,却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章苘的心底:
“脱了它!”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低吼,“别学你妈当初!整天就知道打扮得花枝招展,心思都歪到哪儿去了?你现在是学生!学生就该有学生的样子!给我专注自己的学习,少想这些没用的!”
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羞辱和对前妻的怨毒,像鞭子一样抽打在章苘身上。那条让她在阳光下感到片刻轻盈和美好的绿裙子,此刻仿佛变成了耻辱的烙印,紧紧贴在皮肤上,灼烧着她的尊严。
章苘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眼眶里瞬间涌上的泪水掉下来。她低着头,不敢看父亲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更不敢让门外的江熙察觉丝毫异样。她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哑声应道:“……知道了。”
她几乎是逃也似地冲进了自己狭小的房间,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她才敢让憋在胸腔里的那口气颤抖着呼出来,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她低头看着身上这条美丽的裙子,父亲那怨毒的眼神和冰冷的斥责还在耳边回响。江熙给予的温暖和光亮,在踏进这个家门的那一刻,就被彻底打回了冰冷的现实。
不能白白接受江熙的好意……
这个念头,在巨大的委屈和难堪之后,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那条裙子带来的短暂快乐,此刻被沉重的愧疚感取代。她不能让江熙为她破费,尤其不能让这份在黑暗中唯一的光明,成为她在这个所谓的家里新的负担和“罪证”。
从那天起,章苘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她把那条绿裙子小心翼翼地叠好,藏在了衣柜最深处,再也没穿过。她开始近乎苛刻地节省每一分钱:
早餐,从热乎乎的包子豆浆,变成了最便宜的白馒头,有时甚至不吃。
午餐,食堂里只打最便宜的素菜,米饭也只打半份。
文具,笔用到彻底写不出才换新的,笔记本正面写完了写反面。
零花钱,父亲给的本就不多,她更是分文不动地攒起来。
每一枚省下的硬币,都承载着她沉重的自尊和对江熙那份心意的珍视。她默默计算着,攒够那条裙子和T恤的钱需要多久。每当肚子饿得咕咕叫,或是看到同学吃着零食,她就摸摸口袋里那几枚硬币,想起江熙看着她穿裙子时亮晶晶的眼睛,心里便有了坚持下去的力量,也泛起一丝苦涩的暖意。
她要攒够钱,然后,找一个合适的时机,郑重地还给江熙。不是为了划清界限,而是为了告诉江熙:你的好,我懂。你的心意,我珍惜。但我不能,也不愿,让它成为我的负累,更不能让它成为……父亲打向我的理由。这份干净的情谊,我要用我能做到的方式,让它保持纯粹。哪怕这个过程,需要她饿着肚子,需要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需要她默默咽下所有的委屈。
章苘刻意节省的行为,并没有逃过江熙的眼睛。
看着她早餐只啃一个冷硬的馒头,午餐餐盘里永远只有孤零零的青菜和可怜巴巴的半份米饭,原本就纤细的下巴似乎更尖了些,江熙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揪住,又酸又疼。联想到那天章苘父亲阴鸷的眼神和那条再未出现过的绿裙子,江熙几乎瞬间就明白了她拼命攒钱是为了什么。
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和心疼在江熙胸腔里翻腾。愤怒于那个身为父亲的男人施加的压力和伤害,心疼于章苘这种近乎自虐的倔强和不安。她不能直接戳破,那只会让敏感又自尊的章苘更加难堪,甚至可能将她推远。她只能选择更小心、更迂回的方式,把那份关心和照顾,包裹在看似不经意的日常里。
于是,早晨的自行车后座上,多了一瓶温热的牛奶。
“喏,我妈非让我多带一瓶,说长身体。”江熙把牛奶塞进章苘手里,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目光却留意着她细微的反应,“帮我解决掉?不然带回去她又该唠叨了。”
章苘握着那瓶带着体温的牛奶,指尖微微发烫。她张了张嘴,想说自己有早餐吃不了那么多,可看着江熙那双清澈坦荡、带着点“帮帮忙”意味的眼睛,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她知道,这又是一个无法推拒的“借口”。那温热的液体滑入胃里,暖意却带着沉甸甸的重量,让她鼻子有些发酸。
到了午餐时间,江熙总会“恰好”出现在章苘的教室门口。
“走啊,一块儿吃饭去?我今天可饿了,一个人吃没意思。”她不由分说地拉起章苘的手腕,半拖半拽地带她去食堂。
打饭时,江熙会刻意多打一份荤菜,然后很自然地在落座后,把自己餐盘里的大半排骨、鸡腿或者红烧肉,一股脑儿拨到章苘碗里。
“哎呀,今天这肉打多了,我吃不完要浪费了。”江熙皱着眉,一副很苦恼的样子,筷子却精准地把肉堆在章苘的米饭上,“你胃口好,帮帮忙呗?不然多可惜。”
章苘看着碗里瞬间堆起来的、散发着诱人香气的肉,再看看江熙餐盘里明显变少的荤菜,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她太清楚江熙的饭量了,这“吃不完”的借口拙劣得让她想哭。她想把肉拨回去,江熙却立刻按住她的手,眼神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威胁”:
“不许还回来!浪费粮食可耻,这可是你说的!”
章苘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最终只能低下头,默默夹起一块排骨。肉香在口中弥漫开,久违的满足感让她眼眶发热。她小口小口地吃着,努力不让眼泪掉进碗里。江熙就坐在对面,一边扒拉着自己盘子里剩下的青菜,一边假装随意地聊着学校里的趣事,仿佛这一切都再自然不过。
这样的场景几乎每天都在重复。一瓶牛奶,半份荤菜,无数个看似不经意的“帮帮忙”和“吃不完”。江熙用她笨拙又无比坚定的方式,在章苘筑起的高墙外,一点点凿开缝隙,将温暖和营养强行输送进去。
章苘心里那份沉重的“愧疚感”并没有消失,反而因为江熙持续的、不求回报的付出而变得更加复杂。每一次接受那瓶牛奶,每一次吃掉江熙分给她的肉,愧疚就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但同时,另一种更汹涌、更温暖的东西也在心底滋生、蔓延——那是被如此细致、如此用心地呵护着的感觉。江熙的坚持像一道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光,穿透了她为自己设下的冰冷藩篱。
一天中午,当江熙又一次把大半条红烧鱼放进她碗里,说着“这鱼有点腥,我不爱吃”时,章苘终于忍不住了。她抬起头,眼眶泛红,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江熙……你别这样了。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故意的。”
江熙夹菜的手顿住了。她看着章苘泛红的眼圈和强忍泪意的模样,放下筷子,轻轻叹了口气,眼神温柔得像融化的春水。
“那你也知道,”她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看你饿着肚子啃馒头,我心里有多难受吗?”
章苘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餐桌上。
“那条裙子……还有这些……”她声音颤抖。
“裙子是我送你的礼物,礼物不需要还。”江熙打断她,语气异常认真,“至于这些,”她指了指章苘碗里的鱼和自己盘里的青菜,嘴角弯起一个温暖的弧度,“是我愿意。章苘,你值得被好好对待,值得吃好一点。别为了攒那点钱,把自己身体搞垮了。”
她顿了顿,看着章苘泪眼朦胧的样子,声音放得更柔:“别拒绝我,好吗?看你好好吃饭,比什么都强。”
章苘再也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她低下头,眼泪混着米饭,大口大口地吃着碗里的鱼。那鱼肉细腻鲜美,仿佛带着江熙掌心的温度。心底那根名为“亏欠”的弦,在汹涌的暖流冲击下,终于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几近崩断的哀鸣,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酸楚的柔软和依赖。
江熙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把纸巾推到她手边,然后把自己盘子里的最后一点青菜吃完。阳光透过食堂的窗户,落在她们身上,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和无声流淌的温情。章苘知道,她可能永远也还不清江熙给予的这一切,但这一刻,她选择暂时放下那沉重的枷锁,接受这份带着心疼的、沉甸甸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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