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敬远寺参商相见(三)

来不及朝生险处望去,裴魏二人便相挟着不约而同朝蓊郁的林中逃去。

裴怀玉沉疴难愈,纵平日缓行谈笑并无恙,但疾行时便显出窘迫来,汗出淋漓、一丝两气,飘逸的鬓发胡乱粘在惨白的面上:“魏公子,不如我们分开跑......”语间他一串闷咳,声音似从愧疚的大河里打捞起来的:“我一副病躯,别拖累了你。”

“别这样说,万一人是冲我来的呢?”

长硬的草茎拦劈着腿脚,魏春羽专心蹚过它们,错过了裴怀玉异样的神色。

也无人知晓,一句“你好假啊”的嗤笑响在裴怀玉识海中。

那声音并不被搭理,少顷又耐不住好奇问道:“为什么你不直接救他?你这样假得怪瘆人的,还什么‘哎呀,都是我拖累了你......’,你要真这么弱,怎么把我给夺舍了?”

裴怀玉仍是满面忧色,任由少年灼热的手攥紧自己的腕子,携着自己跑得尘土飞扬,任谁也想不到,他在识海里面目冷肃,不疾不徐地警告那人:“夺舍阵法不是你画的?你还能在这做裴玉铮,是因我心善;若你不满意,我即刻送你去做无名野鬼。”话至半截,他又往那虚空中觑了一眼:“还有,我同他的事,你说破了天也管不着——”

原是这裴怀玉并非真本尊,他乃异世之魂。筹谋半生大业才成,便意外遭罪惨死,死前启动了那逆天改命的张生煮海大阵,本应钻到年少自己的躯壳中,却半路被裴玉铮的邪阵吸了去,顶了裴怀玉之名。

而他这异世魂魄撑不起再一次夺舍,只能缓慢图之。

因此这异世的灵魂同十九岁的自己,相识的最初便是一场阴谋。只是二者本为一人,周旋起来,这其间有许多妙处与难处,便是你我与局中人都料不到的了。

此时,那只剩了破布似的几片残魂的真玉铮哼哼道:“被你这种阴毒之人纠缠上,这个小魏公子也真是遭了孽咯......”

裴怀玉不再理他,但到底被他的话分去三分心神——暗器飞来,他一把将魏春羽扯偏了,自己却跌跌撞撞迎上那毒镖,被扎了个结实。

还不觉疼痛,已有零星血液自他肩头滴落。

魏春羽惊得伸手去探,手上肌肤也落了几滴红,激起灼烫的刺痛。

刚认识的裴公子,给他挡了镖!

真是情深义重的大好人,只是他们不会还没结义,就命丧于此吧!

脑子里浑浑噩噩的公子哥终于想起来,遇刺了不是只有死和先逃再死两种选择的,他在袖袋里掏了好几下,终于摸出个半掌大的奇异的黑泥长角乌龟,登时眼睛一亮,使劲将那自龟壳正中钻出的角给扳断了——立时那乌龟便发出阵呜咽,似索魂,又似嘲哳的号角。

而正是同时,那歹人遽然拔刀就要往二人身上劈来!刀势粗犷,有一式削二头的磅礴之气!

但电光火石间,那凛冽刀光被人生生截停,发出挂耳挠心的刮擦声——

“秦叔!”

魏春羽喜形于色,连带着抓握裴怀玉的手劲都使得大了。

那被称为秦叔的男子以玄布裹身,一道红丝绦拦腰锁身,随他矫捷的剑法划出亮眼的红痕。

那雪亮的剑尖一挡、一扳,再拗着劲一转,便将歹徒那大刀死死压在手下,旋即腰身一扭,下身一挺,一记抡踢将那歹徒平踹得松剑趔趄,行云流水间又反手将剑旋了半圈,搁在歹人脖颈,而后那刀刃如划烂泥,将那头颅顷刻同躯干分开了。

“秦叔!你怎么将他杀了,还不知道他是谁的人呢......”发音略失了声的惊呼跌出魏春羽口中。

那片薄剑嫌弃地挑开无头躯体的衣领,露出肩头纵向的半截火苗的刺青:“现在知道了。但这张脸——”

“秦......秦叔,先别研究刺客好不好看了,这边、这边还有个伤患呢!”

那道挺健修长的身影收剑转身,恣意抓拢在脑后的长发微散,垂落脸侧叫那面孔收敛了两分冷峻。眼太细,鼻太拔高,唇时刻紧抿不见笑,目光也太冷,那是一张难辨年纪的脸——仿佛过了十年他也仍是这副没有人气的模样。

此刻他收住话头,抬转目光,落在裴怀玉面上。

魏春羽会意道:“这是玉铮,裴家的二公子,他给我挡了暗器,血流个不停......”

“裴二公子?”重音落在“裴”字上。

秦烛并未动弹,将那人仔细打量一通。

但裴怀玉却不看他,只顾偏头捂着伤肩,黑血正从他指缝里钻出来,好不容易开了口,还是冲着魏春羽的:“魏公子,我没事的,我体内的毒很厉害,刚才暗器上的伤不到我,我自己能处理好。”

听听,这叫什么话?

先暗示了自己惨,又彰显了自己坚强。

魏春羽不由更怜惜、钦佩他,当下扶他靠着树,见气氛诡异,不由来回打量裴、秦二人:“你们......是不是认识?这副模样,不会是有仇吧?”

裴怀玉答得飞快:“不认得。”

秦烛这才抬脚走来,帮一个行动不便的伤患、一个见不得血且笨手笨脚的公子哥,搭了把手。在拔出那枚暗器时,凝视裴怀玉冷汗涔涔的脸道:“你真不认得我?”

“多谢侠士救命之恩。只是您认错人了。”裴怀玉道。

魏春羽咂摸了一下,忽然福至心头地没管住嘴:“你们,有一段儿?”

秦烛被他不清不白的遣词引得眼尾一抽:“你平日里少看点话本子。”

魏春羽松了口气:“那就得了,秦叔你那么凶吓死我了。玉铮可是我的救命恩人,要不是他拽了我一把......真没想到,我们第一天见面就十分投缘、情意相合,又奇巧地共患难了......”

裴怀玉顺着他的话点了一回头,便见少年如一只被收买的犬类,龇着大牙冲自己笑。

而秦烛并不理魏春羽,只朝那长得可疑的裴家公子道:“裴公子,你此前见过这刺青么?”

被唤到的公子缓抬眼帘,目光终于定在秦烛身上,偏又因绵密的感怀之色,显出如望远山之态:“未曾。”

秦烛不禁微眯了眼:“天阁行事嚣张,前日里被塞了满口满鼻的秕糠憋死的亲王,便是它的一桩罪证。朝廷都下了雪花似的榜文、告示,莫说是有些情报通路的,便是平头百姓也听说过他们恶名,裴公子倒不曾见过?”

“秦叔!你不知道,他一直跟着邓芙仙师在山上......”

裴怀玉从容拦回了魏春羽的开脱:“只是不曾见过活人身上的罢了。但依侠士所说,怎么如此厉害周全的天阁只派了一人来刺杀我等?”

“我若不来,杀你二人足矣,”秦烛语气平平,理所当然道,“况且,刺客很贵。”

值不了第二个刺客钱的魏春羽讪讪问道:“那如果是杀秦叔——我是说如果真有不长眼的敢,那会有几个刺客来啊?”

秦烛平淡地觑他一眼:“杀我?何人敢接。”

顿然一声“嘎啾”如水滴触地般传开——一只长翘尾斑鴗,小肚鹅黄如鸡绒,其余通身为深浅不一如妆粉似的碧蓝色。但因为喂食太勤,优美的体形不复,扑飞时犹如一块剪裁自由的搌布。

在三人注视下,那只斑鴗一翘尾巴,纡尊降贵地落在了秦烛右肩。

魏春羽哑然失笑道:“我就说秦叔今日缺了点什么,原是这只小东西。”

小东西见主人不搭理自己,犹疑着蹭了蹭脚边的脖颈,引得主人发了痒猛一颤。

秦烛垂落下目光,无什么喜爱之情,只如庖丁对着要被解的牛,细致入微地观察着:“它不是我的,哪天没了也用不着惊异。”

见那只小鸟似听懂了般,伤心欲绝地将头深埋翅翼里,秦烛话锋一转,简明扼要道:“但现在该带它回去了——你太吵了,濯濯胆小,不想看见你。”

濯濯便是那只鸟的名字。

濯,焕洁也。鸟羽净泽,所过之地,如同被擦拭过一样明净。

虽然秦烛不说,但也不难从名字看出,他对斑鴗的爱惜。

魏春羽腆脸笑道:“秦叔这样忙还拨冗来救我,真是我的好阿叔!”

瞧他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秦烛就心烦:“我承了一诺,应下护你十次,往后你还能叫我两次,我尚可忍耐。”

魏春羽听得多了,也无半点伤心:“那我去找秦叔玩啊,那小乌龟捏得可爱,我都舍不得碰碎它......说起来,阿叔你捏的第一只小乌龟我还收着呢,那时我才五六岁,被母亲粗心关在门外,外头还下雪呢,我后来又是打摆子又是哭鼻子,阿叔你还用袖子给我擦鼻涕呢......但是我怎么都哄不好,你只有给我捏了只瘪头断尾小乌龟......”

秦烛难得没有嫌他啰嗦,垂眼听他又不厌其烦地讲那只丑乌龟,待他语声渐低,才道:“你就喜欢这些丑东西。”说罢那腰间的红丝绦一荡:“这年月不太平,少出来当靶子。”

魏春羽挑眉“嗳”了声,朝他走远的背影嘟嘟囔囔:“好好说两句话的功夫都没有,还不讲理......我又不是没事晃到寺里来的......”

那一人一鸟心有灵犀,同时回头瞥他一眼,而后一道密音落到他耳边——“离不清不楚的人远点,别把自己卖了还傻笑,给我找麻烦。”那声音微微一顿,“那刺客跟过魏蘅景,你长点心。”

细碎的尘埃沾到魏春羽睫毛上,他怔然眨了下眼,心觉这样的天气真狡诈,暖烘烘的和风将人裹得紧紧的,又悄悄生出潮热,势要将人溺毙在里面。

——又是跟过兄长啊。

春天的风刮起来也有劲,裴怀玉额角的汗都干了,他见魏春羽还望着秦烛走的方向,道:“那恩人一看就是个只可以法相近、不可以情相近的。”

魏春羽抖了抖肩上细碎光斑,回神道:“你怎么好像比我还熟悉他?你们真不认识?”

“真不认得,只是推想,”裴怀玉低低咳嗽两声,撇脸时睫毛急眨一串,“我也认识这样的人,可惜他死了。”

还是他害死的。

魏春羽伸手想拍拍他肩膀,但记起伤口,便生生拐了个弯去揽他的腰:“裴兄节哀。”

因着裴怀玉挡镖之恩,魏春羽又谢了几回,还自腰上解下个色头好的方形玉佩,顾自绑到了裴怀玉腰上:“还请玉铮不要推阻,你救了我,一块玉佩根本算不上什么,我改日还要寻重礼谢你呢。”

裴怀玉道:“不必,若那时是你,你也会伸手拉我一把,不是么?”

魏春羽偏头,好生瞧了回这个菩萨心肠菩萨面孔的青年公子,硬着头皮憋出个“自然”。只是心道:果然,人间缺不了至善至纯的人啊;就像他魏春羽,没了素昧平生、挺身而出的裴怀玉,和一诺千金、救他狗命的秦烛,都活不过一个季节的。

裴怀玉还看着他,眼神清凌凌的,但有些飘、发虚,就好像一个人陷入了久远的回忆,或者一个大病的人要大丧了......

而魏春羽显然理解成了后一种,分了只乌龟信物借他保命,就着急忙慌地跑去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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