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机会、和死亡,总有一个要先来临

和鸣羽一道上路的有二十几号人,她一眼就看出,基本都是阿翁的好战派死党。

对叱吕部核心圈子把握的这么精准,除了刚才那位牧云嘉华,她也想不出第二个人了。

伽罗站在最前面,远远望见鸣羽被人一前一后地牵了来,不顾一切地冲过来,扑跪在她脚下,泪水奔涌。

“小别……小特勤,你……伽罗对不起你、伽罗有罪!可是伽罗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那天晚上,我真的只想让你睡得安稳一些……原谅我吧……求求你,原谅我吧,小特勤!”

伽罗边哭诉边磕头,一遍遍地把额头贴在鸣羽满是灰尘、单薄的布鞋上。

鸣羽知道,这只是个傻姑娘。

两个月前,自己还和她一样,怀抱着少女对世界最美好、最纯洁的想象。

可现在,她曾经的一切,都死得很彻底。

她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胸口,那个墨黑的“罪”字从领子里隐隐露出个头。

为什么色彩那么饱满、那么刺目,能如此轻松地盖住了下面那只饱经摧残的赤鹰。

“伽罗,你起来吧,不要跪我,也不要叫我小特勤。”

鸣羽平静地望着她,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波澜。

“蒙陛下开恩,给了我一个活着赎罪的机会。你面前的,只是一个待罪的奴隶而已。”

伽罗以为鸣羽不肯原谅她,直接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无助地摇头流泪,嘴里一遍遍念叨着。

“不、不,你是小特勤,你是我的主人,你不是罪奴,你不是……”

鸣羽本可以什么都不说的,至少别让这小阿姐吓得发傻。

可她不得不开口,不得不当着曾经这些看着他长大的族人的面,再一次狠狠碾磨自己作为人的尊严。

靠墙的阴影下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身形挺拔如孤松,面容俊美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

他肤色偏白,鼻梁高挺,一双细长的凤眼正漫不经心地斜睨着这场闹剧,眸色深沉,蕴藏着与年龄不符的冷冽。

看守很有眼力劲地松开铁链。

鸣羽慢慢地向那年轻人走去,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颇为“丝滑”地屈膝跪了下去。

脖枷太宽了,脊梁弯了一个弧度便卡住,额头碰不到地,只能以一个滑稽而屈辱的姿势,被不上不下地架在那里。

“罪奴叱吕鸣羽,见过四皇子殿下。”

蒲阳垂眸望着跪在尘埃里的人,浑身裹在肥大、灰扑扑、脏兮兮的囚服里,瘦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跑。

他一时间完全无法将她与记忆中那个身着火红骑装、在狼川草原上骑着短腿小白马飞驰的女孩联系在一起。

那女孩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热情、奔放,某个瞬间、似要把他一向凉薄的心都融化了。

可眼前人,面色苍白,眉目低顺,神情冰凉淡漠。

这死气沉沉的样子,简直像是在照镜子,却比自己更多了一抹暗暗涌动的愤怒和不甘。

可当蒲阳望进她抬起双眸的那一刻,他知道,那团火没有熄灭,只是不得不深深地隐藏在冰层之下,默默燃烧。

他沉默地伸出一只手。

鸣羽本不想借力,可凭自己被枷锁困住的身体实在难以起身,只得搭上他的手,踉跄着站稳,“谢四殿下。”

鸣羽用余光瞥了几眼蒲阳。

在她还是叱吕部的小别吉时,在玄臻还需与各部胡人兄弟保持微妙而脆弱的平衡时,她曾和这位酷爱骑射的四皇子算是“玩伴”。

长安城里精致的桂花糕、香甜的酪樱桃,都是蒲阳在叱吕部最丰饶的狼川马场纵情驰骋的通行证。

鸣羽其实不喜欢和他一道骑马射箭,也不愿给他什么好脸色,除了拿到心念念的吃食时会甜甜地唤一声“阳哥哥”之外,基本能躲就躲。

他的眉眼极冷,看人时像一块千年不化的寒冰,每次望向她,总让当时的小鸣羽觉得,自己仿佛欠了他八百吊钱没还。

然而,此刻的叱吕鸣羽再也没有给任何人冷脸的资格。

就算是狠掐着自己大腿肉,也必须扯出个比在牧云嘉华面前更加“礼貌温顺”的微笑。

“请问四殿下有何训诫?罪奴洗耳恭听。”

“不要笑了。”蒲阳的声音没什么温度,“太假了,难看。你一向演得很烂。”

鸣羽皱了皱眉,难道这货专程跑来,就是为了看她有多落魄,好跟一个十二岁的小丫头置气?

“毕竟朋友一场,我送你个东西。”

蒲阳从兜里掏出一枚骨戒,递到她面前。

质地粗糙,上面刻着一个歪歪扭扭、却气势十足的老狼头,雕工豪放不羁,一看就是出自某个喝高了的老猎手之手。

“这是你阿翁一次打猎输了送给我的。知道他的东西都被收了,这个,给你留个念想。”

望着那熟悉的纹样,鸣羽眼神有些发直。

阿翁曾无数次在月夜下吹响这骨哨,他最好的猎犬们就会循声而来,那油亮的皮毛在夜风中起伏,像层层黑色的波浪。

回忆的闸门一旦放开一个小小的口子,往日的欢声笑语、草原的风、阿翁粗糙温暖的大手……

就会同决堤的洪水般一泻千里,然后把她推入死无葬身之地的深渊。

她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沉静。

“不。我是罪人,我不配。我对不起阿翁。多谢您的好意,不过,请您收回去吧。”

“陛下没工夫搭理这种小玩意儿。不敢收,太刻意,更显得你心思不纯。”

蒲阳嘴里从来没有一句废话,“还是说,你想让陛下‘特殊关照’你一下?”

鸣羽反应极快,当即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从善如流地接过戒指,“好。谢谢四殿下。”

“你阿翁他说草原上的猛兽,哪怕只剩一口气,也得咬断猎人的喉咙。但你现在最好忘了这些。”

蒲阳清了清嗓子,换上了一张极为官方的严肃表情,毫无波澜地念着台词。

“到了蜀地,好好看看那些像绵阳一样的南人。想活命,就学学他们怎么低着头吃草。毕竟,这天下姓蒲,不养吃人的老虎。”

仆人牵过马来,蒲阳回头,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一下,但那笑意和他冰冷的脸搭配起来,显得有些瘆人,压低声音道。

“诶,那个,好好留着。这大概是你身上,唯一还像个叱吕氏族人的东西了。别真把自己活成了一条只会摇尾乞怜的狗,那样……太无趣了。

说罢,他不再看她一眼,调转马头绝尘而去。

鸣羽把戒指塞进了贴身的衣兜。

早就不耐烦的差人们开始骂骂咧咧了:“起来!都给老子起来!赶快启程,天黑前到不了驿站,老子全给你们踹河里去!”

脖子上的铁链又被人狠命一拉,鸣羽向前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多亏伽罗眼疾手快接住了她。

“小特勤,为什么只有你要戴这些铁疙瘩啊?”伽罗扶着她的胳膊,心疼又不解地问。

鸣羽很想对她说,因为我要锻炼身体,把自己练得看起来像个男人一样强壮。

最后却只能化为一声苦笑,认真解释道:“因为我犯罪了,阿姐。你们只是战奴,而我是罪奴。在陛下准许我摆脱这个身份之前,我永远都没法摘下来。”

“那……也有好处啊!”伽罗脑子也挺怪,总是在不合适的氛围开玩笑。

“至少……至少走路叮叮当当的,晚上不怕撞到鬼啦!它们一听这声儿,就知道咱们小特勤不好惹,全吓跑啦!”

她努力想让气氛轻松些,可话一出口,自己先红了眼眶,这玩笑听上去,比哭声还要悲伤。

在熬过了最艰难的十八天后,鸣羽身上的锁链终于去掉了。

但是,还是要她自己背着,因为进了成都交接的时候还要再戴上。

鸣羽自知不是个嘴甜的孩子,用鲜卑话都是一些比马刀还直筒子的表达,更不用说讲汉话了。

要么词不达意,要么就是拿出阿翁让她练写文章的老底子,拽些文绉绉的词句。

她习惯往常多琢磨一些巴对各路牛鬼蛇神要说的话,提前打好腹稿,到时候再用那种与氛围极不协调的、缺乏真情实感的样子,背书似说出来。

在这一点上,伽罗是最好的老师,她的每一句话都带着近乎天真的赤诚和笃定,不由得人不信。

仿佛只要她自己相信是真的,那便一定是真的。

最近她在集中精力说服自己接受小别吉变成小特勤这个现实。

鸣羽都怀疑,或许以后就算有人指着她的胸质疑,伽罗都会斩钉截铁地反驳。

“我家小特勤从小到大都是个顶天立地、能上马挽弓、下马挥刀、喝酒最是豪爽的、纯得不能再纯的草原汉子!”

鸣羽不会控制、或利用自己的情感,她最多只能把不必要的情感暂时踢出去,用空荡荡的脑子和心脏,面对必须面对的境况。

有一点好,至少不会突然失控。

路上,鸣羽还是忍不住问伽罗,“杜叔呢?你知道他的下落吗?”

杜祥平是阿翁的亲随,在她还没出生时就被阿翁捡回家当徒弟加半个干儿子养着。

若是论忠诚,阿翁在整个叱吕部最信任恐怕就俩人,第一,小孙女叱吕鸣羽,结果亲手给他下了迷药。

第二,便是杜祥平了。杜叔一向寸步不离地跟着阿翁,可自从那晚之后,鸣羽便再也没见过他。

若没有与玄臻这一战,他和伽罗估计早就在长生天的见证下拜过天地了。

伽罗脸一红,摇摇头,“我不知道,那晚之后,他给我留过一张字条,说有事要去做,便没人影了。”

鸣羽眉头舒展又皱起,至少杜叔没被害死。

叱吕家玩儿完了,若是为避祸不告而别也正常,只是……连女人也不要了吗?

“对不起,阿姐,要不是牧云嘉华非安排你陪我走这遭,杜叔可能已经带着你远走高飞了,何至于在这路上受苦?我怕他将来找不见你,这么好的姻缘,都被叱吕家毁了。”

伽罗却并没显得多么伤感,只是露出一个大大咧咧的、带着点傻气的笑。

“祥平说汉人有句老话,叫‘有情人终成眷属’,若真是有缘分,不管中间隔着多少磨难,老天爷总会帮他们走到一起的。我只要静静地等着那天到来就好。”

鸣羽真的羡慕她,羡慕她单纯的脑子、赤子的心。

故意玩笑逗她,“要是哪天在草原上遇上狼群,你手里只有一张弓、一支箭,你是救我,还是救牧云嘉华?”

伽罗眨巴着大眼睛,想都没想就答道:“嗨!这算啥问题!我把弓扔给夫人,把箭给你,然后我自己扑上去让狼咬住,你俩不就能跑了吗?”

鸣羽心里一暖,又问,“你不恨她?”

随即又自嘲地摇摇头,“也对,你恨不着她。整个叱吕部,大概该恨她的只有我。”

伽罗认真地想了想,却没想明白。她只是摇摇头:“夫人是夫人,您是您。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得陪着小特勤。”

她似乎觉得气氛太沉重,又赶紧换了个话题。

“对了!小特勤,你知道咱们部里......” 一路上听着伽罗喋喋不休地叨叨,鸣羽竟然也不觉得烦,反而奇怪怎么以前从没注意过叱吕部还有这么多新鲜事啊,挺有意思的。

也是,那时候听着阿翁的英雄故事长大,天天梦里做的都是弯弓射雕、横刀立马、驰骋沙场的壮举。

仿佛马踏北境、逐鹿中原、横扫天下,是多么触手可及的一件事。

曾经,她至少还有胡侃两句的资格,而现在,连梦都不敢做了。

跟伽罗这种人待久了,人很容易变得平和而淡然,就像庙里那尊大佛似的。

觉得没什么事情不能发生、没什么境遇不能接受,反正无论如何,都能想法子活着,把日子过下去。

如果阿翁还在的话——

听见她俩对谁家老太太偷了哪家邻居刚下的小羊崽,

或者哪家的爽烈女孩看上了隔壁部落的帅小伙,骑马把男人追出十几里地去,才终于抱得美男归

——这类柴米油盐、鸡毛蒜皮的琐事津津乐道,一定会生老大、老大的火气,骂她“不务正业、难成大事!”

“也别读书骑马了,赶紧琢磨找婆家吧!完了呀,这丫头完了!祖宗啊,就给我叱吕南星一个像点样儿的继承人吧!

唉,叱吕鸣羽啊,阿翁太失望了,阿翁心都要碎了!长生天,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后继无人呐!无——人——呐!”

老头没事儿就爱这么仰天疾呼,鸣羽稍微懈怠了一点,他就要气鼓鼓地去质问祖宗和老天爷。

后来,鸣羽也皮了,觉得唠唠叨叨,烦死啦!甚至还有点搞笑。

可现在……

午夜梦回,她裹着单薄破旧的毯子,缩在冰冷的角落里,瑟瑟发抖地透过破烂透风的窗子望向潮湿阴沉的夜空。

阿翁啊,我已经快记不清握刀的感觉了,也好久没读书写字了,学过的成语和典故忘了好多,孙子兵法只能背到第五篇了……

我、我甚至连祖宗的名字都记不全了!

我现在满脑子想的,只有明天能不能多吃半个饼子,脚上的脓疮什么时候能结痂。

阿翁啊,你在那边问没问祖宗,能不能好歹派个人在我梦里吱一声:

咱叱吕家后继到底还有没有人啊?!

不要让孙女玩命拼到头来还是个竹篮打水一场空、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凄凄惨惨地身死异乡,那多可笑啊……

或许就像伽罗说的,老天爷是最喜欢写故事的说书人,在冥冥中早已安排好每个人的命运。

如果自己真是命带飞龙在天,只需要活着、忍着、静静地等着就好了。

反正,机会、和死亡,总有一个要先来临的。

一颗长尾巴的流星倏地划破夜幕,像一滴迅速坠落的银色泪珠,短暂地照亮了她潮湿的脸颊。

鸣羽抬手摸了摸脸,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阿翁啊,我真的、有点累了。求你,再骂我一句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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