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三十七年八月,木兰围场草丰林茂,凉爽宜人。
四十四岁的康熙皇帝带着八旗亲贵、后宫嫔妃和子女们等数万人来此秋狝。
所谓狝是指狩猎。
不过,康熙带这么多人来狩猎,并不是为了取乐,而是为了联络蒙古各部,强化八旗将士的作战能力。
因此,他不光亲自下场,还让十岁以上的儿子都要参与行围。
虽然‘木兰’一词在满语中意为“哨鹿”,但这片围场上可不是只有鹿,还有豺狼虎豹,甚至熊这样的凶猛野兽。
然而即便是刚满十岁的十四阿哥胤禵也没有在怕的。
他甚至比二十岁的亲哥哥胤禛更勇猛——天不亮就穿好靴子背好箭,列队的号角一吹就朝外冲,一上了场就像个初生牛犊,一定要冲在最前面。
合围形成后,别人或多或少要让着皇帝,只有他上蹿下跳,横冲直撞,眼里只盯着猎物。
别说,还真叫他抢了头筹,他猎到一只狡猾的红狐狸!
康熙不仅没怪他,还骄傲得对太子和左右大臣道:“这小子有勇有谋,将来必是一员大将!”
太子微笑称是,转头便以上位者的姿态睥睨其他兄弟:怎么回事啊诸位,不如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太子是康熙原配发妻赫舍里氏所出,出生时恰逢三藩之乱,当时三藩军队甚至已经占领了长江以南所有地区,大清江山危在旦夕。不少八旗元老将这场亡国之危归咎于康熙妄下削藩令,对他的统治能力提出质疑,一时间,军中人心浮动,朝中各怀鬼胎。
在这时,嫡子的出生,对康熙来说犹如一场及时雨。他顺理成章又迫不及待地立太子,就是为了告诫所有人:朕和大清江山后继有人,夹起你们的狼尾巴继续给朕做狗!
后来三藩之乱平息,康熙又开始收复抬湾,抵抗沙俄,平准保藏……几乎一直活在忧患当中。他势必不能给大清留下一个软弱可欺的太子,否则他一死,那群狗眨眼又做回狼。
太子被他培养得冷酷无情、唯我独尊。平日鞭不离手,稍有不顺便随手施暴,不仅宫人怕他,连兄弟叔伯、王公大臣也没少遭他毒手。两年前康熙亲征噶尔丹,留他在京城监国,满朝文武都被他打怕了。老四也曾被他一脚踹下台阶昏死过去。
而他军功不及老大,才华不及老三,德行又这般差,威名过剩而威望不足,真心服他的不多。
老大和老三各自扭头装看不见。
老四自小不擅骑射,每到这样的场合总会不自觉露怯,偏偏此次出头的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越发衬得他像好竹出的那根歹笋……
太子这个眼神令他难堪至极,攥着缰绳的手不自觉暴起青筋。
五阿哥主动把箭筒里的箭都给了十四,好似在说:二哥你别看我啊,我摆烂了。
九阿哥笑嘻嘻地反问:“二哥看我能成什么?”
十阿哥嗤嗤发笑,在他身后小声嘀咕:“我看你能去正阳门大街卖艺!”
比十四稍长两岁的十三阿哥胤祥却不服气,他比十四更刻苦,更精于骑射,只是不敢抢了皇父的头筹,故而表现中庸。
当太子的目光掠过来,他脱口便道:“十四弟,与我比一场如何?”
小十四傲然一挺胸道:“好啊,你说怎么比!”
傍晚时分,激烈的围猎告一段落,草场上暂时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夕阳下,八阿哥胤禩牵马走在湖边,静静欣赏着湖面上映射的晚霞,冷不丁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
“老八,刚才行围的时候不见你,十三弟和十四弟比试的时候也没见你,躲这儿做什么呢?”
胤禩悄悄攥紧了手中的印章,回头一笑:“谁说我躲了,只是落在后面无人注意罢了。四哥今日收获颇丰,怎么不去领赏?”
胤禛哼了一声,没应‘赏’这一茬,牵着马往前一步,于他并肩而行,“谁说无人注意,我可是找了你好几圈。行围刚开始你还在前面,十四弟拔了头筹后,你就开始往后缩,不一会儿就不见踪影了。怎么,被抢了风头不乐意了?”
以往秋狝,冲在最面前的总是胤禩。
他的勇猛表现深得康熙欣赏,虽然年方十七,却已两次随征噶尔丹。在这两次中,随行的皇子不止他一个,却只有他在皇帝御营伴驾。
可见皇父对他的爱护之情和指点之意。
可他的进取心并不让人讨厌,得到的偏爱也不让人嫉妒。
因为他不是小十四那种爱张扬的人。
他力争上游,不是为了出风头,而是为给生母挣一个尊荣——他母亲出身卑微,娘家亦没有得力的子弟,诞下皇子十七载,至今连个位份也没有,在后宫活得并不体面。
胤禛很能理解他。
胤禩用胳膊肘捣了他一下,笑骂道:“去你的吧!”
兄弟俩只差三岁,又一同被孝懿仁皇后抚养过两年,一起读书、坐卧,感情甚笃。
胤禛个性善变,而他偏稳重,正好互补,故而时常没大没小。
“那是怎么?”胤禛稍一弓腰,利索地躲过了这一袭,紧跟着又凑上来,不过并不是真的要刨根问底,他相信自己的洞察力,只当八弟不好意思承认。
他是来找郁闷的八弟一起郁闷的。
所以不等胤禩说话,他便自顾自抱怨:“你说汗阿玛那句话什么意思,行围不同于打仗,抢了头筹就能当好将军吗?我看未必。古往今来,名垂青史的大将军如孙武、韩信、霍去病这些,除了兼具勇谋,都有强烈的人格魅力,能让人信服。十四聒噪轻浮,平时就不招人待见,上了战场怎能服众?我看他啊,比你差远了。”
小十四才不聒噪轻浮。他只是擅长撒娇、喜欢表现而已。
偏偏他有表现的资本,而一母同胞的胤禛却文不成、武不就,性格还有些偏执敏感,总爱像现在这样胡思乱想,背后生闷气,以至于爹不疼、娘不爱,只能吃亲弟弟的干醋。
胤禩也很理解他。
于是笑着安慰道:“此次蒙古王公们带了好几位和小十四同龄的世子,隐有压咱们一头的意思。要是咱们几个年长的皇子拔了头筹,倒是胜之不武了。十四出头最好,十足给汗阿玛挣了面子,汗阿玛当众捧他,也只是为了打王爷们的脸罢了。”
胤禛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要是真如你想得这般简单就罢了。你瞧见太子那眼神没?好像在嘲讽咱们,加起来都不如一个十岁的臭小子!咱们平时为他做的事儿还少么?这就是卸磨杀驴!”
有吗?没看出来啊。
胤禩有时候觉得跟这么个弯弯肠子太多的哥哥相处蛮累的。
就……要一直开解他,可他总能找到牛角尖。
平时倒也罢了,今日他心里有个要紧的大事儿,实在没精力应付旁人。
幸好此时九阿哥十阿哥也纵马追来。
“四哥,八哥,你们怎么在这儿啊,前头来了个科尔沁的小格格,能歌善舞,美得像天仙一样,二哥三哥眼都看直了,你们也快去看看呀!”
九阿哥从两三丈外就开始喊,待到近前,不知是热的还是兴奋的,肥嘟嘟的脸蛋子红扑扑的。
胤禛瞪着他训斥道:“大呼小叫成何体统!何况太子又不是好色之徒,这话传到汗阿玛耳中,非得打你板子!”
稍慢一步赶到的十阿哥无赖似的哼哼了一声,反驳道:“得了吧四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只是看看,怎能说好色?九哥可没这么说,是你说的。就算汗阿玛知道了,只会罚你。”
胤禛气得脸黑,伸手指着他:“好你个老十,敢倒打一耙……”
九阿哥一把抱住他的胳膊,舔着脸道:“好了四哥,方圆十里没有旁人,只有咱们兄弟几个,你不说我们不说,不会叫汗阿玛知道的,你就放心好了!弟弟我来寻你们,还不是一片好心么?我可从没见过那么好看的姑娘,你真不想看看?”
胤禛是最好哄的。
只要人家先低头,再大的错,他也愿意包容——他以先贤的胸襟标榜自己。
于是他笑瞪了老九老十一眼,故作合群:“真有那么美?”
十阿哥点头如捣蒜:“四哥,在鉴别美人儿这方面,谁的话你都可以不信,九哥的话你可务必要信!他经手的美人图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了。”
嘁。
胤禛默默嗤笑,美人图算什么,你们两个还没出宫建府的小屁孩,见过宫外的美人儿吗?
江南水乡那些说着吴侬软语的汉女,才是真的**蚀骨。
不过他一向自诩超脱,自然不会暴露自己在这方面的见闻经历,为了不被打断和老八谈心,又找了个别的借口:“汗阿玛见过了吗?”
意思是,如果皇父看上了,咱们就得避嫌。
没想到这话就像戳了九阿哥十阿哥的胳肢窝,他们喜不自禁地看向八阿哥,挤眉弄眼地笑道:“汗阿玛不仅看了,还打算把她指给某个正当婚配的儿子。”
胤禛的脸又拉了下来:好么,说着叫我们回去看美人儿,其实是让老八去相看未来的妻子。敢情我就是个陪衬。
胤禩听了也无半点喜色,甚至一脸忧愁。
他心里有人,无人能及。
九阿哥看他脸色骤变,也皱起了眉,左思右想,终于劝道:“八哥,这位格格姓博尔济吉特氏,是乌尔锦噶喇普郡王的女儿,太皇太后的亲侄孙女。他家出了四个皇后,若要娶她,汗阿玛一定会先给你额聂定位份,至少得是个嫔。”
就算不为了自己,你难道不为自己额聂着想吗?
胤禩更加愁肠百结,连眼神都变得恍惚了。
胤禛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一时间顾不得别的,关切道:“老八,这是门好亲事啊,怎么你看上去很不愿意,有什么内情么?说来四哥替你把把关。”
胤禩摇了摇头。
十阿哥却嘴快,“四哥,八哥惦记一个平民女子,日思夜想,茶饭不思,快成心魔了,你快管管他。”
胤禛又惊又恼。
惊的是,老八怎么邂逅的这个平民女子?
恼的是,老八啊老八,咱俩睡一个炕头的好兄弟,有这种心事,你不告诉我,却告诉毛都没长出来的老十!你俩什么时候好成这样的?!
以他的脾气,应该甩手就走,从此再也不跟老八交心了。
谁料胤禩却一把抓住他,如同抓住救命稻草那般,可怜兮兮地恳求道:“四哥,不是我要瞒着你,实在是此事难以启齿。可我真的只想要她,想到快要失去理智了。四哥,你狠狠骂我几句吧,最好能骂醒我。”
胤禛一下又心软了。
素来平和内敛的八弟,这回是真遇到克星了。
他看了一眼老九老十,见他俩也满脸好奇,心里更熨帖了:看来他们知道的也不多,八弟还是最依赖我的。这事儿得管。
旷野里天高地阔,夜幕上星辰浩瀚。
凉风夹杂着水汽和草木清香,夏虫争相发出最后的绝唱。
兄弟四个席地围坐,胤禛随手薅了一朵花,一边拆着花瓣,一边引导少年诉说他的哀愁:“说说吧,她是个什么来历,怎么个人。”
双视角。现代和大清切换着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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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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