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斜下，落在波光粼粼的塞纳河上，摇晃出一片片带着点点金芒的橙色光影，远处的铁塔被橘紫色的云雾笼罩，周围的一切都包裹在柔和的落日光晕中，像是整个世界都被蒙上一层轻纱。

穿着西装、戴着高筒礼帽的绅士与提着裙摆、踩着高跟皮鞋的淑女结伴而过，喁喁细语，让法兰西的这个春天格外惬意美好。

毓琼学着巴黎人的样子，盘腿坐在塞纳河边的草地上，回想着下午与使团众人在蜡人院参访时见到的蜡人身上精致又华丽的裙装，埋着头在画本上涂涂抹抹。

正画得入迷，毓琼的笔尖忽然一顿，那裙子隆起的裙型在她脑中几次变化，最后只剩下了阿爹那张眉头紧皱的脸：

“刘公使已经在拉法耶大货店等候许久，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快走了！”

几番努力最后都归于阿爹，毓琼干脆一掌拍合了本子，手撑在下巴处，抬头望着流淌着的塞纳河水发呆，气鼓鼓地碎碎念：

“都怪阿爹，让我多看一会儿又怎么样！现在的欧罗巴洲人可不兴穿蓬帕杜裙了，我到哪里再去找一个立着的蓬帕杜夫人啊……”

毓琼一边懊恼，一边努力继续拼凑着记忆碎片，旁边的嬉笑声却总是不期而至，成为继阿爹的脸之后又一个打断她思绪的罪魁祸首。

一位年轻小姐银铃般的笑声，然后，一道低沉的男声紧随而来：“你的眼眸湛蓝又清澈，总是让我想到在来这里的轮船上，我曾在甲板上无数次远眺过的清晨、正午和傍晚的海洋。那个时候，我畅想着法兰西的浪漫风情，而你，比我所能想到的最美的风景，要更迷人百倍、千倍，总是让我汗颜于自己想象力的贫瘠。”

很流畅的法语，很法式的情话。

毓琼扭头朝着那边张望，想看看是如何的一张脸，才能配得上这般深情款款的告白。

可她却失望了。那位被告白的金发小姐很显然对这番情话大为感动，已捧住了男伴的脸庞，就要在这浪漫夕阳下给他一个深吻作为回应。那男人这个时候似乎倒是害羞了，低笑着，半是推拒半是**，两人便纠缠在一起，毓琼只能看到一个穿着西装的颀长背影，和一个梳着精干短发的后脑壳。

就算经过这段时间的行程，毓琼早已对法兰西人的热情奔放有所了解，却仍是做不到瞪着眼睛大肆观赏这般当街拥吻的场景，偷偷吐了吐舌头，礼貌移开了视线。

然后悄悄咪咪地对着那边瞟一眼，再瞟一眼。

就在她再次朝着那边投去偷偷摸摸的一眼时，却正好对上旁边一人的视线。

四目相接。

那人就站在那一对小情人旁边，看起来似乎是三人同行而来。眼下那两人旁若无人地紧贴在一起，他独身一个立在旁边，就显得很是有些不合时宜。

他的面容无疑是英俊的，毓琼觉得，甚至比被称为京城公子翘楚的自家哥哥还要英俊。他鼻骨高挺，眸如朗星，侧脸线条极其优越，沐浴在橘色的夕阳光晖之下，让他清晰硬挺的脸部线条也柔和了许多，整个人都是暖烘烘的，让毓琼想到了刘公使夫人豢养的那只大橘猫。

最重要的是，他的打扮与街上的西装绅士迥然不同。虽然戴着简式西帽，身上穿的却是一身标准的中式长袍，挺括磊落的衣衫衬得他的身姿愈发挺拔，一手置于身前，一手负在身后，微微侧身，背对着那两位还缠在一起的同伴，一双明亮的眸子正落在毓琼身上。

将偷看的毓琼逮了个正着。

在异国遇到同乡人，尤其还是一位英俊又温文的同乡人，毓琼对这个男人很有好感，便大大方方地对他露出一个笑容来，当做招呼。

那男人显然看到了她的笑脸，脸上神情却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只对她微微颔首回意，然后便转开了视线，盯着荡漾的塞纳河波，似乎看得出神。

毓琼的热情得了这么一个不冷不热的回应，偷偷耸肩，也收回了目光，努力忽视旁边仍不时传来的嬉笑之声，咬着笔试图继续回想那条华丽的蓬帕杜裙的样子，心思却不由自主飘到了更远的地方去。

她的那位未婚夫婿，年少起就出国留洋，两人自十岁一别之后再未见面，不知道他现在是何种模样，又是不是也学了一身的西洋风气，如这般与外国女郎在街头拥吻？

这么出神片刻，再一抬头，天色已经愈发昏暗。毓琼估计现在时间也差不多了，阿爹他们与刘公使和鲁华尔先生的谈话应该也差不多快结束了，她得赶回使团暂住的奥射王宫客店一起吃晚餐，便开始收拾身旁摊着的颜料和纸笔，准备搭一辆马车回去。

正忙碌着，头顶却传来一道男子的声音：“这位小姐，冒昧打扰。”

是法语。毓琼抬头，对上了一张陌生的金发碧眼的脸。他绅士地摘下头上礼帽，对着她行了一个漂亮的躬身礼。

她笑着点头，也换了法语：“您好。有什么能帮您的吗？”

来搭话的法兰西绅士见她会说法语，顿时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来，在真挚夸赞了她美丽的东方容貌和优雅的淑女穿搭之后，彬彬有礼询问她是否方便留下一个通信地址，或者他是否有幸，可以送她回家。

毓琼这次来欧罗巴洲是有要紧事做，而且过几天他们一行人就要离开法兰西，前往下一站德意志了，自然没有地址可以给他。可对上他诚挚等待的亮晶晶的碧蓝眼眸，毓琼不好解释拒绝他的原因，又一时想不到别的合理理由，心下忽然一动，转头就朝刚才那边看去。

金发女郎和她的情郎倒是换了个姿势，却还是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旁边的长衫男人站姿似乎丝毫未动，脸庞还是朝向塞纳河，斑斓的河水将点点金芒映照在他英俊的脸上，周身被勾勒出一圈如同画廊里油画作品上的神明降世般的光晕。

还没走，这就好办多了。

“谢谢您的夸奖，先生，”毓琼转回头，对着面前的外国男人露出一个惋惜的笑容，“只是很可惜，我的同伴就在那边。”

他朝着那边看了一眼，却耸耸肩，语气轻松，挑眉笑道：“珍宝是需要抢夺的，美丽的姑娘也是。”

话音刚落，还没等毓琼反应过来，他便将礼帽重新戴回头上，踩着锃亮的皮鞋，迈开长腿就朝着那边走了过去。

毓琼目瞪口呆，想去追已经来不及，只能僵着身子，看那法兰西人走到那个穿着长衫的男人面前，对他说了两句什么，两个人便一起朝着毓琼看来。

毓琼勉强让自己的笑容不显得那么尴尬，装作一副很熟的样子，对着那边挥手。

然后趁着法兰西人先转回头去，而那个年轻长衫男人还没移开视线的时候，她双手合十置于面前，对着他不住作揖，换上一副可怜巴巴的神情，尽量让自己的口型更夸张、也更清晰易懂一些：“帮帮我，拜托了。”

怕对方看不懂，她还贴心地用了中、法、英三种语言，总有一种能看明白吧。

口型再加上肢体语言，那长衫男人似乎果然是看懂了。他对着毓琼露了个微笑出来，然后移开视线，将注意力转回到法兰西男人身上，又与他说了两句什么，最后微微颔首，那法兰西男人就又迈着轻快的步伐，回到毓琼身边。

他一脸开心的样子：“那位绅士告诉我，我可以尽我所能试图俘获你的芳心。他完全不介意，并预祝我成功。”

毓琼：“……”

毓琼已经不想回忆她是如何艰难摆脱了那位热情洋溢的法兰西绅士，拦下一辆马车逃离现场的了，只记得在马车经过那三人旁边时，那两位始终纠缠在一起的情人终于分开了彼此，带着一脸兴奋的看戏样子目送她离开。

而那个长衫男人，温和的表情之下，他目光淡漠，甚至只瞥了毓琼一眼，就移开了视线，继续去注视波光粼粼的塞纳河面。

似乎根本没看到她满是怨念和谴责的脸。

马车铃铃而行，在巴黎的大街小道中穿梭，路边的咖啡厅和面包房已经陆续点亮了电灯，映照着两旁的砖石立面和廊柱。

毓琼一只手抓着头上的礼帽边缘以防被夜风吹走，另一只手抱着自己的小画箱，脑子里还想着傍晚在塞纳河畔遇到的那个冷漠的长衫男人，很有些手忙脚乱。可在她的余光第三次看到路边橱窗里一条肩膀和上臂夸张蓬起的墨绿色丝绒长裙时，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马车夫：

“先生，我们的路线是正确的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不久之前我们似乎已经走过这里了？”

为了更快返回客店，毓琼没有搭公共马车，而是雇佣了一辆出租马车。马车夫是一个肤色稍黑、身形高大的男人，说话也带着一口浓重的口音，毓琼听得有些费劲，只从他飞快吐出的单词中判断，是在解释巴黎的小路都差不多，很快就能到了。

这倒是——毓琼到达巴黎也才几天，平时还一直在随使团一起活动，几乎没有独自外出过，的确对道路不太熟悉。

而那马车夫说的似乎没错，没再走多久，驶入一条分外热闹的街道后，拉车的马儿就渐渐放慢步子，缓缓停了下来。

“小姐，请稍候。”

车夫跳下马车，对着毓琼脱帽躬身，随后转身，朝着一道最为华丽热闹的大门走去。

毓琼有些好奇地从车窗中探出身子，抬头去看那建筑。

与巴黎普通房屋惯用的砖石装饰不同，这座有三层高的建筑外墙全部都用深浅不一的蓝色彩砖拼贴，两边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悬挂着整幅的深蓝色丝绒窗帘，从间或开启的墨蓝色大门中透出的明亮光线，昭示着里面是如何灯火辉煌。

只是怎么看……都不像是奥射王宫客店。

马车夫正站在台阶下，与从门里走出来的一位打扮精致的夫人交谈，说着说着，忽然回身指了指马车，那位夫人便朝着这个方向望来。

待看到正探出头来好奇打量周围的毓琼，她的眼眸顿时一亮，脸上的不耐也全数消散，就连笑容都真挚了许多。

她急不可待般提起裙摆，动作优雅却快速地走到马车前，一双褐色的眸子着迷地看着毓琼精致的五官，感叹：“哦，我的孩子，你真是我见过最美的姑娘。你拥有一张完美的东方面孔，这是上帝的杰作，我已经能想到你会多受欢迎了。”

毓琼不明白这是哪里，也不知道这位夫人是谁，更有些听不懂这没头没脑的夸奖。她只微笑着道了句“谢谢”，然后提高了音量，对着仍站在台阶下的马车夫喊道：“先生，这里不是我要去的地方。我们可以继续走了吗？我的父亲还在等我，再不回去，他该着急了。”

马车夫一动不动，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反而那位妆容精致的夫人亲手为她打开马车门，伸入了一只戴着雪白长筒手套的胳膊，笑着邀请：“该下车了，我的孩子。”

这么诡异的场景，就是毓琼对这里再不熟悉，也看出不对劲了。她的手紧紧握住座椅扶手，将自己塞进马车的最深处，厉声道：

“请送我回奥射王宫客店。我的父亲和随从正在等我，如果我没有按时回去，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寻找我，包括拜访并要求你们的外务大臣鲁华尔先生提供协助。”

那位夫人显然是知道鲁华尔的名字的。她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重又端详了毓琼几眼，忽然重新笑开。

“多谢你的好心提醒，”她缩回了手臂，两只手端庄交握于胸前，声音还是柔和如初，笑容可掬，“不过据我所知，鲁华尔先生最近很忙，你可能需要等待一段时间，然后你就可以在这里亲自见到他了。”

她转头，对着马车夫道：“卡萨，谢谢。现在，该保罗出场了。”

不管毓琼如何挣扎反抗，却还是被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强行从马车里拖了下来。他们几乎有两个毓琼那么高壮，手掌钳子一般捏在毓琼肩上，让她完全没有挣脱的可能，只能被迫挟裹在他们中间，朝着那座蓝色建筑而去。

眼看着那道犹如地狱之门般的蓝色入口就在眼前，毓琼挣扎间，眼角忽然扫到站在街边的两个有些熟悉的身影，顿时又升起最后的希望来，换了中文，对着那边大喊：“我也是大清国人！帮帮我！请帮帮我！”

街角那两个身影，一个穿着西装，一个穿着长袍，一个满脸惊诧，一个安静淡漠，正是不久前才在塞纳河边遇到的那两个男人。

小天使们久等啦~找糖带着男女主和一众角色，飞奔回来啦~[比心]

一会儿还会有一章~努力敲键盘中！[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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