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

风裹挟着尘土和阳光炙烤旧物的复杂气味，钻进苏意的鼻腔，也刺痛了她因连日的疲惫和悲伤而异常干涩的眼睛。

苏大强废品收购站。

门口。

苏意手里攥着的那把边缘磨损的黄铜钥匙。

审视的看着，扇锈迹斑斑仿佛一碰就会散架的铁门。

心里五味杂陈。

这个废品收购站，估计也就废品能买点钱。

这门后，不仅是堆积如山的废品。

更是姥爷苏老头经营了一辈子倾注了所有心血的地方，也是她童年所有寒暑假的乐园。

门内，是望不到头的“群山”。

褪色发黄的纸板被麻绳捆扎得结结实实，堆叠成陡峭的崖壁；形态各异、颜色模糊的塑料瓶挤在巨大的编织袋里，像一片凝固的彩色沼泽。

而那些早已失去功能的旧电器——缺了门的冰箱，屏幕碎裂的电视机缠满蛛网的电脑主机，则如同巨兽的残骸，静默地散落在各处，散发着属于时光和衰败的独特气息。

“唉……”一声轻叹，带着无法言说的疲惫，从苏意唇边逸出。

处理掉。必须尽快处理掉。

这个念头像钢印一样烙在她的脑海里。

不是为了换取环游世界的梦想，那太奢侈了。

仅仅是为了偿还姥爷生前那场长达数月、掏空家底的病痛所带来的巨额债务。

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钧的医院结算单，上面冰冷的数字，至今仍让她午夜梦回时心悸不已。37.8万。

花光了姥爷所有的积蓄，以及她工作几年省吃俭存下来的大部分工资。

卖掉这块地，还清剩余的部分欠款。

然后，她或许能喘口气，回到那个虽然拥挤喧嚣但至少能提供稳定薪水的城市，继续当一个麻木为下个月房租奔波的社畜。

那里没有呛人的灰尘，没有无孔不入的霉味，也没有触目所及皆是回忆的酸楚。

“嘎吱——哐当！”

铁门在她用尽全力的推动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最终不情愿地彻底洞开。撞在内侧的砖墙上，震落一片铁锈。

接下来的三天，苏意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将自己彻底埋进了这片废品的海洋。

灰尘沾满了她的头发和衣服，汗水在额头上冲开一道道泥痕。

她动作麻利，分类、整理、联系不同的回收商，讨价还价时逻辑清晰，寸土不让。效率高得惊人，也冷漠得惊人。

只有在偶尔翻到某些特定物件时，她那双被刻意冰封的眸子，才会闪过一丝裂痕。

比如，那箱姥爷珍藏书页泛黄起卷的连环画。

比如，那个被他用不同颜色的电线精心修补过甚至还在使用的老式台灯。

再比如，一张压在玻璃板下已经模糊褪色的合影——照片上，小小的她骑在姥爷的脖子上，在废品堆成的“小山”上笑得没心没肺，姥爷也笑得满脸褶子。

指尖拂过照片上姥爷的笑容，苏意迅速别开脸，用力眨了眨发酸的眼睛，将骤然涌上的湿意逼退。

不能停，没时间伤感。

第四天下午，阳光西斜，将废品站的影子拉得老长。

苏意在清理墙角一个积满灰尘、几乎被遗忘的旧木箱时，指尖意外触到了一片异样的冰凉。

她拨开覆盖在上面的几本破旧杂志和一团乱麻似的电线，将那东西掏了出来。

那是一部老掉牙的诺基亚手机，型号古老得像是上个世纪的文物。

厚重的黑色塑料外壳布满了划痕，数字按键上的漆皮已经磨损脱落，露出了底下的白色塑料。

最触目惊心的是那块小小的屏幕，从左上角到右下角，碎裂成一片密密麻麻的蛛网。

“这玩意儿……居然还在？”苏意依稀记得，这是姥爷很多年前用过的。

后来智能手机普及，就被他不知塞到了哪个角落。

鬼使神差地，她的大拇指摩挲着那个同样磨损严重的开机键，然后，按了下去。

一秒，两秒……毫无反应。

“果然。”她扯了扯嘴角，准备将这最后的纪念品与其他电子垃圾归为一类。

就在她手指松开的刹那——

“嗡……”

一声极其微弱的震动，从手机内部传来！

紧接着，那布满裂痕的屏幕，竟骤然亮起！

不是熟悉的握手动画，也不是任何待机界面，而是一片刺目的、不断跳跃闪烁的雪花！

同时，一股强烈的酥麻感顺着她接触手机的指尖瞬间窜遍全身！

【检、检测到…空间坐标，符合…绑定条件…宿、宿主…】

【环境扫描…确认，高浓度废弃能量…聚集地…滋滋…】

【能量波动异常协议，强制绑定程序，启动…】

【10…9…8…】

一个毫无感情，卡顿得如同信号极差的老旧收音机发出的电子合成音，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蛮横地在她脑海深处炸开！

苏意浑身一僵，瞳孔骤缩。

“什么声音？！”她猛地想将手里的手机扔出去，这太诡异了！

然而，更让她头皮发麻的事情发生了——那部破旧的诺基亚，此刻像在她手上生了根，无论她如何用力甩动，甚至用另一只手去掰，都纹丝不动！

那冰冷的塑料外壳仿佛与她的皮肤熔铸在了一起！

【7…6…5…】

脑中的倒计时如同冰冷的铁锤，一下下敲击着她的神经末梢。

“幻听？低血糖？”她试图用理智解释：“还是……新型的电子诈骗？神经干扰设备？”可这触感太真实了！

【4…3…2…1…绑定成功！】

【欢迎来到，「废品价值拯救系统」！宿主苏意，请多指教！愿我们合作愉快，共创价值！】

“嗡——”

手机屏幕上的雪花瞬间消失，光芒敛去，恢复了之前那副死气沉沉破烂不堪的模样。那股强大的吸附力也骤然消失。

“哐当。”

手机从她僵直的手中滑落，掉在脚下的硬纸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苏意惊魂未定，连退几步，背靠在一个冰冷的冰箱外壳上，大口喘着气。

她抬起自己的手反复查看，掌心除了因为用力而泛红，没有任何异常。她又死死盯着地上那堆“废铁”，脑子里一片混乱，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荒诞的噩梦。

“价值拯救系统？拯救谁？拯救这些破烂？”她捂住额头，忍不住低声吐槽，声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看起来像是什么隐藏的救世主吗？我连自己都快拯救不了了……”

话音刚落，她的视线右上角，一个极其简陋像素风格像是用最古老的DOS命令符绘制出的半透明弹窗，毫无征兆地浮现出来：

【新手任务发布：「过时电器の哀鸣」】

【任务地点：废品世界- 废弃电器回收区】

【任务描述：该区域聚集了大量因技术迭代、款式过时而充满怨念的电器残骸。它们的价值估值正在持续流失，濒临彻底归零。请宿主前往，消除核心怨念，引导其找到新的价值锚点，将副本整体估值提升至及格线（60%）以上。】

【任务奖励：软妹币 50，000元。】

【失败惩罚：无。（温馨提示：新手保护期仅此一次，请宿主珍惜机会，积累初始资本与经验。）】

【是否接受任务？】

苏意的目光，像被最强大的磁铁吸引，死死锁定在奖励那一栏。

五……五万元？！

不是五千，是五万！

这个数字，像一道强光劈开了她脑海中所有的混乱和怀疑。

足够她还掉最后一笔、也是催得最急的那笔医疗欠款；足够她支付完废品站最后的清理费用。

甚至……还能让她在回去租房时，不用再担心下个月的租金！

什么废品世界？什么怨念副本？什么诡异的系统？

在实打实能解决她燃眉之急的金钱面前，这一切光怪陆离，似乎都可以暂时归类为奇特的赚钱途径。

多年社畜生涯锻炼出的本能，让她瞬间完成了风险评估——无失败惩罚，高额纯收益项目，风险未知但收益远超预期！

不做，天理难容！

“不就是跟有怨念的破烂打交道吗？”苏意深吸了一口气，将那部诡异的诺基亚手机捡起来，塞进牛仔裤口袋，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武器和凭证。

她眼神里之前的迷茫和恐惧被一种破釜沉舟的锐利所取代，“在哪打不是打？跟难缠的客户和黑心老板比起来，或许这些‘破烂’还更单纯点。”

她用意念，带着一丝赌徒般的决绝，狠狠点击了那个闪烁着微光的【是】。

瞬间——

天旋地转！

眼前的景物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平静湖面，开始剧烈地波动，扭曲，拉伸，变形！废品站那熟悉得令人心安（或者说心塞）的景象。

堆积的纸山、塑料海、电器残骸。

开始模糊淡化，仿佛褪色的油画。那些充斥在空气中的灰尘味、铁锈味、旧纸张的霉味。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抹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失重感。

以及涌入鼻腔混合着浓烈臭氧高温熔炼后的金属焦糊还有某种类似电路板烧毁的奇异气味。

几秒钟后，或者更久？苏意无法准确感知时间。那股强大的空间拉扯感骤然消失，她的双脚重新踏上了“实地”。

眩晕感缓缓退去，她强迫自己睁开眼睛，看清了眼前的世界。

然后，她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在了原地。

这里，绝不再是那个她熟悉的小镇边缘的废品收购站。

头顶，没有天空，也没有天花板，而是一片无尽延展不断变幻流动的奇异光幕。

如同被打翻的调色盘，又像是极光被赋予了生命，在疯狂地舞蹈，散发出迷离而梦幻的光晕，将一切都染上不真实的色彩。

脚下，是冰冷带着细微网格纹路的金属地板，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没入那片光怪陆离的背景中。

远处，隐约可见由无数废弃电路板堆叠、拼接而成的高耸入光幕的摩天大楼，它们的外墙上，电容、电阻像藤壶般密集。

偶尔有电流如同溪流般沿着预设的铜箔路径蜿蜒流过。更远处，还有粗大如同巨蟒般缠绕蠕动的数据线缆，构成了诡异的丛林。

而最让她头皮发麻、几乎要失声惊叫的，是她周围，密密麻麻、“站”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电器？或者说，是拥有了生命和简单行动能力的电器残骸？

一个屏幕裂成蛛网，不断闪烁着扭曲雪花的老式显像管电视机，用它那跳动的画面组成一张模糊的人脸，正发出断断续续如同信号不良的嘤嘤哭泣。

几个扇叶变形缺少防护罩的落地扇，歪歪扭扭地凑在一起，转动的扇叶发出“嘎吱嘎吱、嘎吱嘎吱”的噪音，像是在用摩斯密码抱怨着命运的不公。

还有一堆早已被时代淘汰的VCD机、复读机、卡带录音机，像一群无头的苍蝇，漫无目的地在原地打转，发出“咔哒、嗡嗡、滋啦”的混杂声响……

它们，不仅仅是废品。

它们似乎在……表达情绪？

苏意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凝固了，胃部一阵紧缩。

她强忍着掉头就跑、寻找返回按钮的冲动，用力掐了自己的大腿一下。

疼。

不是梦。

“稳住，苏意，”她在心里对自己呐喊，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尖锐：“都是为了钱！五万块！想想你的债务！想想你空空如也的钱包！”

她尝试着，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动了一步。

“嗡……”

那些原本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电器居民”们，似乎瞬间察觉到了这个“异类”的入侵。各种混杂着电流杂音的、意义不明的窃窃私语。

细碎的如同蚊蚋般钻进她的耳朵，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但那好奇、审视、甚至带着一丝排斥的情绪，清晰地传递过来。

“新来的？”

“是人类的气息……”

“她看起来……好穷酸的样子，能帮我们提升价值吗？”

“她的估值好像也很低啊……”

苏意嘴角控制不住地抽搐了一下。被一堆破烂评价穷酸和估值低，这体验真是前所未有的糟糕。

就在她试图理解这个诡异世界的规则，并寻找所谓核心怨念时，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了不远处一个相对空旷的角落。

然后，她的视线定格了。

那里，蹲坐着一个……东西？

通体呈现出流畅的银灰色金属光泽，线条冷硬而充满力量感，体型比常见的哈士奇要大上一圈，充满了机械造物特有的精密美感。

它安静地蹲坐在那里，与周围那些哭哭啼啼、吱吱歪歪的电器残骸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像是一群乞丐里混进了一个穿着高定西装的精英。

一双湛蓝色的电子眼，不是那种呆滞的灯泡，而是如同最纯净的蓝宝石，内部仿佛有数据流在缓缓滚动。

此刻，正带着一种冷静到近乎漠然的目光，静静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

最关键的是，它太干净了，太完整了，太新了，周身散发着一种“我很贵，别碰我”的气场，与这个充斥着哀鸣与废弃的副本氛围，格格不入，甚至显得尤为突兀。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苏意眯了眯眼，长期与各种供应商、客户打交道的经验，让她瞬间捕捉到了这种巨大的不协调。

她压下心中的惊异，职业病发作，下意识地压低声音，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音量嘀咕了一句：

“这家伙画风不对啊……看起来根本不像是该出现在这里的废品。”

她顿了顿，给出了一个自认为非常精准的评价：

“倒像是个……不小心走错了片场的……硬通货？”

那机械哈士奇形态的造物，湛蓝色的电子眼几不可查地闪烁了一下，幅度极小地偏了偏头。

尽管它的金属面部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但苏意分明从那双电子眼里，捕捉到了一丝极其人性化类似于——

“无语”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