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吝啬，穿不透小院上空沉甸甸的阴霾。
谢云洲的侍卫如同两尊铁铸的门神，沉默地矗立在院门两侧，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院内，血腥与药味混合的气息尚未散尽，又被一股压抑的绝望浸透。
苏妙妙坐在冰冷泥地上，守着两个气息奄奄的伙伴。
玄铁侧卧在干草堆上，胸腹处厚厚的布条依旧被缓慢渗出的血水洇湿，它金色的瞳孔半闭，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伤口，带来一阵痛苦的抽搐。
但它还活着，这已是最大的奇迹。
胖虎则瘫在另一边，蔫头耷脑。
经过昨日的催吐和灌水，它体内的剧毒虽被及时清出大半，侥幸捡回一命，但残留的毒素依旧让它虚弱不堪。
它巨大的橘色身体失去了往日的活力，绿眼睛黯淡无光，时不时干呕一下，吐出一小滩带着苦味的酸水。
更惨的是，它引以为傲的，油光水滑的皮毛变得干枯打结，沾满了泥灰和呕吐的污渍，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味道。
它无精打采地舔着爪子，喉咙里发出委屈又后怕的咕噜。
“喵，难受。本喵的毛，不漂亮了。”
苏妙妙看着它们，心像被反复揉搓。她小心翼翼地用干净的布巾蘸着清水，一点点擦拭胖虎弄脏的皮毛和嘴角的污渍，动作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
药粉彻底耗尽了。玄铁的伤口只能靠布条压迫止血，胖虎体内的余毒，她束手无策。
每一次看到它们因痛苦而抽搐，她的心都像被针扎一样。
她被困在这方寸之地，眼睁睁看着伙伴受苦，看着赵国公的毒手伸向院外那些无辜的野猫。愤怒的火焰在胸腔里无声燃烧，却找不到宣泄的出口。谢云洲的侍卫是保护，也是牢笼。
她尝试过请求他们帮忙买药，得到的只有沉默的摇头和冰冷的“世子有令，三小姐不得外出”。
她甚至偷偷塞过仅有的几枚铜钱，也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越缠越紧。
“喵。”胖虎虚弱地叫了一声，绿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苏妙妙。
“饿，本喵想吃鱼干，就一小条。”
看着它那副惨兮兮的模样，苏妙妙鼻子一酸。
她翻遍所有角落，才在一个墙缝里抠出半条早已风干发硬，品相最差的杂鱼干。这是最后的存货了。
“给。”她将鱼干掰成小块，递到胖虎嘴边。
胖虎伸出舌头，有气无力地舔了舔，勉强咽下几块，便又蔫了下去。
“喵。没味道，不好吃。”它嫌弃地嘟囔着，但身体还是本能地往那点食物上凑。
就在这时！
一直安静趴伏在干草堆上的玄铁，猛地抬起了头！金色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一条危险的竖线！
它不顾胸腹伤口的剧痛，强行撑起上半身，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压抑，却充满警告的低吼！目光死死盯住院墙方向！
“喵？！”胖虎被它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虚弱地缩了缩脖子。
苏妙妙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顺着玄铁的目光看去。院墙上方，靠近隔壁赵国公府方向的一处墙头，几根枯草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有人？！还是新的毒饵？！
几乎就在她念头闪过的瞬间！
一道橘色的闪电，猛地从她身边窜了出去！
是胖虎！
它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绿眼睛里燃烧着一种混合了贪吃本能，对[好东西]的无限渴望以及[弥补漂亮皮毛损失]的急切光芒！
拖着虚弱又肿胀的后腿，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猛地扑向那处墙头！
“胖虎！回来！”苏妙妙魂飞魄散，失声尖叫！
晚了！
胖虎的爪子已经搭上了墙头！它的大脑袋探了过去！下一秒，苏妙妙清晰地看到，它绿豆眼里爆发出一种近乎狂喜的光芒！
它张开嘴，极其精准地，从墙头那边叼起了一小块。颜色深红，油光发亮，散发着浓郁肉香的肉块？！
那肉块上，似乎还沾着一点极其细微的，在晨光下闪着幽蓝色泽的粉末！
又是毒饵！赵国公府墙头抛过来的毒饵！
“不！”苏妙妙凄厉的嘶喊划破小院的死寂！
但胖虎的动作更快！它叼住那块诱人的毒肉，甚至没等苏妙妙喊完，就凭借着本能，脖子一仰，“咕咚”一声，将那致命的诱惑整个吞了下去！动作快得让人绝望！
“喵，嗷？”胖虎满足地咂咂嘴，绿眼睛里还残留着吃到[好东西]的喜悦。但下一秒，这喜悦就凝固了！
它的身体猛地僵直！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绿豆眼瞬间瞪得溜圆，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难以置信！紧接着，它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到变调的惨嚎！
“噗通”一声从墙头重重摔落院内！四肢剧烈地抽搐痉挛！嘴角不受控制地涌出大量白色的，带着泡沫的涎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怪响！
“胖虎！”苏妙妙肝胆俱裂，扑了过去！
胖虎的身体像离水的鱼一样疯狂弹跳，扭曲！每一次抽搐都伴随着口吐白沫！绿眼睛上翻，瞳孔开始扩散！比昨日巷口的中毒症状迅猛十倍！这毒，更烈！
“喵，呃。”胖虎抽搐着，绿眼睛艰难地转向扑来的苏妙妙，里面充满了极致的痛苦，恐惧和一丝茫然的不甘，它在苏妙妙脑中留下的最后一点意识，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鱼干，本喵的鱼干，还没吃够。”
话音未落，它身体猛地一挺，四肢僵直，口吐的白沫变成了带着血丝的深色液体，彻底不动了！只有微微起伏的肚皮和极其微弱的气息，证明它还在死亡线上挣扎！
“胖虎！”苏妙妙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她跪倒在地，颤抖的手想要去抱它，却又怕加剧它的痛苦，只能无助地看着它抽搐，吐沫，生命飞速流逝！
院门口的谢府侍卫也被这惨烈的一幕惊动，冲了进来，看到胖虎的惨状，脸色骤变！
“救它！求求你们！帮我弄水！再弄点皂角水！快！”
苏妙妙哭喊着，声音嘶哑绝望。她手忙脚乱地去掰胖虎的嘴，想给它催吐，但胖虎牙关紧咬，口吐的污物堵住了喉咙，根本掰不开！
侍卫立刻转身去取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黑色的身影，带着决死的凶悍，猛地从干草堆上扑了过来！
是玄铁！
它胸腹的伤口因这剧烈的动作瞬间崩裂，鲜血狂涌！但它金色的瞳孔里燃烧着不顾一切的火焰！
它扑到胖虎身边，张开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狠狠咬住了胖虎后颈的皮毛！
然后，它那条完好的前腿和受伤的断腿，同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拖着胖虎沉重的，不断抽搐的身体，如同拖着一袋沉重的沙包，在冰冷的泥地上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朝着院墙角落那个被石板盖住的密道口挪去！
它身后，拖出一道刺目的，混合着它自己鲜血和胖虎口涎污物的暗红色痕迹！
它在用自己的身体，用最后的力量，为胖虎争取一线生机！它要将胖虎拖进密道！那里或许隔绝了外面的危险，也或许。只是另一个黑暗的坟墓！
“玄铁！”苏妙妙看着玄铁伤口崩裂、鲜血淋漓却依旧死命拖拽的样子，泪水决堤般涌出！
她扑过去，帮着玄铁一起拖拽胖虎沉重的身体！指甲抠进泥地里，鲜血混着泥土也浑然不觉！
侍卫很快端来了水和皂角水。
在两人的帮助下，苏妙妙不顾胖虎牙关紧咬可能咬断手指的危险，强行撬开它的嘴，将大量冰冷的皂角水狠狠灌了进去！又用力挤压它的腹部！
“呕，咳咳咳。！”
剧烈的呕吐再次发生！这一次，吐出来的全是深红色，带着浓烈刺鼻甜腥味和大量幽蓝色粉末的粘稠污物！气味令人作呕！
反复灌水！反复催吐！直到胖虎再也吐不出东西，只剩下微弱的抽搐和痛苦的呻吟。
苏妙妙脱力地跪坐在地，怀里抱着气息微弱，浑身污秽，但终于停止口吐白沫的胖虎。
她浑身沾满了泥浆，血污，呕吐物，狼狈不堪。泪水混合着汗水，在她脏兮兮的脸上肆意流淌。
她抬起头，看向墙角。
玄铁在完成那最后的拖拽后，已彻底耗尽了所有力气。它瘫在密道口的石板上，胸腹处布条已被鲜血彻底浸透，暗红的血液顺着石板边缘缓缓滴落，在地上汇成一小滩。
它金色的瞳孔半闭着，光芒黯淡到了极点，只有那条完好的前爪，还微微搭在盖着密道的石板上，仿佛一个无言的守护者。
苏妙妙的目光扫过地上那滩深红粘稠，泛着幽蓝毒光的呕吐物，扫过玄铁身下不断扩大的血泊，扫过怀里奄奄一息，皮毛污秽的胖虎。
最后一点药粉，被苏妙妙颤抖着，无比珍重地分成两份。
一份厚厚地敷在玄铁再次崩裂的，深可见骨的伤口上，药粉瞬间被汹涌的鲜血染红，冲散。另一份，则混合着清水，一点点灌进胖虎干呕不止的喉咙。
做完这一切，她看着空空如也的药罐，指尖残留的药粉被汗水浸湿，黏在皮肤上，如同最后的挽歌。罐底空空荡荡，映着她布满血丝，满是泪痕的脸。最后一点倚仗，耗尽了。
院外隐约传来侯府粗使婆子骂骂咧咧的抱怨声和扫帚刮地的声音。是在清理巷子里被毒死的野猫尸体。
那些曾为她带来情报，为她浴血奋战的身影，如今成了冰冷僵硬的垃圾，被随意扫走。
赵国公的毒，无声无息，却快如闪电，狠如剃刀。斩向她的爪牙，斩向她的眼睛，也斩断了她最后一点侥幸。
苏妙妙抱着体温滚烫，依旧在痛苦抽搐的胖虎，背靠着密道口冰凉的石板，石板另一面，是玄铁微弱却顽强的呼吸。
她抬起沾满血污和泪水的脸，望向院墙外赵国公府那高耸的，如同巨兽脊背般的屋脊。
泪水无声滑落，但那双被绝望和悲伤反复冲刷的眼睛里，此刻却燃烧起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冰冷的火焰。
那火焰深处，是恨，是不甘，是破釜沉舟的决绝。
药尽了，路绝了。
但火，才刚刚点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