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里的寒气像是活物,顺着青砖地面往上爬,钻进苏妙妙的骨头缝里。
膝盖早已疼得麻木,只剩下一种沉重的,仿佛要陷进地里的钝感。
黑暗中,只有那个幽深的老鼠洞,像一只嘲讽的眼睛,无声地提醒着她刚才那个惊世骇俗又荒诞不经的念头。
小鱼干,撬开它们的嘴?
念头一旦滋生,便如同疯长的藤蔓,死死缠住她的心。
绝望的泥沼里,这成了唯一能抓住,带着尖刺的稻草。
荒谬,却透着一丝孤注一掷的光亮。
祠堂外,王妈妈粗嘎的嗓音和另一个婆子的嘀咕隔着门板模模糊糊传来。
“夫人也是,罚跪一夜,这身子骨怎么受得住?明儿婉儿小姐的生辰宴,三姑娘怕是。”
“呸!一个下贱胚子生的,也配称姑娘?夫人没让她直接去庄子就是恩典了!管她死活?锁好了,天亮再来提人!”
脚步声渐渐远去。
死寂重新笼罩。
苏妙妙绷紧的神经,却没有丝毫放松,她不能等到天亮。
生辰宴?周氏巴不得她病得爬不起来,甚至[意外]死在祠堂才好!
这祠堂阴冷,一夜跪下去,不死也得脱层皮。她必须离开。
目光再次锁定了那个角落的老鼠洞,洞口的朽木被啃噬得边缘参差。
她咬着牙,一点点挪动冻僵的身体,朝着那黑暗的角落爬去。
青砖的冰冷透过单薄的衣料直刺肌肤,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麻木膝盖下的剧痛。
她不管不顾,指甲抠进砖缝,像一只在绝境中挣扎求生的兽。
靠近洞口,一股浓烈的骚臭味混合着尘土和朽木的气味直冲鼻腔。
她强忍着呕吐的**,借着窗外偶尔划过的惨白电光,估量着洞口的大小。
肥硕的老鼠早已不见踪影,只留下几粒新鲜的黑色粪便。
洞口比她想象的要大,剥落的墙皮后面,似乎是一个不小的空腔。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潮湿的空气呛得肺叶生疼,然后猛地将上半身挤了进去!
朽木的碎屑和粗糙的砖石边缘,刮蹭着肩膀和手臂,火辣辣的疼。
冰冷的泥土气息,混合着更浓烈的鼠臊味将她包裹。
她屏住呼吸,不顾一切地往里钻。
窄小的空间挤压着胸腔,肋骨仿佛要断裂。
黑暗、窒息、污秽的恐惧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吞没。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被卡死在这肮脏的洞穴里时,身体猛地一松!
“噗通!”
她整个人从洞口另一侧摔了出去,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激起一片呛人的尘土。
剧烈的咳嗽撕扯着喉咙,她贪婪地大口喘息着。新鲜的,带着雨水腥气的空气涌入肺腑。
这里是祠堂后墙与府邸高墙之间,一条狭窄逼仄的死巷。
堆积着不知多少年的腐烂落叶和杂物,散发着浓重的霉味。
头顶是狭窄的一线灰暗天空,豆大的雨点砸下来,冰冷刺骨。
出来了!
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持续了一瞬。
这里是侯府最偏僻的角落,前方是府外,后方是祠堂紧闭的门。
被发现私自逃出祠堂,后果不堪设想。
雨越下越大,单薄的夏衣瞬间湿透,紧贴在身上,冷得她牙齿打颤。
她必须找个地方躲起来,熬过这漫长的一夜。
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角落被点亮。
是了,祠堂后面这条死巷的尽头,紧挨着侯府那堵高耸斑驳的后墙,似乎有一间早就废弃的屋子。
很小很破,娘亲还在世时,似乎提过一句,那是她刚入府时住过的地方,后来就荒废了,成了野猫的窝。
娘亲住过的地方!
这个念头像一道微弱却执着的火苗,瞬间点燃了她几乎冻僵的身体。
她挣扎着爬起来,顾不上满身的泥泞和刮伤,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巷子最深处那片更浓的黑暗奔去。
绕过一堆散发着恶臭的烂筐,踩过滑腻腻的青苔,一座低矮破败的屋子轮廓,终于在雨幕中显现出来。
屋顶塌陷了小半,残存的瓦片在风雨中发出“咔哒咔哒”的轻响,仿佛随时会彻底散架。
腐朽的木门歪斜着,早已烂掉了下半截,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嘴。
浓烈的,混合着野物腥臊和霉菌的古怪气味,扑面而来。
这就是娘亲最初落脚的地方?苏妙妙心头泛起难以言喻的酸涩。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毫不犹豫地弯腰,从那半截破败的门洞里钻了进去。
里面比外面更黑,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只有屋顶破洞漏下的微弱天光,勾勒出屋内扭曲破碎的轮廓。
空间很小,地上铺着厚厚的,早已腐烂发黑的稻草,踩上去软塌塌的,带着湿冷的潮气。
墙壁斑驳,墙皮大块剥落,露出里面同样腐朽的木板。
角落里堆着些看不清是什么的破烂杂物,散发着更浓郁的霉味。
借着那点微光,苏妙妙的目光被屋子正中央一样东西牢牢吸引住了。
那里立着一块半人高的石头,形状有些奇异。
雨水顺着屋顶的破洞,正好滴落在石头的顶端,发出单调的“嗒,嗒”声。
石头表面似乎有些模糊的纹路,在昏暗光线下看不真切,但整体轮廓,隐约像一只蜷伏着的猫?
对,就是猫!
圆润的背部线条,微微昂起的头部轮廓,虽然粗糙,却有种说不出的神韵。
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夹杂着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难以言喻的悸动,悄然爬上心头。
她不由自主地朝着那块猫形石头走去,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着。
就在她离石头还有两步远的时候,脚下腐烂的稻草突然发出“咔嚓”一声脆响!似乎踩断了什么朽木。
“喵嗷!!”
一声尖锐凄厉的猫叫,如同炸雷般在死寂的破屋里响起!
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道猛地撞在苏妙妙的小腿上!
“啊!”她猝不及防,惊呼一声,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朝着前方那块冰冷的猫形石头狠狠栽倒!
额头传来一阵钻心刺骨的剧痛!
仿佛有什么坚硬冰冷的东西,瞬间凿开了她的颅骨!
眼前猛地一黑,无数金色的星星在黑暗中疯狂炸裂,旋转。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瞬,她并没有坠入无边的黑暗。
相反,她的耳边,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清晰又极其嘈杂的“声音”彻底淹没了!
那不是人类的话语,也不是单纯的猫叫。
而是一种充满了鲜活情绪,市井俚语,抱怨咒骂的奇异语言!
“饿死喵了!这鬼地方连只耗子都精得跟鬼似的!”
“外面雨这么大,还让不让喵活了!毛都湿透了!”
“那两脚兽占窝了!占窝了!喵的!这是本喵的地盘!”
“吵吵什么!烦死了!再吵挠花你的脸!”
“饿,好饿。昨天码头那个鱼贩子倒的臭鱼烂虾呢?被隔壁巷子的短尾巴抢走了?喵的!”
无数的声音,或尖利,或沙哑,或慵懒,或暴躁,像无数根针,狠狠地扎进她的脑海,搅得天翻地覆。
它们抱怨着饥饿,寒冷,雨水,地盘,甚至为一条臭鱼争抢打架的细节。
充满了最原始,最直接的生存**,市侩,粗鲁,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毛茸茸的生命力。
这混乱的,嘈杂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喵言喵语”,成了苏妙妙坠入昏迷深渊前,最后感知到的全部。
不知过了多久。
一阵冰冷湿黏的触感在脸上蹭过,带着倒刺的粗糙感,还有一股浓烈的,属于活物的腥臊气息。
苏妙妙呻吟一声,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视线模糊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聚焦。
一张放大的,毛茸茸的脸几乎贴在她鼻尖上!
黄白相间的杂乱毛发,一双在昏暗中闪烁着幽幽绿光的竖瞳,正充满好奇和探究地盯着她。
一只脏兮兮的爪子还搭在她脸颊上,刚才那湿冷的触感,显然就是它在用舌头舔她!
“醒了醒了!”一个带着点幸灾乐祸的尖细声音,在她脑子里响起。
“看吧大橘!我就说她没死透!你输的半条臭鱼干归我了!”
苏妙妙吓得浑身一哆嗦,猛地往后一缩头,后脑勺“咚”一声撞在身后的破木板墙上,疼得她龇牙咧嘴。
“哎哟!这傻子动得还挺快!”又一个略显粗嘎的声音响起,带着点不满。
她惊恐地环顾四周。
破屋还是那个破屋,光线依旧昏暗。
但此刻,这小小的空间里,却多出了好几双在黑暗中幽幽发亮的眼睛!
离她最近的是一只体型不小的黄白杂毛猫,就是刚才舔她那只,此刻正蹲坐在她面前,歪着脑袋,尾巴尖一甩一甩。
稍远一点,一只肥硕的橘猫懒洋洋地趴在一堆烂稻草上,肚皮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刚才那粗嘎的声音似乎就是它发出的。
墙角阴影里,似乎还蹲着一只纯黑的猫,身形矫健,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那双冰冷的瞳孔,不带任何感情地注视着她,像两盏小小的,冷漠的鬼火。
刚才那些声音,那些清晰无比的抱怨,争吵,打赌,难道?
一个让苏妙妙浑身血液都几乎凝固的念头,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她的心脏。
她死死盯着眼前那只歪着脑袋打量她的杂毛猫,试探着,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它,极其微弱地,生涩地发出一个音节。
“喵呜?”
声音干涩嘶哑,难听至极。
破屋里瞬间死寂。
所有猫的目光,齐刷刷地,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愕,聚焦在她脸上!
那只杂毛猫的绿眼睛瞬间瞪得滚圆,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怪物,浑身的毛都微微炸开了一点。
它猛地后退半步,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怪异的“哈!”气声,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紧接着,苏妙妙清晰地“听”到了一个充满震惊,难以置信,甚至带着点荒诞感的声音在她脑子里炸开,正是来自这只杂毛猫:
“喵了个咪的!这傻子两脚兽,她会喵?!”
破屋外,风雨依旧。
而破屋内,苏妙妙靠在冰冷潮湿的墙壁上,额角磕破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渗出的血丝混着泥水,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她看着眼前这几只形态各异,眼神惊疑不定的野猫,又下意识地摸向自己剧痛的额角。
指尖触碰到伤口附近黏着的,冰冷坚硬的物体,是那块猫形石雕粗糙的表面。
刚才那清晰无比的,属于猫的惊叫,还在她脑海里嗡嗡作响,震得她灵魂都在发颤。
她能听懂猫说话?
不,是这些猫以为,她在说猫话?
这念头荒谬绝伦,却又带着一种石破天惊的力量,狠狠撞击着她的认知。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恐惧?不,最初的惊恐正在被一种更强烈,更滚烫的情绪所取代。
那是绝境中猛然窥见一丝天光的狂喜,是溺水者抓住浮木的死死不放!
娘亲临死前紧攥她手腕的枯槁,周氏刻薄冰冷的护甲,祠堂里无边的黑暗和刺骨的阴冷,老鼠洞里令人窒息的绝望。
所有过往的屈辱,压抑,无助,此刻都化作了孤注一掷的燃料!
她猛地坐直身体,不顾额头的剧痛和浑身的酸软,目光灼灼地扫过眼前几只野猫。
那只杂毛猫被她突然的动作吓得又“哈!”了一声,警惕地弓起了背。
大橘猫也抬起了肥硕的脑袋,绿眼睛里满是惊疑不定。只有墙角阴影里那只黑猫,瞳孔依旧冰冷,像两枚凝固的琥珀,看不出丝毫波澜。
苏妙妙深吸一口气,冰冷带着浓重霉味和猫臊味的空气灌入肺腑。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忆着昏迷前那些涌入脑海的,属于猫的嘈杂信息。
饿,鱼干,地盘,打架。
一个极其大胆的计划,在她心底瞬间成型。
她不再试图发出“喵呜”声,那太笨拙了。
她只是看着那只炸毛的杂毛猫,努力让自己的眼神显得不那么具有攻击性。
然后,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从自己湿透的,沾满泥污的袖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她省下最后几枚铜板,在府外小摊上偷偷买的,准备祭奠娘亲时自己吃的一小块,用油纸包着的,早已被雨水泡得发白变形的咸鱼干。
微弱的,带着海腥气的咸鱼味道,在这充斥着霉味和湿冷气息的破屋里,如同投入滚油的一滴水,瞬间引爆了所有猫的神经!
“喵嗷!”
“鱼!是鱼干!”
“好香!好香!饿死喵了!”
“大橘!滚开!这是本喵先闻到的!”
“放屁!明明是老子先看见的!”
杂乱的,充满了极度渴望和贪婪的“喵言喵语”再次如同潮水般涌入苏妙妙的脑海,比之前昏迷时听到的更加清晰,更加急切!
那只杂毛猫瞬间忘记了恐惧,绿眼睛死死盯着她手里那一小块可怜的咸鱼干,口水几乎都要滴下来。
大橘猫更是“噌”地站了起来,庞大的身躯挤开杂毛猫,喉咙里发出急不可耐的“呼噜呼噜”声。
只有墙角那只黑猫,瞳孔似乎微微缩了一下,但依旧没有动,像一尊凝固在阴影里的雕像。
成了!
苏妙妙的心脏狂跳着,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她强压住翻涌的情绪,将那块湿漉漉,卖相极差的咸鱼干,小心翼翼地托在掌心,朝着离她最近的杂毛猫,又往前递了递。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传递着一个最简单的信息,给你。
杂毛猫的绿眼睛瞪得更大了,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和一丝本能的警惕。
它试探着,小心翼翼地凑近,鼻尖耸动着,贪婪地嗅着那诱人的咸腥味。湿漉漉的胡须几乎要碰到苏妙妙的手指。
“给喵的?”一个带着巨大惊喜和不确定的声音在苏妙妙脑子里响起。
苏妙妙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缓缓地点了点头。
杂毛猫像是得到了某种神谕,再也按捺不住,“嗷呜”一声。
闪电般伸出爪子,一把将那块咸鱼干从苏妙妙掌心抢了过去,叼在嘴里。
三两下就窜到了破屋另一个角落,背对着其他猫,喉咙里发出护食的“呜呜”声,大口撕咬起来。
“喵的!真给她了?!”
“傻子!那是鱼干啊!”
“快!抢过来!”
大橘猫瞬间怒了,肥硕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速度,朝着杂毛猫猛扑过去!
两只猫瞬间滚作一团,尖利的叫声和打斗声在狭小的破屋里回荡,稻草和灰尘四处飞扬。
苏妙妙靠在冰冷的墙边,看着眼前这混乱的一幕,额角伤口的疼痛似乎都减轻了许多。
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嘴角控制不住地,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一下。
鱼干,真的能撬开它们的嘴。
就在这时,墙角阴影里,一直沉默如同磐石的那只黑猫,终于动了。
它无声无息地站起身,迈着优雅而警惕的步伐,走到了苏妙妙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冰冷的瞳孔,如同两盏探照灯,毫无温度地审视着她。
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皮肉,直刺灵魂深处,带着一种审视,评估,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
一个低沉,冰冷,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苏妙妙的脑海,如同冰锥敲击岩石。
“你,听得懂?”
不是疑问,更像是某种确认。
苏妙妙心头猛地一凛,刚刚升起的那一丝微弱的喜悦瞬间冻结。
她能感觉到,这只黑猫,和刚才那两只为了鱼干打作一团的家伙,完全不同。
它的目光里,没有贪婪,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审视和一种潜藏的,令人心悸的力量感。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满是泥泞的衣袖,后背紧紧贴着冰冷潮湿的木板墙。
额角的伤口,在紧张下又开始隐隐作痛。
这只黑猫,到底是什么来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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