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长安城的夜色,被顾家新宅书房里一盏孤灯搅动。

灯光晕开,映在顾守渊专注的侧脸上。她生着一张鹅蛋脸,丹凤眼狭长,眼神清定,常年伏案让她惯常微含着肩背,此刻,她正趴伏在桌案上,指尖重重划过一行誊抄的数字。

这不是她该碰的东西——父亲顾砚今日从工部带回来,又被上官打回三次的军器监账目誊本。

顾守渊在账本上划下最后一笔,浑身冰凉。

账面上消失的铁料,足够打造五千边军一年的箭矢。而这笔足以诛九族的贪墨,上官却逼着她父亲三日之内签字画押。

画,是欺君枉法,满门抄斩。

不画,是抗命不遵,即刻罢官。

“中兴七年,军器监铁料耗增两成,箭矢入库反减半成……”

她喃喃自语,嗓音里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肃。书页空白处,密密麻麻写满了她的批注,质疑、推算、勾连,像一片疯狂滋长的藤蔓,试图缠出一个真相。

这不合逻辑的数字背后,是足以武装一整支边防军的铁料,就这么在账面上凭空蒸发了。而她父亲,这位凭藉顶尖冶铁手艺得虞将军青眼,破格擢升的工部新官,正因为不肯在这些账目上画押,被死死按在了原地,举步维艰。

油灯的光晕染在纸上,那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她的批注,像一片疯狂滋长的藤蔓。

她知道这里有问题——中兴七年,军器监的铁料耗费凭空多出两成,而入库的箭矢反倒少了半成。这不合逻辑。

还是缺少线索……

顾守渊皱着眉头,烦躁的趴在桌子上。

“阿姐!”

顾守安像个小炮仗似的冲进来,险些撞翻她的书案,他要比自己小了八岁,是一家人在路上短暂停留时候生下的,当初凶险异常,差点夭折,因而家里给他取了这个名字。

现如今虽然还是有些赢弱,但也健健康康长到七岁,但是这活泼劲已经想让顾守渊把她打一顿了。

小弟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阿姐此时的想法,仍然在旁边叽叽喳喳的:“阿姐!你要出去玩吗!”

“明日卫国公府的赏荷宴,下了帖子的!我们家也有!母亲让你务必同去!”

顾守渊揉了揉眉心,她乐意在家里呆着,外出对她而言反而是一种辛苦事,并且她也并没有想见的人,现如今离交稿子这件事情只差三日,更加没有心思做这种事情,因此一股疲惫感漫了上来。“能不去吗?”

“不能!”顾守安学着他听来的大人语气,“母亲说了,咱们家刚在京城立足,你再不出门见人,外人真当咱们家只会打铁,上不得台面!”

顾守渊没说话,顾家初入京城,可谓步步艰难,现如今最好的结果不过罢官回乡,哪里来的体面,又有什么体面可以维护。

只是家里如此高兴,父亲总感觉自己能自己找到问题,能隐瞒一日就隐瞒一日罢了。

她爹虽凭冶铁手艺得了虞将军青眼,但在遍地权贵的京城,一个匠户出身的新官简直寸步难行。

他们有人贪污枉法,却让我们来承担罪责!

邀请他们家?也不知道是想干什么。

为即将到来的落井下石提前祝贺吗?

……………

等等!好像木诚之也会去!

他会有什么线索吗?总不能他娘费尽心思把一个人提上来,就是为了给那群人做替罪羊吧!

但是说不定呢,谁知道万一是不是?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也得去看看!

卫国公府的荷花开得正好,宾客如云。

顾守渊穿着一身半旧的雨过天青色罗裙,站在角落里,像一滴误入锦绣画卷的水墨。

湖风拂过水榭,带来阵阵荷香。几位衣着鲜丽的贵女聚在栏杆边,看似赏荷,目光却不时瞟向独自坐在角落的顾守渊。

“瞧见没,那位就是新来的沈工正家千金。”穿着遍地织金芍药纹襦裙的李小姐用团扇掩着唇,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周围人听见。她鬓边新巧的点翠蜻蜓步摇随风轻颤。

旁边着月白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的少女嗤笑一声,她腕上的虾须金镯叮咚作响:“听说她家是山野之地来的?

方才听她与主家道谢,那声调……啧啧,带着股说不出的土腔。”

“何止口音呢。”另一位小姐接话,她衣领上缀着颗颗圆润的东珠,语气轻慢,“我哥哥在工部当差,说沈家是靠着打铁的手艺巴结上虞将军才进的京。这样的人家,能懂什么诗画风雅?”

她们的声音如蚊蚋,却又精准地刺入目标耳中。

李小姐故作叹息,抚了抚自己新染的嫣红指甲:“今日白小姐特意拿出家中珍藏的《晚荷惊鹭图》供我们品鉴,说是前朝大家真迹呢。只盼某些人莫要附庸风雅,污了名画才是。”

几位小姐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笑声细碎,如同荷叶上滚动的露珠,笑的花枝乱坠。

顾守渊端起面前的冰镇梅子浆,抿了一口,酸涩冰凉。

顾守渊自小被母亲逼着说官话,其实并没有任何口音。iioo

“有点烦”顾守渊感觉她们和村口的长舌婆一个样子,叽叽喳喳的。

忽然,一位身着樱草色撒金裙的贵女被众人簇拥着来到她面前,是吏部侍郎家的千金,李芸。

“顾姐姐,”李芸笑吟吟地,声音甜得发腻,“听闻沈伯父精于器物,姐姐耳濡目染,想必眼光佳。妹妹近日得了一幅祖传的《江帆楼阁图》,据说是前朝古物,能否请姐姐帮忙品鉴一二?”

瞬间,所有目光都聚焦过来。兴奋,好奇,探究。

好像在期待自己一会会出什么丑。

顾守渊抬眼,对上李芸那双藏着挑衅的眸子。

他哥哥好像是原本要坐到父亲这个位置的

她放下杯盏,起身,声音平静无波:“李小姐既然信得过,守渊便看看。”

画轴展开,众人围上来,啧啧称奇。“看这绢色,看这墨韵,定是真迹无疑!”

顾守渊的目光却掠过那些浮于表面的华彩,沉入了细节。她看得极慢,周遭的喧闹仿佛与她隔绝。

某本野史提及的前朝画绢织法、一本《颜料考》里关于矿物青绿年代感的描述、甚至是一段关于前朝内府装裱用胶的笔记……

这些碎片在此刻,被这幅画强行聚拢起来。

半晌,在李芸嘴角笑意盛极,善解人意道:“姐姐看不出来也不要紧,毕竟从小出生在乡野之地………”

顾守渊开口,声音清晰:“李小姐,此画……是前朝摹本,绝非真迹。”

满场霎时一静。

李芸脸色骤变:“你说什么!没什么见识不要胡扯!”

顾守渊不紧不慢道:“前朝画师善用斧劈皴,笔触刚猛,力透纸背。此画皴法绵软,形似而神散,是后人刻意模仿。”

她指尖轻点画心一处山石,又移向题跋印章,“印泥颜色浮艳,入绢不深,火气未退,应是近年新钤。最重要的是………”

顾守渊顿了顿,迎上李芸难以置信的目光,“前朝内府收藏此类画作,喜用特制‘海藻胶’固色,年代久远,背光细看,绢素会泛出极淡的青色。此画做旧痕迹明显,却无此特征。”

李芸气得浑身发抖:“你、你一个……懂什么古画!分明是信口雌黄!”

“她说得没错。”

一声清越的少年声传来

一位身着黛色常服的少年公子立在亭外。他身形高挑有力,一双澄澈杏眸,肤白如玉,带着几分女相,却不显柔弱,反有种锐利的沉稳。

“木小侯爷!”有人低呼。

木诚之缓步走入,目光甚至未在李芸那幅画上停留。

“正因《江帆楼阁图》真迹三年前已被家母寻回,现悬于侯府书房,”他语气疏淡,目光掠过顾守渊,带着一种评估的意味,“我才说,顾姑娘慧眼如炬。”

他走到顾守渊面前,骨节分明的手从袖中取出一卷书,递到她面前。

“家母曾言,顾工正之才,不该埋没于案牍算计之下。今日见你,方知虎父无犬女。”他声音不高,话却意味深长,“此书赠你,或有所助。”

顾守渊低头,看清了封面上铁画银钩的三个字——《金石记》。

那一瞬,周遭所有的嘈杂似乎都远去了。

她伸出双手,郑重接过:“多谢小侯爷。”

“。

回府的马车里,顾守安依旧兴奋,叽叽喳喳说宴会的糕点如何好吃,有什么节目。

小孩子总是无忧无虑的,顾守渊也希望他无忧无虑。

顾守渊却只是默默摩挲着《金石记》的封皮。

“既然退不了,那便向前走吧。”

好像一直在审稿也没写什么不能写的东西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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